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似乎一改往日的四季轮转，如今本要入冬了，皇宫内却飘着柳絮。

　　景响一路走来，没见什么变化，忽然发现了什么，在一处园子外驻足。

　　这里种满了梅树，泥土明显被翻动了多次，显然是将梅树反复拔出又栽种的结果，底下散落着枯败的树叶，以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白梅花。

　　他静静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冷笑一声便离开了。

　　腰间的玉佩在转身的时候发出锵声，一阵风吹过，卷起碎叶琼花，窸窸窣窣。

　　燕婉告诉他，柳凡歌身上除了一个盒子外，没有任何东西，所以他就猜测，玉佩可能落到祝从容手里。

　　果不其然，当祝从容把玉佩拿出来的时候，对他提出一个要求。

　　他要天衍宗的藏书。

　　催动玉佩的方法在景响送给柳凡歌的金箔上，对于别人来说，这只是一块象征身份的玉佩。

　　玉佩能被祝从容拿走，但金箔只会被柳凡歌第一时间看过，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其中的功法已被祝从容摄取，哪里还要他再备一份。

　　他知道祝从容打算做什么，无非是用这些书缩小凡人和修士之间的差距，吸天衍宗的血续大周的命，但天衍宗并不单纯是因材施教，更多要考虑个人的心性。

　　如果心性不过关，宁愿当个愚民也不要学太多本事，否则只是害人害己。

　　但也无所谓了。

　　一张金箔递出去，换回来一块玉佩。

　　祝从容让人将越锦带下去了，越锦垂着头，景响没有看她，二人如此相错离开。

　　大周要杀斩仙人，此为一种示威手段，杀杀魔修的威风，合欢宗反而没什么事，甚至相比起其他宗门损失最小。

　　景响没再联系燕婉，她年少时便父母皆丧，又遭逢灭门之祸，好友杳无音讯，好不容易靠自己的本事在天机楼立足，再和他见面，只会让她陷入危险。

　　故而也不方便让她把玉佩送到柳凡歌手里，只能自己去了。

　　但他也不急，还有一点时间，让柳凡歌适应一下修仙界，他先回一趟天衍宗。

　　数十个山头耸立，残留的法阵、破败的房屋、散乱的骨头，血迹斑斑，死气沉沉。

　　寒风吹过，只留下千万簌簌声。

　　这里经过一场杀戮后，又被趁火打劫之人洗劫一空，无主宝物、灵石，以及尸体都被争相抢夺。

　　景响面不改色地踏过一片狼藉，来到一座山峰前。

　　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干净整洁许多，还有一个完整的阵法，在金日下缓缓转动。

　　外面有不少破坏的痕迹，但都没有成功，景响不得不佩服池上春的能力，手指一点阵法，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派繁荣的春日景象，他十分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座石碑，前面摆着几杯酒，盈盈琥珀光，散溢着酒香。

　　他清理掉杂草，坐在一边，扶着石碑，将石碑上的尘土擦干净，露出来三个字，手顿了顿。

　　一阵风吹过，酒皆倾倒。

　　都是仙酒，灵力四溢，却让景响无端想起万灵粹液，和它相比，其他的都相形见绌起来。

　　“好了好了，知道你嘴挑。”景响引来水，刺破手指，挑出一滴血后将二者融合，灵力运入，万灵粹液成。

　　他自饮了一口，其余皆撒于地，味道不错，就是一想到是喝血酒就有些恶心。

　　“……有什么好恶心的，当年给你你说是施舍，非不要，现在又嫌弃恶心，平时战斗受伤后咽的也不少啊。”

　　“……其他地方估计没这里保存得好，没有看的必要吧。”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景响还是站起身，在宗门四处逛了逛。

　　和他所想的差不多，四处被洗劫一空，连清净大殿内的木牌都消失了，也不知道拿去做什么。

　　他在这里待了很久，等系统提醒他的时候才想起，今日是越锦行刑之日。

　　抽空去见了柳凡歌一面，对方瘦了很多，眼睛却是明亮的。

　　她说，她哥好不容让陛下送她出来历练，她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景响不知道该说什么。

　　按照燕婉的说法，柳桓云送给柳凡歌的盒子里，应该是他的心头血。

　　之前的柳凡歌完全是为了柳桓云而修仙，故而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在心头血的引导下入道，却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心有留恋如何长生？

　　柳桓云没有背叛祝从容，祝从容直到柳桓云死时才明白，封季的死亡，外加攻下乾国的胜利，又收回了入国令，他便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

　　祝从容因柳桓云之死而对柳凡歌心怀愧疚，于是有求必应，却又不愿面对她，故而让她在外历练，只是不能见柳凡歌，外界也无人知晓柳桓云已死的消息。

　　罢了，景响叹气，总有祝从容纸包不住火的时候。

　　景响抚着柳凡歌的头发，将玉牌挂在她腰间，又把悲风剑送与她。

　　“师尊，你把剑给我了，你用什么？”

　　景响笑着说：“为师已经用不到了。”

　　他的袖子下垂，手心被腐蚀出来的伤口悄悄愈合。

　　灵魂融合后，连带着某些东西也融合了。

　　从封季的记忆来看，他、齐百乐和池上春虽然是不同的三个人，但是都出于同一个目的存活于世的。

　　太过纯粹的东西是不溶于道的，血海没有灵智才得以存活。

　　魔界的魔尊，诞生于血海，因产生了灵智，恐惧于被天道抹杀，于是将自己与血海脱离，大开魔界，抛下万千灵魂碎片，任其生长，趁机掺杂了一点善念，才得以保全性命。

　　因这点善念，所以诞生了无数人，封季是其中修为最高的。

　　魔尊为了更好地掌控他们，所以每个人都有一个致命弱点，池上春的弱点是连禁霜，封季的弱点是剑。

　　如果灭门前，封季就将池上春融合，那么他就无法对连禁霜下手，故而一直留着池上春的性命。

　　相对应的，齐百乐曾教授景响一个强行化神的法子，他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消耗寿命的法术。

　　所以，他当时才能以元婴期的修为，将师兄的流光剑的剑尖折断，又送给齐百乐修复，方便他动手脚，导致师兄败落。

　　目前只有齐百乐的弱点还不清楚，但愿不会妨碍到他。

　　[你不靠近些看吗？师妹好像在找你。]

　　系统在一边提醒景响，这里距离越锦有千丈远，她现在修为被禁锢，根本看不到这里。

　　景响摇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远处高台上。

　　越锦形容狼狈，被关在一道光柱中央，被下方无数人肆意指点打量，周围数位炼虚期修士严阵以待，生怕越锦逃走。

　　但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目之所及处一遍遍扫过，但一直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身影。

　　她垂眸，将下方人的神色尽收入眼底——他们愤怒，他们唾骂，他们义愤填膺，感慨大快人心，又或者冷眼旁观，事不关己。

　　她照单全收。

　　她这样的人，处决的方式还没有个定论，总之要她痛不欲生，最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示威，就是要震慑余人。

　　于是将越锦带到高台上，好让众人解恨，修士自危。

　　“这段时间内，她就待在这里面吗？”

　　景响看着被定格在光柱中央的越锦，问了系统一句。

　　[是的。]

　　“你一直看着？”

　　[嗯。]

　　景响说：“那就不等行刑了，现在就开始吧。”

　　他牵动那条隐契，天边渐渐裂开一条缝隙，引起一阵骚乱。

　　越锦惊讶地抬头，看向那条裂缝，忽然想到什么，又转头去看人群，却一无所获。

　　龙吟忽响，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龙盘旋着缠绕在光柱上，龙首狰狞，嘴中吐出团团黑气，光柱瞬间消散。

　　越锦失力，从空中落下，被黑龙稳稳接住，她坐于龙脊，手掌下是乌黑透亮的龙鳞，边缘锋利，却没有伤到她。

　　黑龙长吟，游动着庞大的身躯向缝隙处飞去。

　　下方人躁动，见她要逃，皆怒目而视，骂声不绝。

　　周遭炼虚期高手各祭出神通法器，越锦没有灵力，只安稳坐于龙脊上，目光越过众人，远远望着。

　　她没有试图寻找师兄，而是望着家乡的方向怔怔出神。

　　哪里有太多美好与不好的回忆，前半生因身份见不得光，一直在嘲笑与鄙夷中度过，后半生却因天赋被太多人瞩目，在虚假与哄骗中度过。

　　她做了太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做。

　　她原本想向杀母之人寻仇，却做了仇人的师妹；遇到了关爱自己的师尊和师兄，却一夜之间化为泡影；隐瞒身份在魔修中周旋，却杀了太多人，比之杀母仇人更令人厌恶。

　　应该庆幸自己现在是越斫，而不是越锦吗？

　　斩仙人要斩的仙人，从来只有一人，可她连累无辜，哪里都容不下她，她自无悔，可又如何面对亲友呢？

　　炼虚期的灵力波动将要触碰到她，气势汹汹，仿佛要将她直接撕碎。

　　但她并不躲，她除了黑龙外没有其他手段，要是如此死去，她心中也无憾，因为她本该如此；若是她活下来了，那说明她命不该绝，魔界会给她新生，此界的因果就与她无关了。

　　变故出现在下一瞬，一只怪物从裂缝中钻出来，阻隔在越锦与追杀之人之间，不过耽搁了半息，黑龙便携越锦钻入裂隙内，不见了踪影。

　　怪物却不管这些，它目光混沌，嘴角留下涎水，滴在法宝上直接腐蚀出一个缺口。

　　“这是什么东西？！”

　　没有人能够回答，眼前的怪物似是饕餮，却周身被密密麻麻的花瓣覆盖全身，宛如鱼鳞却杂乱无序，其中部分筋肉被扭曲成一团，一击下去只掀起漫天花雨，根本伤不了怪物分毫。

　　众人齐齐出手，本着将功补过的心思，却发现怪物极其难缠，无奈只能请出合体期修士对抗。

　　红乱皱眉，暗骂了一声废物，甩出青光剑将花瓣切个粉碎，剑气凌云，又立万千剑意在身后，凝阵绞杀。

　　她认出来这是前段时间吞吃无数大小城池的怪物，跑了一个斩仙人不要紧，拿这东西也行。

　　反正她又不在乎什么大周威严，管别人怎么想，她的实力摆在这里，就算是祝从容也不能说她办事不力。

　　数人合力将怪物杀死。

　　听闻若是饕餮，在腹部都会变出主人的脸，有人好奇地将怪物腹部切开，却见一团糜烂的肉团，已经被花瓣和藤蔓切割得不成样子。

　　藤蔓似乎还活着，在众人的瞩目下，抽搐了几下，便软绵绵地散开，百花凋落，灵力尽数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