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起,天之骄子,踏马京城,觥筹交错,进士金袍,皂纱飘带,进士及第,风光无限。
王堂秋再见到何道时,就是在佑天二十八年的龙恩宴上了。
此时,一人为奴,恭立御旁;一人为天子门生,将来的朝廷肱骨。
何道是佑天二十八年二甲第七十三名进士,风光无限。
在宴上,王堂秋倒没怎么看何道,他忙着安排事情呢,倒是何道的目光总是追着他走。
今天王堂秋穿着正经官服,盘领衫胸背补大朵牡丹花叶,乌纱帽前饰金额,双翅交叉,描金纹样,端端不凡之气。
倒是叫何道有些震惊,毕竟王堂秋从未在他面前穿过官袍。
同年好事者见这模样,问道:“他可是圣上跟前红人,怎么?在想怎么攀附?”
那人话说得不怀好意,连何道都面色一黑。
他们似乎不能像先前那般随意了,似乎内外有别了。
他想着,等哪天站得和王堂秋一般高的位置时,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同王堂秋比肩而立,再也不会被人嚼舌根子了。
二十一岁的何道暗下着决心,在他眼里,王堂秋是个好人,无所不能的好人。
只不过他的头也低下了,不敢再看王堂秋了。
也没人知道,他叫王堂秋一声“哥”。
因着新科进士忙碌,雁塔题名、曲江乘兴、遍访名园、探采名花。
真正安顿下来已经是三月初了,朝廷的任命还没下来,何道就住在王堂秋先前买的院子里。
因着王堂秋并不常回来,他也就自己看着书,或是约同年好友出去交游。
因此,他们自从宫宴结束后就一直没见上面。
终于等到四月中,吏部来人让其三日后参加“释褐试”这考试主要考察进士的身、言、书、判等,只有通过了才能脱去“白衫”,穿上官服,授以官职,不中者须过三年再试。
他心里也压力大着,但也只能按下燥虑,反复研读经书、历年文章。
考试如期而至,他天不亮就被接到皇宫外城,在东城墙下候着了。
何道掀开车帘子就看见了他的同窗好友卢奉山,是今年二甲三十二名进士。
卢奉山迎上去,打趣道:“怎这么迟?”
“家远了些。”何道站定,理了理衣袍。
“我也不曾闻你在京城还有宅院了,何大公子也是深藏不露啊。”那卢奉山也不似寻常书生那般老气横秋的,反而爱开些玩笑。
何道却摇头,犹豫着要不要把王堂秋说出来:“是家中兄长的。”
“令兄在何处高就?”卢奉山也颇没有分寸,就这么打听着别人的家事。
何道也就顺嘴答了:“在司礼监。”因为在他眼里王堂秋的身份又不是不光彩的事情。
卢奉山叹了一句:“年少有为啊!”
何道也点头。
说罢这事,两人就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宫墙,宫墙下有宫女、有太监,大家皆低头疾步,被遣来的锦衣卫捏着刀把,冷然着脸,都无端的给这地方添了份威压。
吏部青衣小使要领他们进去,何道和卢奉山就在最后跟着,两人闲聊声影影绰绰透进宫墙,随后相视笑着,不知道是听了什么笑话。
但能在这般皇城里,谈笑自如的也便只剩下卢奉山了吧。
走了半刻,眼前才出现一座宫殿,白玉栏杆上站着两个男人,正朝他们眺望着。
其一人眉眼粗狂,黝黑的肤色,像个蒙古汉子。何道见过他,在宫宴之时,是专门管束着他们的秉笔——荣欣。
另一人气宇不凡,长须胡垂至胸口,应当是吏部大官。
近二百多人浩浩汤汤地入了大殿,各自坐定,再是宣题,最后答题。
何道肚子里有货,也就有底,况且题目也未为难他们,也就只有狱讼那道策问难写些。
结束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大家都饥肠辘辘,就等着出宫吃些东西呢。
出宫后,何道去了卢奉山家中。
卢奉山籍贯虽在江宁,但却在京中做些布匹生意,也不算富裕,但家庭和睦,还有个妹妹,十三四岁,正值风华。
“呀,考得如何啊?”卢奉山似乎很爱打探,照先前书院里的人来说,合该去当个探子。
“还行吧,应当能过。”何道想着没什么秘密的,也就说了。
“奥,那还挺好的,不像我那个妹,这几日尽想着吵我呢!”卢奉山仰天长叹,不堪回首的过往一一浮现。
“你猜我为何回江南读书?就是我那个妹啊,她书读不进去就罢,还整日提着个长枪,像是要上战场似的,而我爹又偏生上过战场,也就不拘着我妹了,但我娘呢,书香门第出身,硬要我教我妹念书,我就跑了。要不然我三天两头约你出来呢,实在是家宅不宁啊!”
他越说越心酸,虚虚抹了把泪。
倒是何道在笑,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场景就忍俊不禁。
可猛地,笑意淡了,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这场景好熟悉啊。
仿佛在什么时候,他见过。
可这个想法似光一样,倏忽划过,想再深究,却只剩一个影子。
他也没多想,就买了点礼品和卢奉山一起去了他家。
他家就是一个小院子,因着地段好,所以热闹。
刚走到门口,门就自内打开,一个面庞白净的女孩扒在门框上,笑眯眯道:“哥,你回来了!”但她
看见来人不止一个时,又默默把头缩了回去。
“哎呀,舍妹顽劣。”卢奉山同何道解释了一嘴。
却听一道急促地脚步声从远及近,卢奉山无奈叹气:“我爹来教训我了。”
“兔崽子,怎么说你妹的!”
“爹!”卢奉山喊了一嘴:“有客人。”
“啊?啊!有人啊。”卢父反应过来,敛了怒容,又绽开笑颜:“小伙子叫啥呀,家中几口人,排行老几,可有婚配啦?”
何道一一答着:“伯伯,我叫何道,家中就两口人,,上头有个哥哥,尚未成亲。”不过他算是晓得了,卢奉山的碎嘴子从何习来的,原来是子承父业啊。
进了屋子,就看见一妇人在院子里看书,看到他们来,便站起来招呼着他们。
卢父去做饭了,他妹难得安稳地坐下,可一看就是拘着的,他娘也就笑着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伯母好!”何道冲那妇人喊。卢奉山家里没什么规矩,大家就都坐下闲聊着。
卢母说话温吞吞的,也就聊些家常,或是同他们聊些书识。
他娘是个博览群书的才女,在他们家乡也是有些名气的,只是后头嫁了人,就随着丈夫来了京城。
他们两人的姻缘倒也是一段佳话,那是他爹在战场上赚了军功,得了赏赐,便回来娶他娘,婚事排场大,县令都来观礼。
恩爱至极。
就这么聊到黄昏渐浓,卢父总算是把饭做好了,很丰盛。
“嗯,祝我好大儿子还有何道啊,仕途顺利,飞黄腾达哈!”卢父举起酒杯庆贺着。
这话说得让卢奉山脸色一红:“八字还没一撇呢,要是没过,我的面子往哪搁?”
“我的儿子我信呢!况且还有你娘,她这么一个才女,能生出一个蠢的?”
“嗯嗯。”他妹点头。
何道也忍着笑意。
“多吃点哈,能喝酒不,来一盅?”卢父问何道。
何道摇头:“喝不得,酒量浅,喝一口,难受一晚。”
“好吧,也是可怜。你不知道啊,这酒的滋味,醉人消愁,飘飘似神仙,哪管什么其他的?”他爹还想说,就被卢奉山打断。
“人家正经书生,喝什么酒,我陪你喝!”卢奉山拎起酒瓶子,豪迈至极。
最后两人都喝红了脸,饭菜也没怎么吃。
卢奉山他娘满脸鄙夷:“他俩就闹腾,别理他们,你安心吃,不够同我说。”
何道点头,埋头扒饭。
最后饭桌上只剩下卢奉山父子在那讲大道。
“小子,我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你还没生呢。”
“这不废话!我娘那时候都才十四五岁好吗。”
“话说,你真没有打算当兵的打算,咱家武学世家的。”
“学个毛武,老子读这么多年书是为了什么!光
打仗有什么用,这清明世道还得我们来治……况且,咱们上数三代不都从农的么。”
“闭嘴,兔崽子,考上个进士就敢质疑你爹了?该打!”
“我可是天子门生,你敢打我?”
卢奉山说这话的时候,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眼花之际,也没看见自己爹已经抄起扫帚了。
“还天子门生,我还是你老子呢!”
卢奉山没法,上蹿下跳地逃。
卢奉山他妹上前抓住扫帚,力道之大也让他爹止住动作。
“闺女不许拦我,我倒是要教育一下他,真是飘了!”
“哎呀,给孩子打坏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心疼。”他娘劝了一句。
何道也上前将卢奉山扯回来。
“好吧,饶你一回。”他爹吹胡子瞪眼地说了句。
卢奉山大抵是喝蒙了,还不识趣地接了一句:“年纪大了,气性就小点,该养生了。”
这话一出,真就是没人能劝了。
“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可威风着呢,你还教训上了,吃我一顿打!”
他娘扶额,眼不见心不烦,他妹看天色晚了也嘟囔着要回房间。
只留下何道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他就这么踌躇地跑了。
“卢兄!快宵禁了,我先走了。”也不管卢奉山听没听见,只和他娘知会了一声就出了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何道回忆着刚刚的场景,只觉得羡慕他家的和睦美满,要是他也有这般家庭就好了……转念想到王堂秋,也就释然了,至少他还有个处处为他着想的哥不是吗?
他也有家。
卡着宵禁的点他才到家。一进屋,发现灯亮着,王堂秋走出来了,只穿着中衣,应该是刚洗完澡。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王堂秋忙进屋将衣服穿妥当才出门。
“去朋友家里吃了顿饭,你这又是?宫里休沐了?”何道问着。
“是,和陆岐换了班,左右也没大事,能待个七八日。”
“好啊,咱们可以出去玩了!”何道的喜悦溢于言表。
王堂秋又问着:“考试如何?有什么意想的职务吗。”
“还行吧,我想去哪便能去吗?”何道揣着点期翼问着。
“我哪有这么大本事,你踏实着点。”王堂秋轻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
“好吧,我和卢奉山商量着想去礼部,但咱们也决定不了。”
王堂秋思忖片刻,道:“礼部在宫中交涉很多,其中勾结事多,你们可能还应付不下。”
“本朝礼部擢升上去的内阁大学士最多。”何道解释了一嘴。
王堂秋怅然一叹:“想去内阁啊。”
他也合该知道的,读书人嘛,总存着些对权利中心的渴望,以此实现抱负、教化万民,以天下为己任。
“那你去翰林院也可,都是清贵,你也合适。”
“翰林院非一甲进士不得入啊,算有心也无能。”何道笑着,像是在笑王堂秋这都能忘。
这话题也就没聊下去了,两个也就叙叙旧,说些江南的事情。而王堂秋从来不说他在宫里的事,何道也只当是宫闱政事不能外泄。
院外的声响渐停,院内两人也不怎么说话了,大抵是困累,可都没想着回屋子里歇息。
他们这回待完,在见到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你生辰是几时?”何道突然问。
王堂秋摇头:“我记不得了。”
何道也说:“我也记不清了。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大记不得了。”
“你遇到我是十岁,也该是懂事的年纪了,怎会记不清?”王堂秋坐起来,蹙眉问道。
何道也疑惑:“我似乎没有籍贯,也不知父母是何许人也,我有记忆起,便是在流浪,只记得自己叫何道,记不清了,算了。”
要不是王堂秋先前将何道的身籍挂到王堂秋家里,何道就是个无籍之人。
王堂秋却不依不饶,疑虑之至,连何道都有些不能理解:“莫不是失忆症?我托太医帮你看看?”
何道却摇头,不觉得有什么所谓。他现在有王堂秋,有卢奉山,也高中进士了。
往事如何,他并不想追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