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凌风见裴喜君竟不翼而飞,脸色巨变,一股从未有过的心慌竟油然而生,忍不住踉跄几步。
成乙直接上前,一把扶住卢凌风的肩膀:“中郎将,冷静!看看轿底!”
这时,藏在一旁的费鸡师悄咪咪地走了出来,也提醒道:“卢凌风,看看轿子下面!”
卢凌风迅速冷静,目光冷厉,道:“把轿子挪开!”
长安县捕手赶紧上前,待轿子挪开,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丈宽的大洞。到底是鬼市中的魑魅魍魉,竟然片刻之间趁乱凿出了这样一个洞口。
费鸡师仔细看了看,忽然道:“这应该是原先的地道,只是往上延伸了一些。”
卢凌风取过火折子,朝下一探,入目的正是裴喜君所戴的帷帽。
卢凌风瞳孔微缩,作势正要入地道,费鸡师连忙拉住,道:“等会儿,这鬼市暗道凶险,穿上金甲护身吧,你看,成乙这不都穿上了甲胄。”说着,将背上的包裹摊开,竟正是卢凌风的金甲。
而众人也这才注意到,成乙一身黑甲,肃杀庄严,不怒自威。
待卢凌风重新整装待发,却回头看着长安县众捕手,道:“你们先回去吧!”
成乙微微摇头,拉住了卢凌风,道:“中郎将,临行前伏蝉便交代,长安县捕手虽非精锐,却也绝不是拖后腿的,他们日夜练习扑杀之术,正是为了今日,一起走吧,鬼市凶险,多一人,便多一份力量。”
成乙从军,战场厮杀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单打独斗,只有相互配合,交托性命,或许才能在人吃人战场上走下来。故,对长安县捕手,成乙自然不会否认他们的作用。
卢凌风听得此言,看了看众捕手,他们的眼中,个个充满了斗志与昂扬,卢凌风暗自点头,未再多言,带着费鸡师身先士卒,成乙紧跟其后,众人涌进了地道。
鬼市风云变幻,而长安县令寓所内,却似乎风平浪静。
李伏蝉偷偷掀开瓦片,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内的两人,勾心斗角,目光时不时地看向屋后的阴影处。
元来今日,本有要紧之事,可没想到,这苏无名竟然死皮赖脸地将他拖在这,酒过三巡,元来佯装不胜酒力,起身欲睡。
苏无名见状,赶紧起身搀扶,甚至搬出了恩师狄公为说辞,要守候在元来床榻前。
元来心中暗骂:“好你个苏无名,平日里无声无息的,怎地偏生今日来献此殷勤。”
忽然好像想起什么,元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贤弟啊,怎么不见李郎君啊,刚刚应该一起喊来喝酒的啊!”
苏无名好似不好意思,尴尬道:“不瞒兄长,伏蝉虽武艺高绝,却偏偏害怕鬼神,皆因幼时跟随狄公学习时,见到了种种光怪陆离之事,留下了阴影,”苏无名稍顿,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屋外,“故每至这中元节,伏蝉闭门不出,静待天明。”
“哦?”元来倒是诧异不已,想起那日李伏蝉似鬼非人的姿态,不由绯议:就那等武力,鬼见了都得退避三舍,他害怕鬼?“那李郎君可是李将军之子,竟会怕鬼?”
苏无名尴尬一笑,道:“无名不也有晕血之症嘛!”
元来恍然,想到这点,倒似乎认可了,走上床榻,倒头就睡,而苏无名也真的在一旁守候,看着入睡的元来,苏无名心中冷笑:看你能装到几时!
李伏蝉何等耳力,屋内的动静尽收耳底,忍不住笑道:“好你个苏阿叔,还编排我怕鬼,待日后定偷了你的钱袋,带鸡师公好好吃一顿。”苏无名哪里知道,哄骗元来的话竟被李伏蝉记在了心里,可怜他那微薄的俸禄,更是雪上加霜了。
好在,元来心中急切,倒也没装多久便醒来,看着苏无名一副我要守你到天明的姿态,元来计上心头,唤道:“贤弟,不睡了,咱们喝茶去。”
苏无名起身,直言问道:“可是长安红茶?”
元来一愣,却是皮笑肉不笑,答道:“长安红茶?那东西太贵了,我可没有。”
苏无名也不追问,只是嘴角扯出了一丝莫名的笑容。
燃火,煮茶,苏无名轻轻摇动蒲扇,元来却是躲在一旁,似是取出什么瓶状的东西,神神秘秘地喊道:“贤弟,贤弟!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一边喊一边招手,示意苏无名前来一观。
苏无名不疑有他,放下蒲扇径直而来,“仁兄,这是什么啊?”
话音刚落,元来一把打开了瓶盖,将其内的东西直接泼了苏无名一脸,竟是满满的一小罐鲜血,苏无名还未反应过来,“你这是……”再一看,竟是血,便似有天旋地转,晕倒不起。
元来一声冷笑,身为狄公的弟子居然晕血,那看来,李伏蝉怕鬼之事,十之八九也是为真。
片刻后,李伏蝉看着屋后阴影中走出几道身影,抬着被缚的苏无名,簇拥着元来渐渐远去,李伏蝉站起身活动一番,看着元来的背影,冷哼一声:你这令人发笑的东西,总算是走到头了!李伏蝉身形起落,无声无息,与黑夜融为一体。
鬼市深处,李伏蝉轻功卓绝,在这鬼市的阴暗地道中,更似鬼魅,来无影,去无踪,竟硬生生跟着元来一行人,混进了这核心之地。
元来此刻已经换上了那副白衣仙人的装扮,脸戴方相面具,苏无名正被捆绑扔在一侧,而洞门外,一行紫衣蒙面,背负长弓之人,正托着一名少女走了进来,正是那不翼而飞的裴喜君。
待弓手放下裴喜君,十一娘便传令众人,暗道阻杀卢凌风,弓手皆领命而去,石门坠落,此洞窟顷刻成为了隔绝世外的封闭之所。
李伏蝉倒挂洞顶,这鬼市洞窟,多是天然形成,其上沟壑丛生,钟乳石刺倒立,正好给了李伏蝉藏身之所。
看着尽然有序,进出洞窟的紫衣箭手,李伏蝉心中讶异:这皇帝倒真是舍得,这些箭手俱是军中高手,前几日,被我屠去多人,没曾想,竟然又给元来分配了这些。
这群箭手约莫十数人,听声辩位,百步穿杨,俱是一等一的箭法高手,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市通道中,恐怕,会更加可怕。
李伏蝉却无半点担忧,他们可怕,可是外面来了一个在黑暗中更加可怕的修罗,这里,就是成乙的主场。
如今,需要做的,便是等待这个凶手自爆身份了。
裴喜君为锁链所缚,平躺在洞窟中央的石床之上,不断挣扎,这一刻,内心的恐惧终于开始侵蚀这位侍郎千金。口中缠布,难以言语,只剩下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元来见此场景,竟似开心地紧,缓步上前,“你似乎有话要说?我让你说!”说着,便取下了裴喜君口中的布。
缠布取下,裴喜君连忙喘了几口气,到底是外柔内刚的女子,只听她喝道:“赶快把我放了,我父亲是吏部侍郎!”
“哈哈哈,”白衣人放声大笑,“好大的官啊,我好害怕啊。”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与揶揄。
裴喜君连日相思悲痛,情绪本就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刺激,更是忍不住狂叫起来,十一娘反手一指,点在了裴喜君的脖颈上,惊叫声戛然而止,裴喜君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再无法出声。
元来笑道:“这是十一娘的绝技,一个时辰之内,你无法发出声音了。但你可以一直看着我,看着你自己。”
不待裴喜君如何反应,十一娘倒是先开了口:“仙长专心做茶,我去宰了苏无名。”
李伏蝉静静地看着十一娘,眼神淡漠,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就凭你张口闭口要杀我阿叔,待会,我第一个先杀你!
元来刚想同意,脑海中却突然划过那日所见的一道剑光,呼吸一窒,赶紧道:“算啦,苏无名所学颇杂,甚至通晓阴阳之术,杀他,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丢进水中,让他顺着这儿的水,流入暗河,汇入曲江,喂鱼去吧!”元来终究未敢亲自动手,虽然信了苏无名的话,李伏蝉窝在房间,不在此处,但不知为何,对于这个似鬼非人的存在,他打心底的发怵。
十一娘不忿:“太便宜他了!”却也依言照办,一脚给苏无名踹进了水中。
李伏蝉看的揪心,却又忍不住幸灾乐祸,让你装晕,让你不听我劝,非得只身犯险,苏阿叔,你也得吃吃苦头了!虽如此,李伏蝉的身子却似张满的大弓,筋骨齐齐绷紧,随时准备出手,可不能真叫他们伤了苏阿叔和喜君小姐。
裴喜君见苏无名落进水中,再无动静,心中焦急万分,神情满是愤怒与恐惧。
元来却是不管不顾,取出锤凿,正准备给裴喜君开颅。李伏蝉双耳一动,水中果然传来动静,哗啦一声,元来与十一娘大惊,十一娘双匕紧握,定睛一看,居然是被踹入水中的苏无名!
苏无名此刻一身狼狈,披头散发,可束缚他的绳子已经被他暗藏的匕首割断,十一娘正欲取其性命,苏无名赶紧道:“且慢,苏无名一介书生,你们随时都可以杀了我,急什么?”苏无名不慌不忙,将手中匕首丢弃,慢慢走上岸。
听闻此言,十一娘倒是放下了心中戒备,收回匕首,只见苏无名行至台前,丝毫不顾及身上不断淌下的水流,行叉手礼道:“长安县尉苏无名,见过元县令。”
十一娘讶异,回头看了看元来,而被缚的裴喜君也是满眼惊讶,艰难地转头看了一眼元来。
元来并不回应,苏无名直起身子,老神在在,笑道:“方相面具,是为新娘子准备的吧,摘下来,今日你我坦诚相见如何?”
片刻沉默,元来缓缓摘下了面具,苏无名瞧着这张意料之中的面庞,古井无波。倒是元来,忍不住问道:“苏无名,你根本不晕血?”
此刻,苏无名才老实道:“我自幼是晕血的,后来跟随狄公,学习断案之术,自然就好了。”
元来眼神微眯,道:“可那日在裴坚的家中?”
“那杯茶来得突然,血腥之气,却是让我有眩晕之感,我只能顺势而为,也是为了不驳裴侍郎的面子。”苏无名此时有的是耐心为元来解惑,因为同样,他也需要元来为其解开最后的疑雾。
元来仔细回忆,并未发现自己的破绽,只能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苏无名语气平淡,一字一句的解释道:“前任县尉武大起死得莫名其妙,旧案卷宗丢失得又不可思议,勤政爱民的长安县令,居然如此糊涂了事。”
元来不屑道:“你就凭这?”
“那日,我以奇门遁甲之术,推测出了新娘案中其余失踪新娘的尸体所在,”似乎是想起当日的情景,苏无名直视元来,“你急匆匆地赶来,却问了芝麻大小的事。事实上,你只是想试探我,有没有把新娘失踪案和长安红茶联系到一起。”
元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摇着脑袋,讥讽道:“这么说,你也只是胡乱猜测,这就是狄公教你的本事?”
苏无名并不在意,反而提起那日鬼市之事:“那日,我在鬼市涉险,元县令很担心我,来看我,当时你说的是亲自来寻我,”苏无名轻笑一声,“无名有个习惯,如果夜间出门,就怕有贼上门,故,会在房内撒上香灰,门上夹上铜钱。”
话至此,元来便已察觉到自己的失误,那一日,他在鬼市装神弄鬼,怎么可能真去过苏无名房间。元来自嘲一声:“苏无名,看来我真的是小瞧你了!”
李伏蝉听到此处,心里不由嘲讽,你又何止是小瞧了苏阿叔,我等众人皆被你视如草包,不过尔尔,可你哪知道,你也不过是我等的瓮中之鳖,网中之鱼。
苏无名再次打击:“其实那日在鬼市,高高在上的仙长一开口,你就暴露了身份,成乙成兄虽目盲,但耳力非常人,听声识人,不过寻常,且无名自幼耳聪,识声辨人,从无出错,出得鬼市,我们一经交谈,便已经识破你的身份。”
苏无名看着元来,盖棺定论道:“元来,我们未曾立即指认你,就是为了今日此时,让你,原形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