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瞬，景响就将手松开了。

　　褚云来睁大眼睛，肺部骤然吸入大量空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口痉挛，扶着床沿呕吐起来。

　　景响摸着他的脑袋，听他一边呕吐一边咳嗽，说：

　　“你有一条命是我给的，一次是我杀的。他们既然把你救活了，那么前尘恩怨了尽，我没有理由再取你的命。”

　　其实这句话到底是跟褚云来说的，还是告诉他自己的，他也很清楚。

　　褚云来抱住他，让他不能躲过穿云箭，舔他的血，这些虽然怪异，但不能成为他被怀疑的理由。

　　毕竟对方喂了自己几粒丹药，让他不至于立刻死去。

　　单凭这一点，景响便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自己太敏感了，杀错了人。

　　他在修仙界待久了，有些本不应该做的事就变成了理所应当。

　　但师尊和师兄告诉过他，若仙修不对自身加以约束，那么和魔修无异，当诛。

　　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就要提剑来砍他了。

　　褚云来因受刺激，已经晕过去了。

　　景响摸着他的头，又喂给他一枚丹药，便不再去管。

　　“这些话他存在心底很久了，不过是趁着这次生病说出来，”景响跟家里两个长辈解释，避免他们担心。

　　“说出来也好，不会郁结于胸，对身体有利。”

　　赤狐和黑蛇并不在意二人的打闹，他们只是见着两个孩子似乎都有些生气，于是商量着如何是好。

　　“孩子不要果子了，但法宝他们又用不了，咱们还能给什么？”

　　“他们现在待在一块容易吵架，我听人说，给他们分别找个伴就好了，各玩各的，也能安静些。”

　　他们商量着，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于是在第二个月，他们带来了两个让景响意想不到的东西。

　　赤狐嘴里叼着由五彩斑斓的花瓣所组成的藤蔓，密密麻麻包裹了不知多少东西，还在疯狂跳动，挣扎着要从狐狸嘴里逃出。

　　另一边，黑蛇胀大数倍，身体足足有三寸粗细，紧紧绞着一只毛绒绒的动物，隐约看出羊角。

　　褚云来蹲在黑蛇面前，问：“这是什么？”

　　黑蛇仰着脑袋，看着面前突然抽条的褚云来，开口：“饕餮，送给你来玩的，别和你兄长生气了。”

　　说着，黑蛇将饕餮化为巴掌大小，放在褚云来怀里，饕餮身上被黑蛇下了咒，安全得很，不会伤害到他分毫。

　　至于景响那边，则是被百花扑了个满怀，她怪叫着对景响控诉赤狐是怎么把她从舒服的洞穴里薅出来，又强迫给她打上禁制咒，她原本都到元婴期了，现在连练气期的能力都发挥不出来了。

　　景响被吵得头痛，温言安抚了几句，便带着她去找饕餮。

　　似乎是隐契的作用，饕餮原本还在褚云来怀里懵懂地玩闹，但景响一来，它便蹬腿跳出来，落在地上，似乎是许久不见，腋下两只眼眨巴眨巴的，还在确认对方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百花却是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她跳下，抱着饕餮左亲右亲，明明只是分开了片刻，却像是多年未见一般。

　　家里多了两个人，饭食却没有多多少，主要是景响和褚云来两个人吃东西，剩下的四个都会去山中找自己喜欢的东西。

　　景响还担心饕餮能不能吃到灵肉，百花却叫他放心。他这才知道，大鼎山村附近的山头，中间凹下去的小湖里养着银鳞鱼，不知有何原因，天生带着一丝灵力，但凡人也能吃。

　　荒年的时候，村长就带着人偷偷去里面捕一条鱼，贩卖出去后，能保证整个村子一年的基本吃食。

　　但现在已经没有荒年了。

　　因为大周吸收修仙者，不管是什么天灾都会很快解决，旱灾有降雨术，洪灾可以用土灵根修士直接平地起坝，虫灾有驭兽师，地龙翻身直接把龙揪出来宰掉等等。

　　就算只是简单的收成不好，也有药宗，灵植宗等等。

　　对于凡人来说，和生死一般的灾害，在修士眼中不过尔尔，如果不是大周强令要求官员，修士也不把这点东西放在心上。

　　而因为大周强制规定，凡间银两与灵石不可互通，所以修士和凡人过的还是两个世界一般。

　　在朝官员的俸禄由朝廷发放，能吸引宗门弟子的，肯定要比普通宗门要好上一层。

　　能产出灵石的，只有灵脉，大周的灵脉是各地搜刮或供奉上来的，里面就有红乱和寒袅袅送去的三十一条上品灵脉，现在由方潮月父子管理。

　　景响只是想想便觉得心疼，还好那两个人帮他凑齐了三十一条，多余的一条就当他赠送给老渔夫的了。

　　他现在用不上灵石，有银钱却不能坐吃山空。

　　草根因他媳妇快生了的缘故去城里买东西，捎带着帮他买了一幅字，竖着挂起来，读着是“悬壶济世”。

　　还是老本行好干。

　　反正现在没有任何危险，宝镜才炼化了一半，没有能力去报仇，那就只能安静地在这里活下去。

　　这个月，他便要褚云来跟着他一起去城里。

　　褚云来原本不愿跟着他去，像个跟屁虫一样，后来百花和饕餮来了，他就更不愿了。

　　两个妖精又不是不能帮忙，干嘛只要他去。

　　景响拒绝，两只妖精只会玩，一点忙也帮不上，于是褚云来提议二人打一场。

　　他在上次昏迷醒来后，修为就突破到了筑基期，他不明白原由，不过实力强大给了他底气，话音未落，便打到了景响面前。

　　但景响还是轻松打败了他。

　　褚云来问为什么。

　　他吹了吹信手折下的树枝：“鸿雪宫如今能成为第一宗门，靠的是剑意，不是灵力。”

　　枝上几片叶子飘然而坠，桃花瓣错落，褚云来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说：“你能教我吗？”

　　从这天开始，褚云来就成了景响的跟屁虫，为的就是学个一招半式，而景响对他唯一的要求是把基础打好。

　　褚云来的基础太烂了，比越锦上山时还要差，他只能从头教起。

　　至于剑术也只是教最简单的，真正的看家本领他才不会教给他。

　　褚云来一听，立马就要下跪喊师傅，被景响踹在肚子上，躺了几天。

　　褚云来本来是乞丐，如果要脸就吃不上饭了，见喊师傅不灵，就追着喊师兄，半夜在床上，拉着景响的胳膊让他教。

　　景响不堪其扰，花钱让刘弃打了板床放在另个屋内，关上门图个清净。

　　一开始，褚云来还是安静了的，但此地春旱严重，官府欲要引雨，恰巧有人悟道突破，便将这件事教给他处理。

　　于是这天，电闪雷鸣。

　　门被景响下了禁制，所以褚云来只能不断拍门，却闯不进去。

　　“师兄……师兄，我害怕……我能进去吗？……师兄……”声音中带着哭腔，无论谁听到了都会心软，可惜听到的只有景响。

　　两只魔兽去秘境了，两只妖兽去山顶上的湖里住着，这里还是只有他们二人住。

　　景响想起月前那场雨，褚云来躲在山洞最里面，要不是木棍指引，他都没想到对方会住在这种地方，最后抱着他的手臂都是发抖的。

　　虽然他带了灯，但对褚云来依旧不够。

　　都是修士了，连雷电都害怕，以后怎么渡雷劫呢？

　　“如果你四岁，八岁，十二岁，我都可以接受，但你现在十六岁了，滚回去！”

　　褚云来说：“我十七了！”

　　“十七也滚。”

　　褚云来不敢置信，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一边凄婉地叫着“师兄”，一边用指甲挠房门，仿佛池上春的冤魂前来索命。

　　呜呜咽咽，毛骨悚然，与桑岭比之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对，桑岭已经开始住人了，现在是座小城。

　　景响被烦得受不了了，“滚进来。”

　　“那师兄能教我剑术吗？”

　　“不行。”

　　“那我不进去了……”褚云来可怜兮兮地抽了一下鼻子，“就算让前辈的渡劫雷劈死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只会偷东西，没有一样保命手段，早晚也会死吧……”

　　“咔啦——”

　　结界破碎，木门自动打开，景响坐在床板上，面色冰冷。

　　褚云来咽了咽口水，走进屋内，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他刚刚嚎太久，唇干舌燥的。

　　“不鬼哭狼嚎了？”

　　景响突然开口，吓得褚云来手腕一抖，但他丝毫不委屈自己，先把水喝完，然后才倒了一杯递到景响手边。

　　“师兄，请。”

　　景响哼笑一声，喝了一口，还没下第二口，就听见褚云来高兴地说：“你喝了我茶，就算我师傅了。”

　　说着扑通跪地，刚要磕头，被景响单手托着下巴阻止。

　　景响指尖微微用力。

　　褚云来跪在地上，仰着下巴，见对方将茶杯一倒，滴下一滴清亮：“这是水。”

　　褚云来笑着说：“咱们没买过茶，不过也是差不多的，师傅～”

　　景响手指一弹，茶杯稳稳落在桌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有徒弟了，不准备再收徒。”

　　褚云来从善如流，喊：“师兄！”

　　见景响点头，他瞬间喜不自胜：“师兄是认下我了？咱们门派叫什么？师父叫什么？要不要我给他老人家磕头？……”

　　景响摸着他的头，说：“……我不过一介散修，无门无派，师尊道号星月。至于磕头……就不必了，以你的资质和心性，只能勉强做记名弟子。”

　　景响似乎听到褚云来轻笑了一声，还没细想，就听对方问：“师尊？为什么不叫师父？”

　　“修仙界的共识，元婴期称为真人，合体期称尊者。”

　　褚云来沉默了一会儿，问：“……元婴和合体是什么意思？”

　　景响：“……”

　　都修仙了，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没有解释，而是一层层问下去，越来越沉默，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识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