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堂秋身子好些后,就被分到直殿监去了。
大黎十二监四司八局,也就是那直殿监最讨不得好了。
“堂秋,掌印让我们去洒扫长欣园。”说话的是一块铜板都拿不出的那个人,他叫李岚。
“行,等直道扫完我就去。”
这是王堂秋到这的第四个月了,除了每日游走在皇宫扫地,便再无其他事情可做了。
李岚应了一声,拿起扫帚帮王堂秋一起扫起来了。
李岚话不多,总是安静地扫,哪怕直殿监的内侍都欺负新来的两人,李岚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接过掌印分下来的活。
饶是王堂秋这般在尘烟中摸爬滚打上来的,都有些疲怠了。
那条直道不长,百步而已,可又太长了,日日夜夜,没有尽头。
只有李岚,循规蹈矩地扫,那把扫帚划过,一天又一天。
又过了两月,王堂秋脚上起了脓包,加上鞋子摩擦,血流不停,他放下扫帚,坐在地上,用袖子去擦血,疼得很。
没有药,也没法休息,掌印那边催得紧,说是今天一定要把这片地方扫干净。
李岚见状走来:“要不你先歇着,这边我来就行。”
王堂秋摇头,这么大的园子,两个人扫都够呛的,让李岚一个人来,太困难了。
“那你这般,能扫哪?腿也跟着你遭罪。”李岚笑着,执意让王堂秋歇息。
李岚动作加快,想尽量将王堂秋的活计也给做了。
“直殿监李岚何在?”园子外头有人说:“锦衣卫的大人在宫门那等你,速速赶去!”
来人是站守宫门的侍卫,也不认得李岚,就在园门口喊着。
却见李岚直起腰,眼神里带着些惊恐,却又是不得不面对般道:“是我。”
李岚就这么走了,王堂秋一头雾水,只能挣扎着起来把活干了。
一连四天,李岚都没回来,就像一下子消失了踪迹,一点消息都没。
等李岚回来,就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带着一身伤,人也消瘦得只剩个骨头架子。
“你……怎么了。”王堂秋都不敢碰李岚,生怕碰到他伤口。
“没事。”李岚却忌讳莫深,不想多言。
王堂秋替他倒了杯清水:“这官衙,怎随意动人刑?”
李岚却垂眸苦笑:“是我身带重罪。”
“你又有何过错,也不该这般!”
“生来便有罪吧,是我该接受的。”
平静日子没两日,又有人带李岚走,这回还捎上了王堂秋。
王堂秋心里忐忑,扯着李岚的袖子问:“我们要去哪?”
李岚抿嘴:“不要怕,所有事情都和你没关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
东直门,北镇抚司衙。
那里站了不少人,他们都一脸严肃,平白给这明堂添了分肃杀之气。
“也真是不知道得审到几时!”北镇抚司使头疼地说道,“这犯罪之人杀了便可,多生事端。”
他看着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李岚,眼中不耐之色显露,李岚抬头,却是对上了那双刺人的眼。
指挥使理了理腰带:“鸣葫,慎言。”
“行,咱们大指挥使最善。”北镇抚司轲燕,字鸣葫。
“那你去审?我是审不出来什么东西了。”
轲燕看着李岚那满脸淡漠,竟生出了撂挑子不敢干的想法。
“指挥使之位可比北镇抚司高,你怎敢命令我?”
轲燕嘿嘿一笑:“七载情义,哪谈什么你我呀。”
最后那指挥使被迫去审王堂秋和李岚。
“都三进诏狱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吧,皮肉之苦你也受不少了。”
指挥使黎山川站在李岚面前,颇有些阎罗判官的模样。
李岚双手被绑在架子上,也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黎山川。
“定远侯之子,李岚。还不交代吗,那些东西的下落。”
定远侯于一年前锒铛入狱,皇帝下令薅定远侯爵位,夷九族。
说是谋逆之罪。
“这罪既已判了,满门枭首,大人还揪着不放过?”李岚也是没了脾气,无奈问着。
“你也只是他家刚认回来的,你又在坚持什么?”
“对啊,我只是他们家刚认回来的独子,我能知道什么呢?”
那时李岚还没进过定远侯府的大门,也还没认祖归宗,便被判下这罪名,随定远侯一起入了诏狱,最后因为那时李岚只有十五岁,并不在问斩行列,只是受阉刑入宫为奴。
而定远侯之妹原是宫妃,于是也被皇帝赐了一丈白绫,吊死在月梁之上。
李岚无所谓地看着黎山川,眸中平淡如一潭秋水。
“既躲过死劫,难道要折在这?诏狱的本领你当是见识过的。”
李岚笑着说:“皮肉之痛好得快,倒是忘了个干净。”
黎山川眼睛微眯,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想求死?那你难道没听过吗,诏狱这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来人!上枷笼。”
听见这话的锦衣卫立马抬上来一个四方的枷笼,这笼子上下都是空的,四面都用木柱支撑。
两人将李岚脖子上戴枷,把李岚身上的枷固定在枷笼顶部,在枷笼底部放置可以让李岚站立的砖块,只有头能露在笼外。
安置好一切,那两个锦衣卫看向黎山川。
“先抽掉三块,让他尝尝滋味。”
锦衣卫照做,抽掉了李岚脚下的三块砖头。
李岚顿时呼吸不畅,脚下悬空,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脖子上,而他也只能仰望着诏狱黑暗的天。
也没有任何动作,哪怕鼻腔进入的空气越来越少,脖子以下的身体越来越沉。
李岚似乎一心求死。
黎山川蹙眉:“将他放下来。”
“都说了,诏狱这地方不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李岚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脖子处已是紫红色,显得可怖。
“那就上拶刑吧。”
“大人,这不是给女子所用吗。”一新来的锦衣卫问。
“一阉人,用什么都可。”黎山川淡淡解释道。
“对了,本官记得,你之前是个念书的,还混了个秀才呢。这夹排一上……”
李岚闻耳不充,只配合着锦衣卫将手指伸进那夹排。
“李岚,你连读书人最后的尊严也要丢掉吗!”
黎山川不解,李岚一心求死也就罢了,但他连读书人安身立命的手也要废掉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他在坚持什么呢。
“大人,我是直殿监的奴婢。”李岚平静地解释了一句。
下一秒,夹排收紧,骨肉和竹排挤压,竟滋滋作响,李岚还是一声不吭,哪怕这痛要将他折磨致死。
李岚脸色苍白,嘴唇青紫,黎山川示意手下收了气力。
“既是阉人,又有何可坚持的!”
李岚沉默。
“你岂敢挑衅我锦衣卫。”
“奴婢不敢。”李岚瘫软在地上,连用手撑起来坐着都办不到。
“我倒是敬你三分骨气,就是不知道那个十四岁的王堂秋能不能受这诏狱酷刑了。”
李岚脸色微变,死咬着嘴唇,脑海里浮现出王堂秋的模样。
“你叫什么,我叫王堂秋,我哥哥叫王生夏。”
“我叫……李岚。”
李岚不想让王堂秋受这些罪,王堂秋本不该在诏狱这种地方,都是受到他的牵连。
他垂眸,看着血肉模糊的双手,细瞅,可见森森白骨,他自嘲笑着,在这冷寂的刑讯室显得凄凉。
“行,我说。”
“我父亲将这东西交给我,我藏在直殿监,我床铺的柜子里了。”
“是什么东西?”陛下钦下密旨,要找到那东西,不然他们也不会这般着急。
李岚沉默良久,才道:“是书册,定远侯多年心血。”
定远侯特意叮嘱过,不要让这些书册丢失,偏偏他保护不了,而他总不能让王堂秋受酷刑吧。
黎山川让人把这些话记下,随即问:“所言非虚?”
李岚还是爬趴在地上,十指钻心的疼:“若我没说真话,大人会杀了我吗。”
“你不会骗我,所以等出诏狱,自己找块好地方自裁吧。”
没想到李岚喃喃自语:“不能自杀啊……不能。”
接着便被锦衣卫带离了审讯室。
黎山川想:若他不是个阉人,或许……
或许李岚可以金榜题名,可以入那殿阁,可以高居庙堂,再不济成为一个乡野村夫。
可是他是罪臣之后,是直殿监的奴婢。
也许李岚有他自己的脊梁,有他自己的坚持,但以他的身份,莫说什么文人风骨了,他只能匍匐在所有人脚下。
可是他也才十六。
凭什么呢?
李岚想起来,王堂秋最爱问凭什么了。
王堂秋不解命运为何不公,他敢向所有人问一声:凭什么。
李岚不行,他一次次接受自己的悲哀,一次次告诉自己有活路已经很好了,但他放不下他那四书五经,割舍不掉那本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李岚。
“他们对你动刑了?”王堂秋捧着李岚的手,却又不敢用力,怕弄疼他。
“嗯,没事。”
“怎么没事啊,他们问什么你就说啊,少受些罚。”
两人就在这待了许久,诏狱没有窗户,只有烛火摇曳,不知白天黑夜。
“我们还能回去吗,会不会死啊。”王堂秋躺在地上,他将铺着干草的位置给了李岚。
“我会让你回去的,你不会死的。”
“我不想死。”
王堂秋不想死,他想活着,他想替哥哥讨个公道。
“如果你没进宫,你想去做什么。”李岚躺在干草上,手上的剧痛让他睡不着觉,所以他问王堂秋。
王堂秋想了想,似是想不出什么东西来。
“我吗?不知道,可能跟着我哥种地,但是我家好像没地。”
“你哥呢。”
“死了,被人打死的。若是他在,我应该也不会进这宫,也不会这么早就要死了。”
王堂秋拿手在地上乱画,黑暗里,李岚看不见王堂秋的眼睛,也看不见他滴滴答答往下落的眼泪。
王堂秋想:他吃了这么多苦,无非就是想活着而已。
活着在这个吃人的时代,难。
幸好,没两日,锦衣卫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没必要留着他俩,这才被放还回宫。
黎山川斜靠在柱子上,看着王堂秋搀扶着李岚往外走。
他冷不丁地对轲燕说:“递给陛下的奏折不要提李岚了吧,万一皇帝记着他了,日子可不好受。”
“我们最守规矩的指挥使今天要徇私枉法了?”轲燕打趣道。
黎山川没接话茬,只是说:“若有后果,我一人承担。”
后来,王堂秋和李岚就重复着同样的工作,那些天的事,李岚没提,王堂秋也没问。
就继续苟且的、浑浑噩噩的,熬过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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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
二十四衙门是宦官伺奉皇帝及其家族的机构,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
十二监: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司设监,御用监,神宫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尚衣监,都知监;
四司: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
八局: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