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陆岐都被支出去做别的事情了,王堂秋他们也没告诉陆岐大狄的事情,只是他们夜夜都回来晚,陆岐就常常一个人。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遑论声势这么浩荡的一件事啊。
十月初七,皇帝在宫中设宴,庆贺一场战争的胜利——十月初三,大军于大狄境内,全歼大狄精锐五千,大获全胜,扬我国威。
王堂秋有心不让陆岐参与,可偏偏忙不过来。王堂秋在尚膳局催促着,陆岐就走进来了。
“我不是让你在值房待着吗,陛下那边我已替你告过假了。”
陆岐却笑:“忙得过来吗?让荣欣一人在御前顶着?他回来指不定要骂你。”
他顿了会,安抚道:“我没事的,这边我来看着,你去忙别的吧。”
王堂秋还想劝,可是手头上的事也多,只能让陆岐在尚膳局看着,自己则匆匆跑去钟鼓司,商量待会要上演的庆戏。
这些交由不了下面人,要是搞毁了,陛下责怪,那真真是要杀了头。
等忙完这阵,王堂秋才赶回御前,接过荣欣的活计,侍候陛下。
“接着是司乐局呈上的古曲,《淮阴平楚》!”王堂秋低声对陛下说着,而陛下早就乐上头了,对着群臣遥敬醇酒,共赏丝竹。
十几个司乐局的女官穿着曳地五尺的宽袍,抱着琵琶娉婷款款走入大殿,古朴纱衣、如月华裙,不加赘饰的发髻,却是显得质朴庄重。
她们弹的是第十三段:众军凯奏。
她们刚坐下,纤细的手指拂过弦面,再猛地用力,银瓶乍破之声裂出,激昂声调响彻,时慷慨、时延绵,收放自如间却是将全军豪迈之情、凯旋欢喜的宏大之景表现得淋漓。
一曲作罢,意犹未尽,众官喝彩。
丝竹悠扬飘远了,群臣离席,坠在帝王身后,走向殿外。
月台之下,有人点燃烟火,一簇簇斑斓的光冲入天穹,再炸开,再变成一束束盛世的花。
全京城都见着这盛况了。
陆岐听见声响,走出尚膳局,站在屋檐下,就看见了这漫天华彩。
他就抬头看着,光辉映在他眼帘,却是不同景色。
——是满天的血气,是满地的血肉,是声声惨叫,生生折磨。
这些日的沉寂,他在纠结,他在犹豫,大黎若是想灭了大狄,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大狄太弱小了。
这场战争,在大黎史书上可能寥寥几页纸,但对于大狄来说,是他们的灭国史。
而他是夹在两个国家斗争中的一粒尘埃,但尘埃也有自己的选择,他合该努力扬起,完成自己的使命,到最后,轻轻落地。
没一会,烟火就散了,连带着陆岐眼里的光。一切都晦暗了。
他想小时候了,阿娘操着并不标准的官话给他唱歌,阿爹去杀羊给他做棉衣。
他偷跑去商市,偷两块牛肉干,大狄阿爷就骂他两句,跑了慢了便被抓回来打两下屁股,隔壁买馒头的婆婆就会唱个红脸。那大狄阿爷便会啐一口唾沫:“偷的又不是你铺上的,还不是你那东西不好吃。”
“哎!我这馒头可是大黎这边最好的手艺,你再说它句试试?”
待他们吵起来,陆岐就偷偷地溜走,再顺块牛肉干,带回去给他家小羊吃!
后来就少去商市了,陆岐被他爹拘着念书,哎呀,真无趣,念不好还要挨揍,揍他他就跑,再半夜悄悄摸黑回来,和做贼似的。
读书读呗,他爹让他去科举,他就去呗。好不容易走到乡里,连个秀才都没考中,遗憾回家。却发现家里没了人。
一问乡邻,说是羊被偷了,追去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他就在家等啊等,两天了,他们也没回来。待乡邻们去找,却是什么都没找到,可是这茫茫绿色的平原,能有什么事情呢?
他等了半年,家里还是只有他一人。
再后来,乡里说是要招阉童进宫,没人愿意去。
村长便找上陆岐了,说是必须要找七八个,不然上头怪罪。
陆岐看着年逾七十的村长,左右想着家里就他一个了,也便答应下来了。
那年他十六。
尔来已有十一年了。
十一年啊,漫漫。
陆岐敛去愁思,想着宫宴也快结束了,便吩咐妥当后,回了住所。
他有些困,一沾床便沉沉睡去了。
那夜晚上,王堂秋和荣欣都没回来,连同内阁、六部以及在京的几位将军都聚在乾清宫里,商讨着接下来对大狄的安排。
那一晚,灯火通明,六七十个人神采激昂,各抒己见,但无疑,都是在想怎么将大狄灭掉。
毕竟大狄侵犯本国国土,屠杀百姓,就是再不想开战的臣子此时也恨不得将大狄首领抓来千刀万剐了。
此事机密,所以御前只有王堂秋在侍候,连荣欣都只能在殿外等着传召。
外面没人知道那座宫殿里的任何消息,只能凭借烛火微光勾勒出大狄的未来。
朝暾甫上,王堂秋落下最后一笔,可算是将战略谋划给敲定了,众人舒了口气,才觉得口干舌燥。
陛下恩赐他们在宫中歇息,并赐恩宴。
王堂秋和荣欣也被放了天假,他们刚回去,就看见陆岐收拾好了床铺,要去值房。
“怎么昨晚上没回?”陆岐有些诧异,再看王堂秋那疲惫模样,心下也有些知晓了。
荣欣打着哈欠,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今天你去值房守着吧,我先睡去了。”说罢,就着急回去睡觉了。
王堂秋还强打着精神,嘱咐了两句今天要做何事,让陆岐上点心。
陆岐无奈地笑,笑王堂秋这般困了还要操心这些琐事,他又不是新来司礼监的。
王堂秋也笑,是他多虑了,也是操心惯了。
这一觉就是睡到傍晚,夕阳欲颓。
陆岐给他们带回来了点饭菜,三人支起桌子,在护城河边上吃饭。
荣欣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吃东西也是蔫蔫的,王堂秋却是吃得多,昨晚实在是太累了。
等荣欣彻底醒了,就发现他们两个连残羹冷炙都没给他留点,也是恼怒。
陆岐就从怀里掏出个苹果来:“随手顺的,给你吧。”
荣欣啃着苹果,靠在椅背上。秋风刮过,水波兴起。
淡淡的岁月,淡淡的春秋。
接下来的日子就照常过,只是陆岐愈发沉默。
他们知道是因为大狄的事情,可是这能怎么办呢,他又改变不了什么。
他只能随波逐流,去谛听那个来自最高建筑飘下的句句箴言。
事情本该顺利的以大狄七十二营的消亡来祭旗,可偏偏出了意外。
那天,帝王动怒,直言要军营查出叛逆之人。
佑天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大狄军队截获我军辎司押韵的百车粮草。
同日傍晚,趁换防之际,绕后偷袭指挥营,伤亡惨重。
而那片的守将是个只会攻不会守的,以前在他的带领下,攻势凶猛、战无不胜。如今攻守易形,加之傍晚守备不严,被打了个抱头鼠窜。
一日之间,式微的大狄这么多动作,次次打击要害,要说没有奸细是决计不可能的。
皇帝当即下令,彻查军营,并下急诏,遣兵部、卫所、都司各官进宫商议。原先的兵防计划全都得换掉。
一时间,又是个浩大工程,王堂秋一连两日都没回过住处,值房那边也就只有陆岐一人盯着,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终于,一切都安排下来,王堂秋这才得空,想着直接回住所休息,又想着这么久没去值房,总该去看看。
他走回值房,却发现那些个随堂小太监一个个的都不见了踪影,只正屋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响。
他直觉有怪,便蹑手蹑脚地走入,无声无息地踏上台阶,下一刻,猛地推开正屋的门。
里面只有一人,听见声响,一下子将手中东西藏起,这才抬头看。
王堂秋蹙眉,面上紧张,因为里头的人是陆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颤抖:“你在抄什么?”
陆岐没再看他,将案台上的东西收拾好,才道:“你不都看到了吗?”
王堂秋大步上前,抓住陆岐的手,用尽全身气力。一时间,口舌都燥了,他说:“你知不知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知道啊,但是我家里没人了。”陆岐满不在乎,一如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通敌叛国的罪名扣上,你会死得很惨!”王堂秋都快说不出来话了,他莫名觉得嗓子干涩。
陆岐笑着,如春和煦。
“那我要看着我血脉里的那个民族就此消亡吗,我流淌着草原的血啊。”
陆岐笑着、说着,对啊,他是大狄的子女啊,他理所应当地护卫他的民族、他的故土。
王堂秋却是怒了:“你可曾记得,你也有一半汉人血脉,这大黎何曾不是你的家?你知道这回因为叛徒死了多少人吗!陆岐,你有何颜面面对你爹?”
陆岐沉默,在他选择给大狄传输情报时,便只能将心中的大黎抛却了,他看似有选择,但对他来说,只有末路,是一条他必须去走的末路。
“大黎输了会怎样?而大狄输了,就是全族被灭的下场啊。王堂秋,我该怎么选?”
“你大可当不知道这事,这些事情你一个人又不可能改变的!”王堂秋蹙着眉,眼眶湿润了。
陆岐淡淡道:“若我都放弃了我的故国,那谁还能替它奔走呢。能不能改变重要吗,我至少无愧于心。”而他亏欠大黎的,注定偿还不了。
“我会给那些死去的将士一个交代的。”陆岐说着,但他知道,自己的命太轻了,洗刷不掉造下的罪孽。
王堂秋怒极反笑:“拿什么做交代,你的命吗?”他沉默片刻,接着道:“这事我会帮你瞒下,你这阵子过了,我就替你请辞,你去我家住着。”
陆岐却摇头:“我会去向陛下坦白,不会连累到你们的。”
王堂秋鲜少动怒,今天却是发了狠。
“本朝对于通敌者的惩罚是极刑!是生剐三千刀……剥皮示众,能留你全尸都算是皇恩浩荡了,你为何要这般作死?!”
“我知道啊,但你知道的,我这人对生死向来不在意,怎么死有区别吗,对我来说,都是解脱。”
“你真是疯了!”王堂秋气恼,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也想不到该如何骂陆岐了。
陆岐却说:“王堂秋,别泛滥你的好意了。我是罪人,不该被救。”
他太痛苦了,日日煎熬,他就该随着大狄一同消亡,也不必看着他的故土沦丧,他的同胞死于斧钺,对他来说,是恩赐。
而陆岐的一生,是一曲荒凉。
王堂秋心痛,像是有双手攥着他的心脏,狠狠捏了几下。
“你……”王堂秋还想说什么,陆岐却是直接将其打昏过去,他可是来自草原,这些力气还是有的。
他将王堂秋放在椅子上,自己转身走了。
没回住所,也没去其他地方,直直走向乾清宫,走向一身罪孽的死亡。
已经是十二月的天了,风猎猎刮过,带起一阵寒凉。
“对他来说,一粒尘埃将要落地了,那是一颗时代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