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冷二人的处置商量妥当,虽不尽如熊千年所愿,但终究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卢凌风忽然道:“钟冷二人已得惩处,但那路公复被杀,此案情详细也需要与那钟冷二人得到告示一同公之于众,那行凶之人林宝必须当众问斩!”
到了此刻,苏无名终于无法沉默,幽幽道:“现在说人是林宝杀的,恐怕还为时尚早!”
熊千年与罗长史低垂的目光忽然惊起,讶异地看着苏无名,讷讷无语。
而卢凌风却是心间荡起风云,目光渐冷,一脸自负,望向苏无名,质问道:“怎么,苏司马不信我?”
苏无名转身看了看卢凌风,心底一叹,目光中满是失望,终究是他卢凌风,苏无名无法弃之不管,但又怕在外人面前伤了卢凌风的自尊,忽然对熊千年道:“熊刺史,罗长史,你们先请回,冷籍和钟伯期之事就交于我去办,我要去见一见这个林宝!”
李伏蝉悄悄走到卢凌风身后,轻轻拍了拍卢凌风的肩膀,卢凌风回头见是李伏蝉,那不服气的面容才松弛下来,且看他苏无名又要耍什么把戏,卢凌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彻底平复。
南州狱深处,牢房内,林宝蜷缩在地,倚着墙壁,满身血污,神态恍惚,只是嘴中不断重复着,“我没有偷琴,我真的没偷琴……”
牢门打开,苏无名,上官瑶环,卢凌风与李伏蝉一同走入,卢凌风先上前一步,故作咳嗽,林宝这才注意到几人的到来。
林宝受了酷刑,身体虚弱,头微微转动,眼神低迷,望着几人,颤声道:“我是杀了路公复,但我真的没有偷琴啊,反正我已是死刑犯,只等一死,莫要再给我上刑了。”
卢凌风闻言,面露不屑,内心暗道:冥顽不灵,还在狡辩。卢凌风丝毫不信林宝口中所言,他已经认定林宝犯案,故林宝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两人的神情尽落在了苏无名,上官瑶环与李伏蝉的眼中,三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无名上前一步,俯视着林宝,轻声问道:“林宝,我是新任南州司马苏无名,这是岭南道黜陟使上官瑶环,现在我们来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
林宝虚弱不堪,但仍强行点了点头,他再受不住严刑拷打了。
“那夜你潜入路宅是什么时辰?想好了再说!”
林宝略一回忆,“不用想,丑时稍过,我潜入他家院子的时候正好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苏无名继续问道:“你摸进屋子的时候,路公复在哪里,在做什么?”
“在床上,仰面睡觉。”
苏无名眼睛一眯,最后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用凶器杀路公复的时候,他有何反应?”
林宝闻言,纵是此刻遍体鳞伤,也忍不住眉头紧皱,道:“我当时一刀就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应该就是直接死了,没什么反应。”
卢凌风神情一动,心中一疑,没有反应?这不可能啊!卢凌风眉头紧皱,刚想说话,李伏蝉忽然拉住了卢凌风,微微摇头,再看了看苏无名与上官瑶环的眼神,只得作罢。
众人走出牢狱,虽心中有疑,但卢凌风看着苏无名的脸,还是忍不住质疑道:“苏无名,你如何断定,凶手另有其人!”
上官瑶环看着卢凌风一脸不服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卢参军其实已经明白了,不是吗?”卢凌风一顿,上官瑶环继续道,“如果是活着的时候,被利刃所刺,伤口色鲜痕阔,肉皮紧实,四周有血荫,若肉痕齐整,则是死后刺入。”
苏无名点了点头,继续补充道:“不错,此外,死后刺入肉色干白,那是因为人死后血脉不通,这你不知道吗?”
卢凌风终于变了脸色,疑惑道:“不对啊,你们并未验过尸,只是刚才远远地看了一眼。”
苏无名一步一步走向前,逼近卢凌风,两人紧紧对视。李伏蝉站在上官瑶环身侧,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人,心中忍不住念叨:怎么你俩吵架,总喜欢贴这么近!
上官瑶环回头,看到李伏蝉一脸奇怪的表情,眼神莫名,又回头看了看苏无名与卢凌风,他们有什么不妥吗?李伏蝉看着上官瑶环投来疑惑的眼神,讪笑一声,收敛心绪,这才正常过来。
苏无名开口道:“你又没有日夜盯着我,怎么知道我没有验尸啊!”
卢凌风一怔,“可路公复的尸体,我是在抓捕林宝才运进南州狱的,随后我就一直盯着……”
李伏蝉看不下去走上前,轻声道:“卢阿兄,冷静些,谁说我们是在南州狱验的尸呢!”
卢凌风如梦惊醒,双目圆睁,刚想说话,苏无名却忽然严肃问道:“卢凌风,我问你,你可曾请仵作验过尸?”
“这……”卢凌风的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抓住林宝后,他就一心向熊千年等人禀报,想将其定罪,根本不曾仔细验尸。
卢凌风只是看过路公复的尸身,再加上林宝的口供,他心中便已认定。其实,自离开长安,他心中就憋着一口气,他想胜过苏无名,他想证明自己,他对狄公未曾收他为徒一事始终不曾释怀,纵是如今寄人篱下,也不肯认输。
苏无名忍不住摇头,略有怒气,平静的面容上逐渐浮现出压迫感,道:“你就没有找仵作验尸!那日冷籍不让你开棺,你就想抓到凶手,再逆推案情,林宝招供,屠颜丕被抓,你就迫不及待地请来熊刺史和罗长史,就是想让冷籍和钟伯期难堪,对吗?”虽是询问,但苏无名的语气中充满了肯定。
果然,卢凌风哑口无言,苏无名失望地望着卢凌风,表情变得冷厉,一字一顿道:“卢凌风,你太自负了!”
说完,苏无名再无留恋,转头就走。
上官瑶环轻叹一声,道:“卢参军,捕贼官最忌先入为主,不理智的愤怒会干扰你的判断,这一次,你太着急了,冷籍与钟伯期有违法理,按部就班,便可将其绳之以法,你操之过急,反而误判了凶手,险些让真凶逍遥法外!”
上官瑶环的话语如同刀剑,在苏无名之后,又一次插入卢凌风的心中。
上官瑶环虽身份尊贵,却始终怀着慈悲谦悯之心,遇事冷静,恭谦有礼,进退有度,心怀苍生,她与卢凌风出身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
上官瑶环自小便见到了权利的最高峰,她知道那山巅的冰冷与残酷,她亦知晓天有不测风云,人之横死只在顷刻,她听过母亲讲述上官家的家破人亡,亦知道蒙冤为奴的不甘与凄苦,故纵使如今手握大权,她始终心怀谦逊慈悲,有时候,无心的一言一行,影响的就是他人的一生。
待上官瑶环离去,李伏蝉轻轻走上前,拍了拍卢凌风的臂膀,卢凌风才缓过劲来,只是面上尽是苦涩,沉声道:“伏蝉,我……”
李伏蝉摇了摇头,温声道:“卢阿兄,阿叔与瑶环的话可是如刀似剑,割的阿兄心中难受?”
卢凌风讷讷无言,心里却反复咀嚼着苏无名与上官瑶环的话语,不断反思,却听李伏蝉忽然道:“卢阿兄,我知道你为人高傲,心胸却非狭隘之人,钟冷二人无理阻挠,你虽因此恼怒,却也不会因此丧失理智,真正的缘由,是想赢阿叔吧!”
卢凌风苦涩的面庞突然一震,惊讶地看向李伏蝉,李伏蝉见到卢凌风的反应,笑了笑,“卢阿兄你虽未言,阿叔亦未讲,但阿叔其实心里明白,阿翁当年未收你为徒,却收了他,纵然多年已过,卢阿兄仍难以释怀,所以处处与阿叔较劲,想胜过阿叔,以此证明,阿翁选错了人,对吗?”
“伏蝉,我不是……”卢凌风被说中心事,但李伏蝉是狄公之后,又是他卢凌风好友,他又怎能当着李伏蝉的面说他阿翁做错。
卢凌风正想解释,李伏蝉没头没脑,话锋一转,忽然问了一句,“卢阿兄觉得伏蝉的武艺如何?”
卢凌风到嘴边的话语忽然尽数噎了下去,目光呆滞了刹那,总算反应过来,虽不知道李伏蝉为何这么问,却还是如实答道:“伏蝉的武艺,是我生平仅见,在我所遇到的人中,无一人敌得过你!”虽如此说,但卢凌风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了一位瞎子的身影,那长安鬼市洞窟中的惊艳一刀,至今令他记忆犹新。
李伏蝉自豪一笑,昂首挺胸,与诗词歌赋不同,他的一身武艺皆是自身磨砺而来,是他存在这封建王朝的最大底气,李伏蝉双眼紧紧盯着卢凌风,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后才略带感慨地说道:“伏蝉自幼习武,无论是阿耶,阿翁还是娘亲所教的武艺,过目不忘,一学就会,一会便精,故武艺进步极快。”
卢凌风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失声道:“狄公会武?”
李伏蝉面容古怪,奇道:“君子六艺,便包含骑射一道,我阿翁自然会,更何况,我阿翁还会使锏,一手锏法可是传自胡国公一脉。”
卢凌风哑口无言,震撼不已。
李伏蝉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继而道:“武艺的精进,难免滋生沾沾自喜之心,于是,我阿耶出手了,无论如何进步,阿耶总能在五招内擒下我,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我离家。”
卢凌风诧异不已,他所知道的李伏蝉,武艺当真高的离谱,就是这般身手,竟然走不过李将军五招。李元芳将军二十年前号称天下无敌,卢凌风也有所耳闻,所以他也曾设想过李将军的武力,他本以为他已经高估了李元芳将军的武力,如今看来,似乎还是低估了!
李伏蝉不管卢凌风如何思虑,继续说道:“我离家后,中了状元,弃官不做,远走江湖,又去了西域边境,那时候,我的武艺一日千里,几近大成,却又遇到了成阿兄。”
李伏蝉稍微停顿,忍不住道:“我阿耶固然可怕,可成阿兄的恐怖,恐怕也不遑多让。如今,我武艺的已然登峰造极,论武艺,李伏蝉可敌三个成阿兄,可论战场搏杀,十个李伏蝉也敌不过一个成阿兄!”
卢凌风变了脸色,他回忆起成乙那尸山血海般的杀气,似乎知道了原因。
李伏蝉笑了笑,自信道:“我入了战场,与成阿兄并肩作战,一身武艺终于大成,后来,又浪迹江湖,难逢敌手,再回家时,阿耶莫说五招内擒下我,如今,不论生死搏杀,阿耶已经无法败我了!”
卢凌风嘴角抽搐,纵是刚刚被苏无名与上官瑶环训斥的惭愧心都淡去了几分,你们一家子怪物!
李伏蝉忽然笑了笑,看着卢凌风,问道:“卢阿兄,可知为何我与你说这些?”
对啊,卢凌风反应过来,愣了愣,我被愤怒与心中执念所扰,乱了理智,被苏名他们训斥,与我说这些作甚?
李伏蝉忽然正色,满是诚恳,道:“阿兄,伏蝉以前的武艺虽在不断进步,却始终有能胜过伏蝉的人,人之一生,终究是有不如人的地方,这是其一,阿兄虽未拜得我阿翁为师,这并非阿兄便不如我阿叔,遑论其他,阿兄的武艺,纵是打一百个阿叔,也是绰绰有余!”
已经离去的苏无名忽然打了几个喷嚏,苏无名纳闷了摸了摸鼻子,怎么好端端地打起喷嚏了,难道是昨夜验尸,受了风寒?
李伏蝉看着陷入沉思的卢凌风,稍待了片刻,才继续道:“其二嘛,阿兄,可知道伏蝉的武艺为何在离家后,进步神速?”
卢凌风虽爱破案,但他身为中郎将,对于武艺亦是痴迷的,疑惑道:“难道不是因为伏蝉天赋异禀吗?”
李伏蝉似乎知道卢凌风要如此说,笑道:“这只是一方面,伏蝉离开了家,海阔天空,任我翱翔,伏蝉见到了天地辽阔,心境再无拘束。后来,我远赴战场,生死搏杀,继而浪迹江湖,见人生百态,光怪陆离,最后,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武道,所以,在最后归家之时,武艺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进步,而是翻天覆地,判若两人。”
李伏蝉看着若有所思的卢凌风,拍上卢凌风的肩膀,“阿兄,伏蝉与你说这些,并不是想炫耀自己的武艺有多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了天地,看了众生,才得自我。阿兄,你出身不凡,偏久处长安,纵然你的才学过人,武艺非凡,但终究是偏安一隅,又因身居高位,见不到人间疾苦,如今,你落进了这凡尘俗世,正好可以仔仔细细看看这人间百态,世事人情,若能真在这红尘滚滚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他日必有所成,远远胜过阿兄昔日的中郎将身份!”
卢凌风终于恍然大悟,继而心中无限动容,李伏蝉一番发自肺腑的劝诫令他这个高傲尊贵的范阳卢氏,忍不住低下了头,他退后一步,深深一礼,诚挚道:“伏蝉,多谢你的开导,卢凌风感激不尽!”
李伏蝉看着眉头舒展的卢凌风,豁然一笑,赶紧扶起了卢凌风,开心道:“卢阿兄何必客气,你我相识一场,又共下南州,一路并肩作战,患难与共,我早已当你是我阿兄!”
李伏蝉忽然笑的灿烂,神神秘秘道:“卢阿兄,将来或有一日,所念皆可得,所思皆成真哦!”
卢凌风一愣,还欲细问李伏蝉说的什么,却见李伏蝉潇洒转身,道:“卢阿兄,路公复一案凶手还未落网,可不能懈怠,走吧,多耽误一刻,便让凶手多逍遥一刻!”
卢凌风顿时振奋精神,心头火热,快走几步追上李伏蝉,势必要将凶手捉拿归案,一雪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