第二日,王堂秋早早地起了,就往司礼监走去。
依旧是那条直道,王堂秋发现这条直道迎来送往许多人,每个人都匆匆。
这时,王堂秋看见一个小太监正被直殿监掌印指着鼻子骂。
“这道上,来往贵人无数!你这般毛手毛脚,道都扫不明白,冲撞了贵人,该当如何?”
王堂秋侧眸看去,只觉得眼熟,回忆了一番——是他刚进直殿监的掌印。
七八年过去了,还是直殿监掌印啊。
王堂秋又看那挨骂的小太监,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突然觉得,之前掌印让李岚和他来扫这直道,便是存着让他们被贵人责罚的心思。
可惜,李岚这人踏实,道也扫得着实干净。
直殿监掌印看见王堂秋的身影,停下了责骂,转而陪着笑弓着腰看着王堂秋。
“年纪小,总是会犯些错。”王堂秋语调平常地说了一句。
直殿监掌印连声应着:“咱们直殿监对人总是宽厚的,对孩子都是护着的,这不是怕冲撞了贵人,这责任,咱们也耽搁不起不是?”
王堂秋不置可否,应了一声,便往前走,没再同直殿监掌印多说什么了
今天太后娘娘要启程去护国寺礼佛,需要张罗的事情很多,倒是没空听他们这些奉承。
太后娘娘近来身子不太好,大抵是冬寒未褪,也有可能是梁国公府的事情,冲撞了太后。
这梁国公府的老夫人是太后娘娘的闺中好友,自梁国公府众人入狱之后,太后娘娘便日日以泪洗面,前几日就同陛下说要去护国寺长住。
陛下那时候没应承,只是在那夜问王堂秋:“太后要去多久?”
王堂秋低着头道:“太后娘娘说五年。”
而当今太后已年逾古稀,如残烛飘摇,五年……这是想和陛下不相往来啊。
皇帝叹息,在寝宫外的露台上凭栏远眺,月光撒在满城金顶,静静漠视着帝王情。
“王堂秋,朕……”皇帝身形一顿,才继续道:“真的错了吗,杀梁国公,寒忠良之心。”
王堂秋不敢应,只打着太极:“奴以为圣意是及,皇恩浩荡。”
皇帝轻笑,转过身子,看向王堂秋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你知我为何送你入内书堂,又为何提拔你。”
“奴不知。”
“朕本想让那定远侯之子李岚去的,结果他死了,朕看你实诚,而朕身边……只需要不贰之人。”
可王堂秋丝毫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这叫他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王堂秋本不该多问什么,可陛下提到了李岚,他颤抖着声音问:“陛下,这定远侯何罪之有?”
“你看来对李岚很在意啊。”皇帝看着王堂秋的模样,有些了然。
“定远侯啊,他是我少时好友。”皇帝答非所问,便再也没说什么了。
最后,陛下还是同意了,太后终是去了护国寺。
陛下希望太后过春年的时候,能回皇宫看看,也热闹热闹。
太后没答,显然还有怨,她走之时,对架辇下的皇帝说:“我生养你,是望你长成如玉君子,但帝王家,也非你的过错。可是,娘心痛。”
太后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自打陛下出生便将其养在身边,教他为人之道,为君子之道,可终究物是人非。
后来太后吃斋念佛,也不常见陛下了。
皇帝听罢,面上没甚表情,看着太后上了銮驾,马儿嘶鸣,缓缓向外走,他扶着车轮,也跟着走,可到朱红大门前,他终是停下来,再往外走就离开皇城了,他走不出去。
于是只孤身一人走回福桓殿,平常朝臣议事之地空旷至极。
王堂秋就站在门外看着龙椅之上——那九五之尊。
明明出行都簇拥着无数人的皇帝,这时就是一个颓唐的中年。
孤家寡人……真正的帝王。
王堂秋摇头,心说:“怜悯陛下?倒不如同情下自己。”
皇帝从来没有向外人展现过情绪,他不敢露出破绽,但他看见门外低着头恭候的王堂秋,突然也觉得有些许慰藉,他似乎并不是一只孤鸿。
但他忘了,还乡的白戈、死去的定远侯,甚至于他的母后,也都是陪他走过岁月,也曾幻想过他们一起走向未来。
他为了自己的霸业,为了开创万古千秋的功绩,他放弃了太多太多。
最后,陛下敛了心神,回寝宫批劄子去了。
而江南的百姓却激愤得很。
梁国公算是贤德,一家在江南经营产业,受其恩惠者不知凡几,特别是学生儒者。因此,江南那边闹得厉害。
“梁国公何错之有,何以遭此横祸?学中同窗皆有怨怼,我亦然,还望解惑。”连何道都写信来了,可见这事闹得有多大。
王堂秋收到信,又想到近来江南等地因梁国公枭首一事民声沸反,各地学府也吵闹着要联名进言。而这一群只读圣贤书的儒生能知道什么分寸?
万一进言书里有什么恼怒帝王的事,那他们将来的仕途算是毁尽了。
他连忙写书还信:“切莫激动,朝中考量,计为长远,你及同窗勿做出头脑一热之事,安心读书罢。”
他还是不安,因为这群人只认死理,恨不得以头抢地地规劝皇帝呢。
结果没几日,江南桐张书院的进言书就通过江宁巡抚递上来了。
他将此书压在案头,把今日其他事务折子送到了皇帝那。
回头再看那进言书,满纸尽是儒生慷慨之言,诉说梁国公功业,为其鸣不平,甚至翻出了定远侯的案子,去质疑陛下是否滥杀,还扯到了商纣王……旁征博引地彰显他们的文人风骨。
定远侯、梁国公他们有无罪恶姑且不论,但他是以谋逆罪论决的,这在朝在野,谁敢这般替他们翻案?
这无疑一次是对皇帝的政治威胁,若是皇帝真的滥杀,他们的脑袋都留不住。
他暗自心惊,这帮乳臭未干的学生连命都不要了吗?
他甚至在文章最后的联名请命的名单里看到何道的名字……他就知道,读书给脑子读坏了。
这书就在王堂秋那里悄摸地按下了,是决计不敢给圣上看的。又过几日,何道书信又至:
“我仍认为不问处事之苦,书读之无用,笔墨以伸张,口舌以鸣冤。生死度外,惟愿天地公正,乾坤朗朗。”
饶是王堂秋这般好脾气的都有些恼了。
“我这般供你吃穿用度,是为了让你送死去了?朝中之事我不好同你理清楚,但我不会坑害你的。”
可没过多久,王堂秋在御前侍候,却是看到了那进言书!
皇帝看完,哼笑几声。
王堂秋头皮发麻,细细密密的恐怖席卷全身,他甚至不敢抬头,只沉默侍立一旁。
当皇帝的眼神瞥到名单时,王堂秋更是捉急,他是不知道这书是如何从他手里消失,又是如何出现在皇帝手上的。
皇帝看罢,问王堂秋:“你怎么看?”
“奴以为,不过是青头书生的感愤之言……无需在意。”
他眼睫上抬,看皇帝不怒自威的模样,心里更是震颤。
皇帝沉吟,良久才道:“朕还未曾给你看过…我方才还奇怪,这进言书怎没过内阁、司礼监的眼,而是经手都察院。”
皇帝话未说完,王堂秋就跪下磕头,不敢说话,只颤抖地跪趴着。
他先前紧张,忘了这一茬子,这书是可以一式多份的!
“说吧,为何?”
“奴……不想让将来的大黎肱骨,因一时失言而断了仕途,奴该死!”
“在你眼里,朕是这般滥杀之人?”
王堂秋突然想起,那进言书中有句:“纣残杀糜竺,不顾民望之盛,不闻义正之言,杀比干弑梅伯,非圣帝明王也。”
句句含沙射影,陛下怎能不气?
他摇头,他说:“奴不敢妄议。”
皇帝摆手,叫他退下。
王堂秋眼观鼻鼻观心地要退出去,却听皇帝说:“你那合该还有一份吧。”
他点头称是。
“那就是有人在煽动那群学生啊。”皇帝低声喃喃道。
学子清言,就算是联名上书,也不可能走江宁巡抚路子上书,况且还被王堂秋拦下了,怎会又有一份从御史那上疏呢?
无非就是有人想让陛下看见这群情激奋罢了,以舆情向皇帝进行一场政道示威。
告诉皇帝:你的行径早已引起不满,背离民心,终是如云中阁楼的统治,必会动乱。
皇帝微眯着眼,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王堂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这么隐在日光撒下的阴影里。
“去把锦衣卫黎山川找来。”
“是。”
王堂秋面门倒走着退出去,慌忙递了消息出去。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才回了值房,却发现里衣早就被汗浸透了,黏黏腻腻地粘在身上,他却无暇顾及。
因着何道的麻烦,他也有些恼何道怎这般找死?
而此时的何道才收到王堂秋的书信,信笺展开,王堂秋那句“我不会坑害你的。”却让他蹙了眉头。
他自然知道王堂秋不会害他,但他并不想明知污浊却旁观,明知不公却又吞声。
这不是他,而王堂秋也知道,所以王堂秋虽然恼怒,却又无可奈何,但一开始,王堂秋就是看上他这股子清气。
即使在生死一线的严寒里,依旧敢挺住脊梁,去抵抗世间风霜。
所以他们俩都固执己见,何道要公平,王堂秋要活命,只会是互生龊语,长此以往,分道扬镳。
万幸,何道还是敬重王堂秋的,何道知晓他在宫中不易,也不在乎他是阉人,哪怕身为读书人,与阉人有勾联,是有辱斯文的事情。
他不在乎,他知道,王堂秋是个好人。
说起好人,梁国公也是好人啊,为什么偏生被毁宗夷族了呢,他何道不明白,这天下书生也不明白。
而在京城一高门大宅里,一清瘦老者浇着一株名贵的素冠荷鼎。
身后是几个年轻人,恭敬地站在屋檐下。
老人问:“江南那怎么样了?”
为首的年轻人回道:“都愤懑着呢,进言书也递上去了。”
老人微微颔首,笑了两声。
一紫袍青年问道:“爷爷,梁国公怎得落下个这么罪名?”
老人这才回头,不再侍弄那盆荷鼎,回头看向那三个青年人。
为首那个稍长,剩下两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
老人背手而立,天井洒下的光闪着,倒是一副上慈下孝的模样。
“江南太富啦,梁国公也太富了。”
太富了,皇帝不允许。
“还有,上边那位这些年的精力全都放在边境了,江南那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了呀。”
还是那个年轻人:“可富裕又有什么错,怎无端杀了,王法何在?!”
“你啊你,研读儒术,还真忘了自己身份了?”老人叹笑:“这天下皆为皇土啊,岂能容下江南的地头蛇,况且这几代的大家,又有几个底是干净的?”
“那咱家?”青年又问。
为首的青年却扭头呵斥:“叔均,慎言。”
又半晌,有人叩响了他家的门:“项城郡王请见!”小厮重叩着兽首铺环,其主人坐在马车里,熏染沉香,品味古茶。
却无人答着,只是府门匾上“朝阳大长公主府”那金墨靛底的字高悬,昭示着宗室的威仪。
仆从来找老人:“驸马爷,项城郡王请见。”
老人冷哼:“小子连帖子都不递上一封,这般无礼,可还将我大公主府放在眼里?”
“晾他半个时辰。”
他朝阳大长公主府在国戚里也算是上流,人家着急结识着呢,项城郡王?小辈罢了。
“是。”
后来,这进言书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江南那边也没再有消息传来。
仿佛梁国公府上下几百口人的鲜血倾注,不过是潮水,汹涌了但又静了,那些激愤,不过玩笑。
何道亦不在提这事,只有老太后敲响的木鱼,吟诵的佛经去替冤魂诉说什么。
但正如那老人所说的,高门大户手里有多少是干净的?
更别说梁国公府的产业早就碍着朝廷对于江南的控制了,再者,蜀中大旱,更有人需要去填这么一个财政窟窿,因为大黎早就因为皇帝的穷兵黩武而入不敷出,但又不能随便去增收赋税。
加之先帝时候,对百官太过放纵,导致腐败贪婪之吏肆意妄为。
佑天.朝,似乎格外艰辛。
但,梁国公府也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啊,就这么因为血脉牵连,死在铡刀之下,也莫名的,说不出来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