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堂秋待在皇城的第十年,才得以回到那座让他寒凉的城。
王堂秋尽心尽力地查,无数官僚明里暗里给他送礼,他都拒了,他只要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像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
王堂秋在净慈城的两个月里,县令揣揣不安。
县令还是十几年前的县令,但是王堂秋不是了,他是带着皇命来的。
贪案查明了之后,发现就属那县令贪得最多。
于是乎,县令被暂时关在净慈城的牢里,十三岁王堂秋待过的地方。
“你还记得我吗?”王堂秋看着苍老消瘦的县令,止不住地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带着笑意。
这仿佛并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无论是对县令,抑或是对从前的他来说。
“大人!小人知错了,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或许你还记得十年前的王堂秋吗?”
说完,王堂秋突然想起来,他似乎没有和县令说过自己的名字,“那个父母失踪,哥哥被打死的那个小孩。”
县令听完,沉默,显然是不记得这号人物。
但县令莫名觉着自己是一点生路都没有了。
“我现在是皇宫的人了,我要替我哥讨个公道。”
但王堂秋没亲手杀县令,只照规矩审,照规矩投入大狱。
因着皇帝重视,所以案子审得也快。他将卷宗快马送回京城,皇帝让他就地处决就好。
那天大雪雾霭茫茫,王堂秋坐于上首,县令及一干人跪在台上。
台下是看热闹的人,闹腾腾地诉说着罪犯们的罪名。
刑部派下的人宣读着他们的罪恶,吏部的人在名册上挑选着下任官员,刽子手端详着他那杀头无数的砍刀,只有王堂秋,目光沉沉看着县令。
一声喝下,一些小官被推上刑台,那些人面向一处跪俯着,却早已手脚抽搐,泪涕横流。
没犹豫,刽子手手起刀落,一个重物轰然坠地,惊起烟土。
以此往复,尸首遍地。
最后是那县令,他早就被吓破了胆,胡须如糠筛。
王堂秋却从上台走下,来到县令面前:“记住我了吗?”
县令连点头都不敢,只大喘气,嘴唇都青紫了。
“记住了就好,行刑吧。”王堂秋退了两步,目光无悲无喜。
刽子手犹豫:“大人要不且避避,犯人血污秽。”
“不必了。”
然后,县令的头就掉下了,连惨叫都来不及,断口鲜血喷涌,直直冲着王堂秋。
他素袍染了血,显得格外刺目,脸上血迹已干透,他看着县令的尸体覆上雪就走了。
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皑皑大雪里寻找归途。
路上也没什么人了,天冷,没人愿意待在外面。
他却在路上见到一个人,一个孩子,缩在墙角,弱小无助。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回家。”王堂秋看着那孩子,居高临下地问。
“我叫……何道,我找不到家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
那孩子如是回答着,他身上覆盖着些许冰霜,但依旧直挺着背,尽管弱小也依旧保持着礼仪,就像是贵族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快冻硬了。
“我也找不到了。”王堂秋抿唇,沉默良久:“你愿意和我走吗?”
王堂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可能是他需要一个家吧。
“我可以供你读书,干什么都行。”
他抿唇说着,眼底迷茫,心里也空落落的。
“真的吗,我想、读书,我想做官……做好官。我不想有人像我一样挨饿受冻。”
何道的眼睛像雪花一样,清澈明朗,但他近乎是颤抖地说出这话,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王堂秋看着何道,透着他,仿佛看见了幼时的自己,干净明媚,想要顶天立地。
“好,做官,为生民立命。”
那场雪下了很久很久,天冷得紧,可有两颗心热了起来。
王堂秋回京,充公贪款三万两,他一文没拿,将所有明细账单一并交由皇帝审。
皇帝欣喜,自顾自地念叨着:“西北的军费有着落了!”
当今圣上心有宏图,北击匈奴,南制百越,疆域辽阔。
可战争是靠金山银山堆起来的。
所以皇帝只能去薅朝官的家底,最方便的是什么——抄家。
其实那些个大臣侯爵私下做的事,皇帝都门清,不是不查,时候未到罢了。
包括礼部尚书,亦包括净慈城。
皇帝只要钱,去完成他的霸业。
王堂秋看得透,他在司礼监打杂时就常听掌印和秉笔他们谈起。
皇帝不需要什么文臣谋略,什么士族涉政,他只要一条听话的狗。
至于皇帝为何提拔王堂秋?
王堂秋自己清楚——老实,没有不该有的心思,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像司礼监这些年经手了无数赃款,但他一点都没有参与,只做好自己的事情,他清楚利害关系。
这时,王堂秋二十三岁,着葵花胸背团领衫,戴乌纱帽和犀角带踏出宫殿,迎着满目琼花冬雪,亦迎着白茫茫前路的山川湖海。
冬日就这么缓缓而过,王堂秋就在司礼监替皇上批复些奏章,一来二去的,也就成了皇帝心腹,常越过掌印等人,召他入殿侍言。
掌印以及其他秉笔不满至极,却无可奈何。
佑□□违祖制,乱朝纲。
国家上下全凭佑天皇帝一人之言,内阁如同虚设,更别说司礼监了。
但佑天帝的治理下的江山却让那群文臣武将没话说,南疆北域,异族不敢有僭越。
两京十三布政司井井有条,各司其职,虽说贪污腐化之风仍存,但算是超群绝伦了,毕竟乱的也就只有京城罢了。
谏官曾言:“陛下之行有违祖制,恐招致世人之非议,言其不孝。然,我朝以孝治国,太祖亦以孝悌仁德立身,后诸皇亦效仿之,今陛下之举……”
接着就是长篇大论的规劝。这种折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多数都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了。若是写得好,能把皇帝骂急了,便遣王堂秋批红,下放回去。
王堂秋写得言辞恳切,状似幡然悔悟,但皇帝从来不改,百官也便看看就过去了。
皇帝就盯着大黎百万疆土,目光殷切。
……
一晃五载,佑天二十四年时,王堂秋当上司礼监掌印,倒是让人想不到,一时间都在猜测王堂秋是谁家的人。
而这五年,皇帝也没闲着,依旧随即朝官员开刀,于是人人自危。
在王堂秋当上掌印之后,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
——梁国公谋反。
梁国公上数五代是开国元勋,曾赐丹书铁券,除谋逆死罪,其他都可免除惩罚。
而京官皆知梁国公府行儒家之礼,温良恭俭让,家中无读书为官之才,多于南方经商。
便是这么一个家族,谋反这种死罪,大家都是万万不敢信的。
是以世家大族敏锐地发现,皇帝志不于京官,而是天下士族、旺族都是他菜园里的韭菜,长一截便割一截。
而当士族安插进去的司礼监掌印被撤下,换成皇帝自己的心腹王堂秋时,心中警铃更是大作。
若是先前,他们至少能听见风声,提前安排,现在就这意味着他们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两眼摸黑。
所以,以王堂秋任掌印始,朝堂上的两方势力正式形成,一派以皇帝为首,掌绝对的生杀大权;另一派是世家贵族为求自保。
京城格局悄然改变。
“陛下,梁国公府的事已处理妥当了。”王堂秋立于殿下,面色淡淡地说道。
今日便是梁国公府三百二十八人枭首之日,刑后血气飘散在京城,令人作呕。
“派人去蜀中送银两吧。”佑天二十四年,蜀中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皇帝便派左都佥史往灾区赈灾。广施赈灾粮,以工代赈,迁民就食,什么法子都用上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万里晴空,愣是没有雨落下了,用再多法子也徒劳。
于是这场荒灾就延续到了佑天二十五年春,地旱天微凉,旱情加重,动乱而起,灾民哀声哉道:“定是天子违背天地祖宗!才引得如此灾祸。”
有人把皇帝这些年做过的错事都翻找出来,大肆传扬,去动摇灾民的心。
诸如此类,要说背后没有士族煽动,是不太可能的,那皇帝便杀士族,以士族血肉赈灾!
“预拨银五万两,赈粮七万石,其余充当西北军费。”王堂秋问着,这些事情他是万万不敢有所隐瞒的。
“可。”皇帝揉了揉眉心,看着比天高的案牍,应允道。
王堂秋退出宫殿,迎面撞上内阁次辅连安山,他一身月白长袍,须发渐白。
“连大人。”王堂秋躬身行了个拜见礼。
照理说,司礼监掌印与内阁权力相当,且王堂秋得宠,若是跋扈些,便视而不见,可他却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奸佞宦臣,小人误国!”连安山对王堂秋没什么好印象,只觉着这是个察言观色的龟蛇之辈。
王堂秋面色不改,反而说:“朝廷社稷自当仰仗满朝文才。”他说得认真。
连安山一时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诚之言,只能拂袖而走,进了御书房。
王堂秋回了住所,房间很空,一床一柜一桌便是所有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袭灰色便服换上,匆匆喝了口茶便出门了。
照例,司礼监秉笔月钱也不少,可王堂秋要么寄给何道,要么就捐去寺庙。
以前的掌印还笑他:“什么人也敢求上天垂悯?”
王堂秋那时候只是点头应着。
他不是为自己求,他是为他死去的亲人和自杀李岚求的,求他们下辈子投个太平地方,平安顺遂,不必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里,谨小慎微。
王堂秋托出宫的人将钱带到钱庄,寄给何道。而何道有时间会寄回来些文章、书帖,仿佛是要告诉王堂秋他并没有辜负期望,亦没有挥霍钱财。
何道被王堂秋安排进了江南最好的书院,大黎名儒在其授书,故他也不太担心何道的功课,哪怕是科举没中,在家乡或在京城找些活计,他也能庇护一二。
王堂秋是真心把何道当成亲人,逢年过节会写信问其生活有否困难,而何道亦会和他分享些书院里发生的趣事,或提出自己对某些事情、现状的看法。
何道已十六了,昨年过了院试。
王堂秋做完这些事情,太阳已经西垂,他又步履不停地走到直殿监。
直殿监的人也都习惯了,每年这个时候这个位高权重的大人都会来,就往那偏僻的矮树旁坐着。
先前直殿监掌印看司礼监秉笔来,便想着将这块地方修缮一下,王堂秋赶忙拒绝。
他就这般坐着,坐着。
坐到天黑了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