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景响睁开眼，如释重负。
如果这些是他们的目的，一切都已经发生，那他也无力阻止了。
难道要他切断因果吗？他可没有这种能力。
况且对他来说没什么坏处。
不对，景响摇摇头，是已经伤害过他了，再去纠结也没有意义，只能说，对他而言，最坏的事已经过去，他只需要继续往下走就可以了。
柳桓云……不，不应该想他了，他死了，这些事都不需要再想，他接下来只需要准备一件事就可以，而且是十分顺水推舟的事。
“怎么样？”
越锦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眼神带着询问，显然是在担心景响。
或许是在问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否还是景响，或许是在问渡劫的结果。
毕竟她只是个化神期，在她眼里，合体期和渡劫期是没有分别的。
景响原本出神的目光飞快投到她身上，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失败了。”
是的，失败了。
他遇到了和师兄一样的情况。
准确来说，他是昨天才突破到合体期，第二天就要突破渡劫，实在是匪夷所思，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做了。
师兄在引雷劫杀鬼王的时候还沉淀数十年，不似他这般鲁莽。
不过没关系，早晚的事。
顺水推舟，他不必着急。
景响的目光扫了一圈，这里只剩下他、越锦、寒袅袅和红乱四人。
“战争结束，陛下已经走了。”红乱说。
“你叫他陛下？”景响转过头看她，问。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红乱将散乱在地面上的残剑收回，最终站在景响面前，“在他只有一半大陆的时候，实力足以和合体期比肩，如今另一半也收于麾下，恐怕已经比封季强了。”
她的手指不断摩挲着剑刃断裂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敬佩：“这才七年……我真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
景响施术净尘，站起身，将带着裂纹的玉如意放回越锦手中。
“另一半大陆的得主，还要各凭本事才行。”
“什么意思？”
景响说：“这场战争仙门出了不少力，你不想多拿点好处，为鸿雪宫的未来做打算吗？”
另一半大陆的一切都是无主的东西，只要趁着大周还没有占领，将那些千年未开发的仙人秘境、灵域灵脉等等据为己有，再延万年传承不成问题。
红乱沉默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陛下许诺，占领乾国后，一切任由我们挑选。”
“残羹冷炙，你连这种话也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了又怎么样，不遵从的话，他有的是办法让我们听话。”红乱冷道。
“柳桓云已死，祝从容不足为惧。”
“……可陛下身边不止一个谋士，一个人的死亡并不能代表什么。”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但他不一样，修仙界如今局面少不了他的筹谋，如果没有他，祝从容就和从前的那些凡间帝王没有什么区别，不等他站起来，就会被人拍死。”
化神期的修为仍然不够，看祝从容的样子，人皇印应该是没有完全炼化，否则他应该更强，至少斗法的时候不会只有这些手段。
话句话说，他强大的支柱不是人皇印，而是柳桓云。
当天机楼的消息送过去的时候，他就从不败之地跌落下来了。
那点初心，和凤凰虚影一样，随时会湮灭。
“太冒险了。”红乱说。
景响斜着眼看她：“从前的你可说不出这种话。”
红乱轻皱眉，目光凝重：“师尊已死，我如今便是鸿雪宫宫主，我不能为一个可能的结果去赌全宫数万条人命。”
“景响，平心而论，如果天衍宗还在，你会做吗？”
景响浅笑：“我知道你的顾虑。”
他伸手，掌心朝上，张开。
红乱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心，期待的心情瞬间落空，扯了扯嘴角，问：“你想说什么？”
“你应当还记得入国令。”
景响说：“虽然柳桓云死时祝从容一直在这里，但他可以剪纸化形，留在他身边。”
“他们之间本是十分信任的，柳桓云想利用祝从容的情感和自己的死亡，为柳凡歌谋条长生路。但他不应该为了祝从容，让封季将天衍宗灭门。
“我为了报复他，于是利用他和封季的关系，让祝从容和他翻脸，他不得不拿出别的东西来表忠心，比如入国令的终点。”
景响笑：“只是依照柳桓云的性格，已经不敢把期望压在祝从容身上，所以将入国令的终点改造，分为真假两半。”
“假终点在祝从容手中，真终点被柳桓云送给了柳凡歌。”
红乱眉头一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假终点能收下死去修士的四成修为，剩下的六成在真终点里。但，真终点拥有入国令的元契约，也就是说……”
红乱低语：“抓住柳凡歌，就能挟持天下修士。”
她眸光下露出一丝野心，很快被她掩盖下去，质疑他到：“你怎么确定有两份终点，这种事，柳桓云不可能会告诉任何人。”
景响露出苦恼的表情，“要怎么证明呢？毕竟做真假终点的是池上春，我总不能把记忆挖出来给你看吧。”
“是他？”红乱惊愕，“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听到“池上春”的名字，寒袅袅的脸上露出一丝异样，越锦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死，”景响轻轻揉了揉脑袋，双眼微阖，似乎是在回味痛苦，“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红乱看了眼寒袅袅，见她紧紧闭着双眼，微微点头，便不疑有他，但又浮现另一个疑惑。
“我记得你是柳凡歌的师尊吧，为什么要把这条消息告诉我？鸿雪宫的人下手没有轻重，你的小徒儿随时会丧命。”
景响轻笑：“毕竟要重建天衍宗，在大周眼皮子底下可什么也做不了。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了，我不会去做出头鸟，这次就麻烦红姐姐了，日后给你补偿。”
红乱嫌恶地皱皱眉：“你被夺舍了？恶心。”
景响笑道：“寒袅袅喊的时候，我看你受用得很，我喊就是恶心，呵。”
“你能和她比？”
“当然不能，她从来只对你撒娇。”
景响走到寒袅袅身边，捏着她的脸颊，对红乱说：“你看她才去乾国几年啊，见到我连笑都不笑了。”
寒袅袅捂着脸，连声喊疼，直躲在红乱身后撒娇：“红姐姐，他欺负我……”
红乱拍拍她的脑袋，安抚她。
“我们该走了，至于这位道友……”红乱看着越锦陌生的脸，停顿了片刻。
寒袅袅说：“我带着她回合欢宗做护法。”
“不行！”二人异口同声。
景响和红乱互相看了一眼，明白对方和自己担心的是一样的，便开口：“斩仙人在大周的名声不太好，带着她会连累你，说不定会激起民愤，合欢宗会成为第一个被献祭出去的仙门。”
“正确的做法是把她交出去，以表衷心。合欢宗自开宗起就不止一次在正魔两道间跳转了，此举不会连累合欢宗的名声。”
景响将手放在越锦肩膀上，以一种完全占有的姿态站在她身后：“正好我有事找祝从容，我把她带过去。”
他低头，对越锦说：“道友应该会理解我们的，情义吧？”
越锦垂眸：“如果是前辈的话，我会理解的。”
红乱终于露出一个笑容：“那就多谢道友……”去死了。
………………
景响和越锦同坐于飞舟内，不徐不缓地在天空中飞向大周。
茂密的树丛飞快从身边掠过，风追逐着指尖，留下丝丝凉意。
一切在景响眼中都无比新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慢慢地去看世间万物，亦或者，是和师妹在一起的场景，让他觉得恍如隔世。
越锦说：“师兄……可以在这里停一下吗？”
下方是一个小镇，小到几乎没有修士的存在，只由凡人组建而成。
景响点头，飞舟降落。
越锦下了飞舟，拐了几个弯后，来到一户人家。
白色的炊烟不断冒出，屋内站着一个人，将一碗红辛汤泼在新鲜的嫩叶子上，再加上锅内热腾腾的米粥，就是这一家人的午饭了。
景响看着夫妻二人抱着一个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并没有察觉到二人的到来。
越锦转过头，眼如古井水，毫无波澜：“师兄觉得这家人怎么样？”
“夫妻情深，子女聪慧。虽无大富大贵，但亦无大灾大难。偶有天灾人祸，亦可逢凶化吉。如此平安和乐一生，世间难得。”
听闻此言，仿佛一颗石子落入井水，漾出一丝笑意：“如此，我便放心了。”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三人：“师兄看到那个小女孩了吗？”
景响看去。
小女孩喝了一口粥，抹了两下嘴，跳下板凳，摇着女人的胳膊，扭捏着说什么，旁边的男人说了一嘴，小女孩就立刻一转身子，滚进男人怀里撒娇。
景响下意识去看她的眼睛，干净灵透，如果修仙的话……
“她是我娘的转世。”
景响思维一滞，随后长叹一声，暗暗自嘲，他还以为……
越锦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小女孩，直到日暮夕颓，完全不见光亮为止。
她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缓缓闭上双目，眼前还残留着女孩的身影。
“我所在的国家，最近的宗门是合欢宗。”
“我娘曾去合欢宗求学，被轰了出来。”
“当时的我好像才两岁，但我仍然记得那天很冷，最后是庄伯父接济了我们，让我们住在他的院子里。”
越锦脑中回想那个男人的样子，却只记得一团血雾。
“我偶尔会去庄府，经常会看到庄秀济。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少爷，骄傲、跋扈、自大，但他心悦于燕府的小姐，燕婉。在她面前，总会收敛一些。”
“我会和他偷偷去燕府见燕婉，长大后，他就正大光明地去了，因为他们订婚了。而我依旧要偷偷的，因为我的身份见不得光。”
“但我们仍然在一起。”
“后来，娘被一只猫妖缠上，灵魂黏在一起，一个仙人从天而降，要斩杀邪祟。我跪下磕头，求仙人留我娘一条性命，被他拒绝了。”
“直到我自己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件事并不难，只是浪费时间，而凡人命贱，不值得他们这样做罢了。”
景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静静听着，好在越锦并没有讲太多，似乎只是把多年来压在心底的话讲出来。
“我原本，是不愿修仙的。”
“我眼中的仙人并不是强大的，而是一群无头疯子，杀戮、掠夺、虚伪、贪婪，这才是他们的本性。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是正确的。”
“就连我，甚至师兄，也是如此。”
景响轻笑：“太极端了。”
“不是吗？师兄刚才与红掌门说的话，又几分真，几分假？此番真假之言，难道不是为了挑起动乱，为自己谋利吗？”
景响长叹：“四六分吧。不过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天衍宗。”
“真无私啊……师兄自己会做掌门吗？要不要我来帮你？”
“不……”
“不需要吗？真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要死在师兄手里了。”
景响摇头：“我没有理由杀你。”
“斩仙人的名号，不够吗？”越锦歪头。
景响笑：“师妹问心无愧，为什么会觉得我要杀你？”
“当时情况紧急，若是不动手，死的人就是我，我别无选择。若是再来一次，我仍然会保全自己的性命，故而问心无愧。”
越锦转过去，望着景响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屠城，罪孽滔天，不容于世，活该肉身千刀万剐，灵魂受万千雷劫劈打，永世不入轮回。”
景响回望，淡淡道：“师妹此话，却是让师兄不懂了。”
越锦屏住呼吸，轻声说道：“哪里不懂？师兄讲出来，师妹可以为师兄解惑。”
“若是求死，师兄可以送师妹一程。”
他伸手去摸越锦的眼睛，感受她眼睫在指腹间跳动的感觉，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若是求生，师兄送师妹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