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宫。

　　柳凡歌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医书，脑中神游天外。

　　这些书都背完了，她还去请教了常大夫学习，对方也答应了带她去民间历练一番，宫里没什么人，若只是纸上谈兵，毕竟没多少进展。

　　天色越晚，耳边只有笔尖在纸张上划过的声音，柳凡歌就知道她哥又在画画了。

　　窗外雀声渐减，只留竹林簇簇，影子被月映在白墙上，傀儡点了灯，移到柳凡歌和柳桓云眼前。

　　她原本靠着桌案，看着医书，身子却越来越没个正形，最后竟都仰倒在地上。

　　“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睡吧，不必时时刻刻守着我。”

　　柳凡歌猛地坐起身，用书扇着风，“没事，我不累。”

　　自从上次柳桓云发病，却没有人能及时给他喂药后，她几乎和他形影不离。

　　“今日戌时已过，想必没什么问题了，夜晚睡觉身体安宁，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柳凡歌还是摇头拒绝，将书放在桌上，拿着长匙拨弄火苗。

　　“明天还有几个宗门的长老给我讲课，想想就烦死了。”

　　“你不是想修仙吗？这么多人给你讲课，你还不珍惜。”柳桓云抬眼看她，指节敲了敲桌案，柳凡歌立马将长匙放下。

　　“可没有用啊，都几个月了，一点进展也没有，”柳凡歌把书扔到旁边堆放的书山上，“师父怎么走得那么匆忙，连句话也没跟我说。”

　　“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能一直陪着你。”柳桓云搁笔，等着墨水干透。

　　她的语气中满含遗憾：“我挺认同他说的话的，只是我修仙也不是为了自己……”

　　柳凡歌用眼觑着柳桓云，柳桓云轻叹一声：“这话不对，哥也不能陪你一辈子，你总要为自己而活……”

　　柳桓云神色一顿，剩下的话语都没在唇齿间。

　　柳凡歌刚想反驳两句，就见他神情欣喜，双唇颤抖，显然在和什么人说话。

　　正疑惑是谁，却见他茫然地撤了一步，撞在长榻上，跌坐在上面。

　　柳凡歌忙去问：“怎么了？”

　　柳桓云只是摇头，嘴里喃喃，柳凡歌仔细去听也只得到两句模糊不清的“不是”“我没有”。

　　仿佛稚嫩的孩童无助地反驳来自亲近之人的轻贱和侮辱，却只会不断重复两句话，连辩驳都苍白无力。

　　“咳咳……！！！”

　　柳桓云脸色空白了一瞬，接着就是剧烈咳嗽，这次格外剧烈，他弯下腰，口中不断呕出暗红色的血，伴随着破碎的肉块落在纸面上。

　　柳凡歌不敢耽搁，从旁边的箱子里不断翻找亥时的药，满满一瓶，倒了几颗塞进他嘴里。

　　这是人道的炼药方式，和凡间揉丸相似，但多了点关于时机的手段，比如现在已经亥时了，只能吃对应时辰的药，每日都不一样，所以要每日更换拿取。

　　可这次却收效甚微，柳桓云吐血太多了，药效还没发挥作用就被吐出来，混在血里分不出。

　　柳凡歌只好又倒几颗在手中，狠心捂住柳桓云的口鼻，仿佛掐着溺水之人的脖子一般，将他所有的呼吸都摁下去，柳桓云只能在一片窒息中不断吞咽，将药丸都咽下。

　　片刻后，他才身体一软，滑落在一片血泊中。

　　药效发挥作用，柳桓云大喘着气，扶着案沿，眼眶似是因为窒息而憋出的红色，余血顺着嘴唇流出。

　　柳凡歌坐在他旁边，忙把脸上的泪擦干净，直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血。

　　昨天已经吃过一次药了，今天又发作了一次，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竟是走到末路时刻了。

　　柳桓云目光怔怔，落在满是血红的画上，手抚在上面，擦去血迹，见到一张已经模糊了的人面，手猛地攥紧。

　　他将双眼缓缓闭上，拉着柳凡歌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声音第一次如此疲惫：“阿妹，等我死后，就把这些画烧了吧，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说什么胡话，我们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肯定还有办法的。”柳凡歌轻声，语调温柔，仿佛声音大点，眼前人便会瞬间消散。

　　可柳桓云已经听不到什么了，他只是将头靠在柳凡歌肩上，嘴里轻声说着：“……清宁道人的资源，大周的庇护……等我死后，书院的百晓生也会是你的人……哥只能帮你这些了，你不要怪我……”

　　柳凡歌强颜欢笑：“还没到死的时候，怎么就开始说丧气话了？”

　　柳桓云也笑：“早晚的事，我怕到时候你不在，我连一句话也说不上……不过我们还有时间，就不说这些了……”

　　“免得阿妹又要生气……”

　　他的手垂下，手心紧紧攥着桌案上被血污染的画，攥出大片褶皱，力道几乎要将其撕烂，却只是过了片刻，便手一松，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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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今天这么好心？”

　　“你是指救人？”景响自问自答，“我一直这样。”

　　褚云来笑：“当了几十年修仙者，杀了不知多少人，这个时候有仁爱之心了？”

　　见景响不理他，他又凑上去：“把我救起来后当奴隶使唤，怎么不见你把仁爱之心放在我身上？”

　　景响笑，手抚在他耳上，狠狠一扭：“如果你是奴隶，我就在你骂我、摔打碗筷的时候，一鞭子抽你脸上。”

　　他将手放开，无视褚云来的痛呼，侧躺在床榻上准备睡下。

　　可褚云来并没有罢休，贴着他不断问，把景响问烦了，就一巴掌拍他头上：“你要是酒醒了，就去那边睡去。”

　　褚云来不说话了，他撒泼打滚才让景响勉强同意他留在这里，要是轻易走了，他之前的丢人算什么。

　　他原本的位置很小，现在大了些，依旧只能蜷缩着，身体不可避免与景响碰着，

　　“今夜子时将过……师兄要离开这里了吗？”

　　“嗯。”

　　“为何不现在就走？”

　　“等人，等时间。”

　　“等谁？等什么时候？离开后想去哪？”

　　“等你问完，我再说。”

　　褚云来轻笑，在被里转了一下，拉着景响的肩膀，说：“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跟我去乾国吧。”

　　景响：“？”

　　他坐起身，背着光，面向褚云来的面孔似乎皱了皱眉。

　　“为什么要去乾国？”

　　“师兄……你难道，不想念我吗？……”

　　褚云来的声音本来就与池上春相似，此刻缓缓而言，去掉刻意造作的依恋，竟又多了几分。

　　景响似乎愣住了，褚云来看着他，觉得很可惜，看不见他的眼睛，似乎少了很多乐趣——也许是愤怒、惊恐、慌张，或许会朝他吼叫，向他攻击。

　　但他没想到，景响只是愣了一会，就笑了起来。

　　“原来你还活着。”

　　褚云来一愣。

　　景响又说：“这两年修为长进了不少，我都没有发现你和褚云来这孩子换了身份。什么时候？褚云来呢？”

　　他说：“你现在还做着魔国的少主吗？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了？遇到麻烦了吗？”

　　景响听他不明意义地笑了一声，很轻：“我没有，都没有。”

　　景响脸色唰地冷下来：“既然都没有，为何来找我，以为我会给你好脸色吗？”

　　景响又说了一遍：“褚云来呢？”

　　“如此关心，”褚云来缓缓坐起身，“怕我杀了他？”

　　景响说：“我的神识一直跟着他，除了救人的时候，你或许在那时就与褚云来换了……”

　　褚云来只笑不语。

　　“……或者，一直都是你，根本没有褚云来。”

　　褚云来闻言，问：“为什么这样想？”

　　景响说：“在我受伤的时候，救我的是你。但你手里有什么，我一清二楚，根本没有喂给我的那几颗丹药。”

　　“以及，我也没有教过你射箭，更没有见过你射箭，但你的姿势很标准，哪里学来的？”

　　景响只听得一片沉默，面前的人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接着哈哈大笑，整个床板都在震动。

　　“哈哈哈哈……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哈哈……你一直憋在心里没提，我还以为我失败了……”

　　景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褚云来扶着他的肩膀，语气中还带着控制不住的笑意：“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池上春也不会射箭呢？”

　　说完，他又笑起来，声音尖锐，无比刺耳。

　　景响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脑袋剧痛，像被锥子戳开一个口，然后用手在里面不断地搅拌、翻找。

　　他痛苦地抱头，呼吸急促起来，嘴角泄露出一点喘息，冷汗一滴滴落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被砸成五彩斑斓的样子，令他作呕。

　　颜色不是眼睛看到的，类似于梦境的混乱，又瞬间支离破碎。

　　“既然成功了，那就让我看看，我能替换成谁……”

　　“……不是池上春，也对，如果是的话，我何必废这么大力气……不是越锦，你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不是星月……不是连禁霜……呵呵。”

　　褚云来失望地将神识退回：“修仙者当真无情。”

　　景响在他退出后，才渐渐回过神来，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黏在身上，仿佛被生剥下的一层皮。

　　“我无情，难道你重情重义？”

　　褚云来嗤笑一声，“情义是最无用的东西。”

　　“是吗，那阁下与柳桓云又是什么关系，无关情义的知己之交？”

　　褚云来脸色一变，但景响没有看到。

　　“我原本在想这场庙会的意义是什么，柳桓云让我出手，做领头去促进修士和凡人共处，如果这就是他的手段未免太可笑了。”

　　“他说“时机到了”，我以为是大战，但仔细想想似乎不是，因为这句话是算命先生告诉我的，算命先生听命于天下书院，所以这句话不是跟我说的。”

　　“柳桓云本意是警告你，让你快点行动，而你刚刚也说了，“子时将过”。”

　　褚云来大笑：“真有意思，这种勉强的理由也能被你串起来，还有吗？”

　　“觉得勉强吗？”景响向后靠着墙，用指节抵着额头揉，缓解疼痛。

　　“我原本也没想这么多。”

　　但“乾国”二字一出，他脑中就不断地把之前的事都翻倒出来。

　　比如百晓生是天下书院的组织，而不是某个人的名字；

　　比如他出了皇宫后的树林，附近只有一座城；

　　比如他的荷包给了扶蓟后，扶蓟却不见了，荷包却落到褚云来身上；

　　比如咸净城被屠，很难不会想到是灭口，只为了让褚云来的身份没有破绽……

　　但景响只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跟在我身边？”

　　有什么好处吗？

　　“因为我喜欢。”

　　景响：“……”

　　景响弯曲手指，让褚云来靠过来。

　　褚云来拍在他手上，一拉，笑着说：“你还想扇我巴掌？”

　　景响可惜道：“以后就打不到了。”

　　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比他强许多。

　　“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他的手隔着素白带子抚摸景响的双眼，期待地看着景响的反应。

　　“本尊，封季。”

　　手下的人似乎在颤抖，连呼吸都消失了，封季却咧开嘴角，无比肯定地说：“你猜到了。”

　　“齐百乐……”

　　“是我。”

　　“池上春……”

　　“是我。”

　　“褚云来……”

　　“是我。”

　　“白琼呢？”

　　封季一开始回答得从容，直到“白琼”的名字出现，他很明显地顿了一下，反问：“这个人是谁？”

　　景响笑，“不重要。”

　　确实不重要，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封季阴恻恻地说：“你胆子不小。”

　　景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这几个月，尤其是前几个月，他一直对褚云来态度很恶劣，这个时候才对他说这种话，似乎太后知后觉了些。

　　于是他对着封季弯了弯手指。

　　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沙沙声出现在屋内。

　　“小苗苗还没睡呐？阿云呢？”

　　景响的手抓着被子扔到封季脸上，死死摁住，一脸惊讶地问：“你们回来了？阿云睡了，我等等再睡。”

　　他只是听着狐狸和蛇的声音，便心中一慌，不想让他们见到封季的脸，下意识这样做了，甚至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做完才惊觉自己反应太大，却也不去想原因，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手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封季在笑。

　　隔着被子，手从下面穿出来，轻轻拍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