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了,闷热也散去不少。
“共六百八十七人,于六月十七日行刑。没问题吧,没问题签字。”陆岐往王堂秋桌上丢了本折子,签好后,移交刑部及锦衣卫。
王堂秋眼皮微抬,看着折子上的名单,手却有些颤抖。
良久,他润墨,在文末签下自己的名字。
至此,一场大案将要尘埃落定。
而王堂秋是杀死他们的罪魁祸首。
有人确实恶贯满盈,但也不乏清白之身,他该为其感到抱歉,并带着他们的不甘和痛苦,悔恨终生。
同日,何道以世子身份上奏疏,为卢奉山平反。
奏疏经过司礼监,王堂秋沉默半刻,还是连着内阁的票拟一起呈送陛下了。
次日,皇帝密下诏书,赐卢奉山谥号文忠,遣人将其编入地方志。
但这诏书并没公示诸臣,只是送至江宁卢家去了,事后才告知何道。
毕竟于大将军那边开罪不起,而何道也代表着宗亲身份,于是便取了个折中法子。
这算是为卢奉山翻案了,虽然少有人知道,但总归没让他背负千年污名。
何道知道消息时,颇为怅惘,如果他当时就认了祖宗,这世子身份也高低能保下卢奉山的,太晚了。
那夜他做梦,梦里的一切熟悉至极,像是走马灯似的,忽闪而过。
那是他在江南桐张书院的日子,那边夫子严苛,文章默背不出便要被扑挞,只一下手就红透了。
全书院也就他和卢奉山没挨过戒尺。
那时的卢奉山啊,吊儿郎当,钓鱼抓鸡,书院的风气都快被他带坏了,可他偏偏功课完成得极好,便是夫子也不舍得罚他了。
而何道在书院里一直没什么故事,每日都是学习、吃饭、睡觉,刻苦之至。
卢奉山就是这时候招惹上的何道。那时候啊,何道还嫌弃卢奉山吵,每日扒着他一起吃饭,连学习都要在同一桌上,但没读几篇书,卢奉山的嘴便闲不住,要找何道说话。
后来也便习惯了,身旁有个叽叽喳喳的,连带的他的性子也没这么孤僻了。
而那年,就只有他们两个中了进士……记得那天,他俩背着行囊离开书院时,身后是送行的同窗和夫子,那时候啊,志得意满。
怎么说来着的:“他们真是天才啊,只读了十几年便这般造化,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那时候以为夸赞声会铺就他们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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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七日行刑那日,王堂秋候在午门那边,看着一群人带着镣铐,哭天喊地地往外走,连身体都瘫软,得靠着人来拖。
看到王堂秋时,很多人怒骂他,骂他欺害良善,也有骂他是为了铲除异己。
骂声不绝于耳,生生给他扣上了个佞臣之名。
刑场他没去,而是回了直殿监,回了那片颓垣。
他就坐在那块石头上,看着红墙依旧斑驳,矮树依旧枯颓。
王堂秋轻声开口:“你后悔吗?”嘴唇颤抖着,“后悔救个奸佞。”
读书人最恨的,大抵就是误国的小人了吧。
如果李岚现在还活着,估计也会不耻于王堂秋的行径吧。
沾染鲜血,纵使很多人无辜。
能怪谁呢,内廷的蛀虫太多了,在这么蛀下去,大厦都要倾倒了。
王堂秋坐到宫门将要下钥,才匆匆赶回住所,他房间里就放着些衣物,以及柜子最底下那本,已经泛黄的《汉书武帝本纪》。
他不敢翻阅那书,就这么压在柜子底下,压在他心里。
那夜,荣欣看出王堂秋心情不好,便拉他喝酒。
就在护城河边上,支了个小桌子,荣欣喝着,王堂秋就看着,荣欣劝酒,他摆手不喝。后来陆岐也来了。
陆岐出生边关,自然是能喝酒的,他还嫌弃京城的酒不够烈呢,喝着没趣,没想到醉得最快的就是他了,不能喝还硬要来上这么几杯。
荣欣骂骂咧咧地把陆岐抗回屋子里。
王堂秋就这么在屋外吹风,今天的月亮也是圆,黄澄澄的,没什么云。
可就是感觉寂寥,也莫名寂寞,这寂寂流年呀。
陆岐第二日酒意还没有散,荣欣又要去御前侍奉,陆岐的活就落在他头上了。
他急急走到敬事房,找管事的要来了名单,新入宫的阉人共有五百六十三人。
除却自己在宫外就找刀子匠割了的三百余人,还有二百三十一人需要在今日受宫刑。
他走去蚕室,那里已经乌泱泱地聚着很多人了,而蚕室里,七八个刀子匠在闲谈,王堂秋走进去,问:“烦问这有什么规矩吗?”
他也是临时顶班,也不知道什么忌讳的,便直接问了,要是倒是触了眉头,哭都没地哭去。
其中一个刀子匠笑着道:“哪来的什么规矩,三两一人,要是运气不好,死了,则不算钱。这活我们做得多了,会自己去领赏钱,大人不必操心。”
王堂秋点头,心下了然。却又忍不住地想起来,当年他受刑时,刀子匠说的三十六两,看来就是这个意思吧,三十六两,活了十二个人。
他退出去,开始照名册上点名。
“刘其谷。”
“柴浩。”
……
“王水。”
一通念下来口干舌燥,可算把名字念完了。他们照顺序排好,为首的那人就要向王堂秋递银两。
他避开,说:“受不得。虽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但我王堂秋在司礼监一日,这种事情就不允许产生了。”
那人悻悻收手,却没等他解释,蚕室里就有人在喊了:“喂,可以来了!”
那人猛地被叫道,面色就白了。
“进去吧。”王堂秋说了句,他也知道这种事,大家都是害怕的,但要是耽搁了时候,后头的人要煎熬的时辰便越长。
那人走进去,因着刀子匠多,同批进去了十多个。不一会,惨叫声就响起来了,尖叫声压不住哭喊声,连带着屋外的人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腿软都算是胆子大的了。
就这么吵闹了一天,也就日落了,总算是把这活干完了。
这些已经受了刑的人在蚕室里将养个三个多月才行。
而在宫外自宫的人则可以直接分配到二十四监即可,这活倒不用他来负责,只消找几个看上去机灵的孩子,去内书堂读些书,日后好进司礼监去。
他站了一天,回到住处时,腿脚都酸胀,陆岐躺在榻上,打趣道:“走不动道了?”
“别幸灾乐祸了,荣欣呢?”
“还没回来,估计还在御前吧。”陆岐也有些不解,看着天色,宫门都已经落锁了,他怎还没回?
以往陛下处理事务,也不会处理至这般晚的。
说话间,荣欣便回来了。一回来便抹了把汗。
“怎这般晚?”王堂秋急急询问。
“这不是大狄那边反了吗,陛下一时恼怒,直接安排着要灭了他们……又是叫内阁,又是找六部的。”
王堂秋听完,面色变了,忙看向陆岐。
陆岐有些失神,随即反应过来,朝王堂秋宽慰地笑了笑。
荣欣这才想起来,陆岐有大狄那的血脉。以前大狄向大黎称臣,两国交往便多了起来,通婚的也多。而陆岐的母亲正是大狄那的。
陆岐无所谓道:“我都来宫里了,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他说是这般说,但他眼底的那抹怅然却是不加遮掩。
可大狄怎突然就要反了呢?
荣欣偷摸地同王堂秋说:“那的老首领死了,新上来的又是个心气高的,哪愿意做人附庸。这不,那战书就直接递到御前了,没等陛下反应,大狄的铁骑就开始偷袭守城,屠戮边民。”
荣欣又道:“这陛下也气恼,直接便找来内阁和兵部了,看上去这回大狄要完蛋。”
王堂秋沉默片刻,转头看了眼屋子里的亮光。
思忖了下,和荣欣道:“这些时日,御前的活计只我们俩忙吧,让陆岐往下面的事情做。”
荣欣也是这般想的,这么安排好,两人才回屋去。陆岐已经睡去了,王堂秋将灯熄灭后,屋子里便漆黑一片了。
黑夜里,陆岐却睁开了眼,盯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