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大亮,转眼,一夜即逝。
卢凌风经过一夜的救治,竟然已经可站起身,真不愧是费鸡师。卢凌风感激地看了看费鸡师与李伏蝉,虽然巨疼不止,这个犟种还是硬撑着身子,缓缓挪动。
李伏蝉无声一叹,微微睁开双眼,为了给卢凌风治伤,他与费鸡师折腾了许久,又怕挪动卢凌风牵动伤口,几人干脆席地而眠,没多久,天便拂晓。
郭庄亦是听到动静,起身立即看向卢凌风的方向,见无人,四下环顾,才发现卢凌风已经慢慢移出数丈,赶忙冲上去搀住,“中郎将。”
卢凌风急忙抬手制止,回头望了望睡得香甜的费鸡师与李伏蝉,轻声道:“昨夜为我治伤,伏蝉与老费都累坏了,让他们多睡会吧!”
卢凌风转过头,看着郭庄,语重心长地说道:“郭庄,我知道你昨日说的是气话,你出身寒门,能够加入金吾卫,是光宗耀祖之事,怎可随意丢了官职,”卢凌风重伤未愈,脸色苍白,但面对郭庄这样的兄弟,他实在不忍其自毁前程,往日说一不二,直来直往的中郎将此刻也苦口婆心的劝说着。
卢凌风神色认真,语气诚挚,凝视着郭庄,“你是个忠勇之人,将来有了机会,也许会建功立业!”
郭庄却是被说的有点害羞,语气不由得没了些信心,“中郎将哪里的话,这个我可不敢想。”
卢凌风摇摇头,道:“你与小伍皆是我的左膀右臂,小伍负伤,昨日未在金吾卫值宿,想来还不知道我削官为民,他性子冲动,不及你稳重,你千万劝住他,勿要让他做出过激之事。”
郭庄眼中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放心吧,中郎将”。
只看卢凌风自嘲一笑,继续道:“如今我已经是一介草民,以后别再叫我中郎将了。”
说着,卢凌风忽然神色严肃,凝视着郭庄,道:“从今以后,你我便以兄弟相称,郭庄兄弟,昨夜你背我出京,一路辛苦了,卢凌风在此谢过!”说完,卢凌风深深一礼。
郭庄见状,心中一急,后撤一步,半跪而下,慌忙道:“中郎将,您这是折煞我也!”
卢凌风面色一变,忍着剧痛,上前两步,扶起了郭庄,双手托着郭庄的臂膀:“好兄弟,快起来!”
卢凌风侧过头去,“你快回去吧!”
郭庄怎肯就此离去,关切问道:“中郎将去哪?将来若是大将军后悔了,我们去哪儿找您啊?”
卢凌风面色一苦,沉声道:“罢我官职的是太子殿下,逐我出长安的,也是太子殿下,跟陆仝没有关系。”事到如今,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卢凌风不能让郭庄怀抱着怨恨回到陆仝身边,那对郭庄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纵是他再忠勇,此生也再无出头之日。
郭庄忽然从怀中掏出一袋银钱,递给卢凌风,道:“我知道您身上没有盘缠,这是我和兄弟们凑的,您带上!”
卢凌风看着这满满的钱袋,心中不由想起这帮弟兄不多的俸禄,心中感慨万千,却一把抓着郭庄的手腕推回,“这怎么可以。”
郭庄却是坚定地又递了过来,严肃道:“您要是真拿我当兄弟,就收下!”
卢凌风紧紧握着郭庄的手腕,看着他手中的钱袋,终于缓缓接过。
这一刻,卢凌风仿佛想开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抬头望向长安的方向,口中呢喃道:“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今后我恐怕,只能流落于江湖了。”
卢凌风范阳卢氏出身,身份尊贵,更是年少得志,身居高位,如今,一朝之间,自云端落进泥泞,前后之差,当真云泥之别,心中怎肯回到故乡,岂不是惹人耻笑,唯一的选择,只能流落江湖了。
“卢阿兄真是无情,怎么伏蝉还在这,就想着独自浪迹江湖呢?”李伏蝉终于不再装睡,搀着半梦半醒的费鸡师走上前来,费鸡师朦朦胧胧,便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托起,再一睁眼,便看见李伏蝉正呲着大牙对自己笑,一下子便清醒过来。
卢凌风这才转过身,瞧着笑容灿烂的李伏蝉,心中的怀疑产生了片刻动摇,随即又正了正思绪,李伏蝉是李伏蝉,苏无名是苏无名,怎可混为一谈。
没错,卢凌风夜间听得费鸡师提及被人陷害一事,卢凌风第一个怀疑的对象正是他苏无名,同是共破大案,他苏无名八品升六品,县尉越司马,而他卢凌风,削官为民,没收田产,更遭杖责,若不是他苏无名从中构陷,说出去谁信啊!
卢凌风正欲开口,一阵淅淅沥沥的马蹄声却忽然传来,众人回头一看,正是那苏无名与成乙,驾马而来。
李伏蝉看着两人身后,目光一滞,其后仍有一马,马上却是一位女子,身着青白半袖襦裙,头梳单螺髻,不见金钗环佩,可那面庞依旧明艳动人,勒马悬停,尽显英姿飒爽,李伏蝉歪着脑袋,满满的疑惑,眼前之人赫然正是公主府所遇的上官瑶环,虽不复那日雍容华贵的装束,如今这般明媚干练,依旧令人眼前一亮。
几人停下,苏无名几人翻身下马,李伏蝉连忙迎上去,苏无名刚准备打招呼,李伏蝉却先越过他,从成乙手中接过了他离开长安之际特地买的胡饼,咬下一口,这才转身看向苏无名,道:“阿叔,好生慢啊,叫伏蝉等了一夜。”
苏无名默默放下举起的手,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李伏蝉,“你留下书信,便一走了之,谦叔收拾了东西奔赴凉州,我和你成阿兄这才收拾好行囊来与你汇合,已经够快了!”
“谦叔已经出发了吗?”李伏蝉关切道。
苏无名轻叹一声,看了看远方,缓缓道:“你有心了,谦叔年纪大了,确实不再适合跟着我奔波劳累,去凉州寻你阿耶,颐养天年也好,我安排了人送他前去,已经出发了一段时间了。”
闻言,李伏蝉不由地点了点头,谦阿翁保全性命,不必再遭横祸,如此便好!
待两人话音落下,卢凌风看着苏无名,心中的怀疑更甚,火气横生,竟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一把拔过郭庄手中的横刀,二话不说,直指苏无名,吓得苏无名一个抖擞,目光无助,面容僵硬,怔怔道:“卢凌风,你这是作甚?”
李伏蝉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犹自啃着饼,费鸡师倒是急了,冲上前,站至两人中间,问道:“哎呀,卢凌风,你这是要干嘛啊?”
卢凌风面色冷峻,眼中的怒火似要喷薄而出,沉声道:“昨夜,你劝我要留着我这条命,找到栽赃陷害我的小人报仇,如今,仇人就在我的眼前,”又撇着头,看向李伏蝉,“伏蝉,我知你性子,亦知你与苏无名感情甚笃,但我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皆与苏无名有关,此仇不报,卢凌风有何面目存于天地间!”
李伏蝉笑着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开口道:“卢阿兄,你尽管施为,伏蝉绝不多管。”
话音刚落,苏无名双目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一下子回过头望向李伏蝉,只见李伏蝉没心没肺地笑着,甚至还偷偷对他眨了眨眼,苏无名甚至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冲上了天灵,脑袋里火气冲天,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看着卢凌风又递近几分的横刀,苏无名把心一横。
费鸡师倒是个明白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刀背,帮着苏无名说道:“卢凌风,你等会儿,是,苏无名长得是有点獐头鼠目的,可是说他陷害你,这,这不像啊!”
卢凌风火气直升,咆哮道:“我无故获罪,而他呢,从区区八品县尉,直升南州司马,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陷害我的小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费鸡师脸色为难,卢凌风说的还真有道理啊,他左看看右看看,无奈之下,只得走到李伏蝉身旁,谁知,李伏蝉璀然一笑,竟从马背的行囊中翻出一只烧鸡,这可把费鸡师乐坏了,管他什么苏无名,抱着鸡看起了热闹,他也是急了,李伏蝉在这呢,怎么可能真叫苏无名有性命之忧。
苏无名听完此番话,也是冷静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似毫不在意脖前的横刀,道:“难怪恩师狄公不收你为徒。”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这还得了,可把卢凌风气炸了,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羞辱我!”说完,手中横刀径直挥起,直向苏无名而去。
“住手!”众人循声望去,上官瑶环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不顾众人目光走上前,上官瑶环面容平静,莲步轻移,身子婀娜却尽显端庄,裙摆微微飘动,似在风中舒展的花瓣,面柔柔和,却带着常人难有自信,微微一礼,道:“上官瑶环见过中郎将。”
卢凌风面露疑惑,细细打量发现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你是何人,如何识得我,又为何阻我?”
苏无名适时道:“卢凌风,这是刚刚上任的尚宫,兼岭南道黜陟使,上官瑶环,奉旨南下,巡查地方。”
李伏蝉眼中透出惊讶,心底思绪翻涌:昨日还是公主府的友学,怎么今日便成了尚宫,还加任了黜陟使,与阿叔一同南下,我到底这一晚上错过了什么。
卢凌风看着眼前明媚娇柔的女子,听着苏无名得介绍,片刻失神,嘴中不自觉地吐出一句:“女子巡查?”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
苏无名嘴角抽搐,你这直性子,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谁知,上官瑶环波澜不惊,面色如常,只是淡淡问道:“女子如何?”
卢凌风瞬间反应过来,他恃才傲物,等闲人物难入他眼,即便是苏无名,初见时他也哪儿哪儿都瞧不上,但他绝非不知礼节之人,也顾不上再刀指苏无名,收回刀刃,微微一礼:“卢凌风见过上官黜陟使,卢凌风非有意冒犯,只是初闻之下有些惊讶!”说完又看了看苏无名,“只是不知,黜陟使为何阻我?”
上官瑶环看了看卢凌风,眼中倒是露出了几分欣赏,此人言行中并无对女子的轻视,微微还了一礼,道:“中郎将虽不复官身,但亦曾为朝廷命官,应当明白,律法当如明镜高悬,无论苏司马是否构陷于你,你都不该动用私刑,”看了一眼苏无名,又对着卢凌风道,“苏司马与你共破长安红茶案,不顾性命,共赴危难,这些都是你切身体会过的,如此之人,当真会为前途而构陷于你吗?切勿让怒火蒙蔽双眼,做出后悔之事!”
卢凌风闻言,胸膛的怒火倒是略微的平复,撇过头看了看苏无名,脑海中不由回想起此前种种,苏无名虽有些花言巧语,但为破诡案,不惜以身犯险,身为狄公弟子,这点风骨自然还是有的,一时之间,复仇的念头摇摇欲坠,但自己遭此横祸,满腔的不忿又该如何,今后的人生又该何往,脑中纷乱,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无名松了一口气,听得上官瑶环为自己的辩解不由好感大增,临行前,公主竟亲自相送此人,与自己同行,本就叫苏无名忐忑不安,如今看来,这上官黜陟使却是与公主截然不同的脾性。
苏无名上前几步,语重深长道:“卢凌风,这世上有很多让人想不明白之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早晚会显露的,这也是恩师狄公语录。”
卢凌风神色莫名,虽渐渐放下了对苏无名构陷他的怀疑,但是每每听你谈及恩师狄公,拳头还是不自觉地会握紧。
李伏蝉终于吃完手中的胡饼,甚至还嘬了嘬手指,才走上前,先是对着上官瑶环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对着卢凌风道:“卢阿兄,你是朝中四品的中郎将,对大唐官职理应了解,”回头望了望苏无名,手一指,“南州司马,好听些是六品的官职,可你莫忘了,如今早就没了实权,皆不过是供给被贬官员的闲散职务,我阿叔若真是想平步青云,那长安县令可是空置出来,他为何不做?”
一语惊醒梦中人,卢凌风这才恍然大悟,是啊,元来伏法认罪,长安县令一职空缺,苏无名若真是构陷我升官,他身为长安县尉荣升长安县令不正是理所应当,可现在反而远离了京城,去了那偏远的南州,纵是司马又如何。
至此,卢凌风心底对苏无名得怨气彻底消散,只是,复仇的怒气一去,整个人似乎再无牵挂,茫茫天地,何处再是他卢凌风的归宿。
众人皆瞧出了卢凌风脸上的失意与彷徨,李伏蝉赶紧对着苏无名使了使眼色,苏无名立马会意,装着咳嗽了两声,吸引来卢凌风的注意,只见苏无名竟开始装腔作势,道:“你倒是可以跟我到南州上任。”
卢凌风目光一肃,眼神中出现了一点神采,但高傲如他,张口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无名似讥讽一般笑了一声,道:“否则,你就只能捂着屁股,回老家了!”
卢凌风脸色稍变,他就是死,也不能丢脸丢回老家啊。苏无名接着道:“可问题是,你卢凌风出身名门,这样回去,族人会耻笑你的。”
李伏蝉不动声色,默默后退了两步,正好躲在了上官瑶环的背后,避开卢凌风的视线开始偷笑,这个卢阿兄啊,这辈子是逃不过阿叔的忽悠了!
上官瑶环看着面前的两人从剑拔弩张,到此刻竟然商量着共下南州,目光疑惑,好生奇怪的关系,这便是男子的情谊吗?微微侧头,看着偷笑的李伏蝉,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只是他们俩不太对劲!
卢凌风面色挣扎,他堂堂中郎将,虽被削官,但若真是跟了他苏无名,且不是就要低他一等,他本就因狄公收徒一事耿耿于怀,这要是去了,且不是自己承认了自己不如他苏无名。
见卢凌风还在犹豫,苏无名赶紧道:“卢凌风,直到如今,我都觉得你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虽贵为中郎将,却一心探破诡案,这本不是你的职责,可见,你的本心还是一如往昔,想着勘破诡案,这也是你当初为何要拜师狄公的原因。”
见卢凌风看来,他又道,“你若不跟我们去南州,难道真想浪迹江湖?你以为江湖那么好混吗?你吃饭得花钱吧,住店也得花钱吧,买身冬衣还得花钱,你算算你口袋里的那点钱,够花几天,钱花完了你怎么办,打家劫舍吗?”
话到此处,背后的李伏蝉却是悄咪咪嘟囔了一句:“劫富济贫也不是不可以,我也是贫嘛!”此话一出,倒是惹来了上官瑶环的注视,看着眼前明媚女子的目光,质疑中透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李伏蝉忽然笑道:“上官黜陟使何故这般瞧我?”
上官瑶环只是摇了摇头,不曾多言,心底倒是暗暗记下了这句话。
再看卢凌风,还想反驳,却听苏无名直接打断,道:“你得赚钱养活自己,还有,伏蝉与老费多次救你,为你治伤,你就一点也不想报答报答?老费爱吃鸡,伏蝉什么都爱吃,你买的起啥?”
这时,费鸡师突然来了劲,冲上去,道:“对啊,卢凌风,这你得好好报答报答我吧,还有我们伏蝉,这可都是为了你,忙活个没停啊,这你不得每天一只鸡,报答我们啊!”
李伏蝉也站了出来,笑嘻嘻道:“卢阿兄,就跟我们去吧,伏蝉还想与你共饮呢,南州亦有美食,到时我们还可一起开怀畅吃!是吧,成阿兄?”
成乙也上前来:“卢兄,一起走吧,不是说好,还要切磋武艺,一同南下,有的是机会!”
卢凌风面容终于松弛下来,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苏无名赶紧站出来,道:“随我南下我也不亏待你,让你做我的私人参军如何?”
卢凌风心中其实已然同意,可是听闻苏无名此话,还是眉头一皱,“私人参军?”
苏无名却不再答话,后退几步,牵过马,将缰绳递给卢凌风,“别愣着了,牵着吧,你这私人参军啊,不白干,我从我的俸禄中拿出一部分给你,至于多少嘛,路上商量。”
李伏蝉好悬没笑出声,看着苏无名那抠抠搜搜的样子,狄阿翁的身影忽然在脑海中浮现,阿叔啊阿叔,这一点,你真是随了你的恩师啊!
卢凌风终于一把接过缰绳,可因为伤还未愈,众人便先牵着马步行,李伏蝉心疼鸡师公年纪大,牵来了成乙的毛驴,让其坐上。
唐诡小分队,初步集结,慢慢悠悠的,一路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