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晓的鸡才叫了几声,天还不大亮,堪堪能看清人的轮廓。
镇远镖局外,早早便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大的马车,小的独轮车,都装的满满当当,插着镖旗,足有十好几辆,摆作一行。
队中间是两匹油亮的枣红大马,拉着好大一只木箱,比人还要高些,打了钉又用绳子捆了许多遭。镇远镖局在浮阳的三四十个镖师,趟子手,几乎全出了,偌大一个镖局里只一个早上就冷清下来。
门前一个如铁塔的汉子,挎着刀正查看各车物品,不是钟难又能是谁!
“爹,这次怎么这么早啊?”钟晓睡眼惺忪,喃喃道。
钟难道:“嗯,早些启程总能早些到,这趟镖和以往不同,对我们镇远镖局干系重大。替宁王保了这趟镖,如若顺利,对我们镇远镖局将来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好处,但如果不能按时送到……哎,恐怕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出镖了,丝毫疏忽不得啊!”
钟难伸手替钟晓理了理头发,接着道:“这次,镖局里的叔叔伯伯们全都要去,你在家不要乱跑,没事多去账房看看邓伯伯,听他的话,多陪陪他,也让他多教你些东西,免得我到了外面还要担心你,尤其是……”
“知道!知道!我知道啦!尤其是不要找李夜墨那个小崽子,轻功好人品必不佳,我要敢见他啊,您就要一掌打死我啦!您是想说这个吧?爹啊,我早都知道了,你都说了几十遍了。”钟晓不等钟难说完,扯着钟难的袖子撒娇道。
钟难叹了口气道:“别人我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我这一走,你能老实在家呆几天?恐怕过不了我一只手,不过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第一,出去玩的话万事小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要太狂妄自大了,走江湖的,刀插在鞘里,凡事先叫声好朋友,才不容易摔跟头。
第二呢,如果在外面受了委屈,切不要自己去寻仇,免得吃大亏,一定等我回来!
第三,李夜墨如果来找你,提防着些,虽然这小子现在没有什么,可那些轻功成名的大都是大盗,小人,淫,淫……哎,总之都是些不好的,一定要当心些。”
钟晓早就知道这趟镖与以往不同,所以才早起为父亲送别,还想嘱托他路上小心,却反过来被嘱托在家当心些,不由鼻头一酸,低声道:“嗯……晓儿、晓儿知道了,爹啊,你路上也小心着些。”
钟难心中难过:晓儿啊,我宁愿他是贼,偷光镇远几十年积蓄,是大盗,欺在我头上,把我这老东西大卸八块,败了我一辈子的江湖名号,也不愿看到你的感情被他玩弄……
瞧钟晓已经从一只皱巴巴的小猴子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在钟难眼里却分明还是个孩子,心里想强逼女儿远离李夜墨,又怕寒了她的心,只得在心里摆摆手,对自己说一句“罢了,罢了,欺负我女儿,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也要一掌拍死他了事!”。
两个劲装汉子,一胖一瘦,手里都提着刀,远远走来,瞧见父女俩依依不舍,嘿嘿笑道:“总镖头,车都装好了,东西也检查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要不要再和晓儿多说几句,这一走,可又许些日子见不到哩!”
这二人瘦的叫陈路,胖的叫马常,在镇远镖局做镖师许多年了,忠心耿耿,手头功夫又还说得过去,钟难和他们却比和旁人要亲近些。
“不说了!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哪有许多劳什子话说,尽快出发吧!”钟难说着便将刀背在背上,拍了拍晓儿的手朝队首走去。
陈路,马常也把刀一背,冲众人齐声喊道:“镇远出镖了!”
一阵哒哒的马踏石板的声音过后,镖局门口就剩下钟晓一人。
天还有点凉,却渐渐亮了,能看清黑漆金钉的大门,空阔的街道,门楣上威风气派的‘镇远镖局’四字金匾,两旁高大的石狮,叹一口气,结出一片浅浅的雾气,似乎地上的每一颗尘土都本该如此了!
接下来的三四天,晓儿竟真的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演武场上练练拳脚刀枪,再不行就去账房找邓伯,缠着他讲江湖上的事。
邓伯全名邓清风,一生没有娶亲,镇远镖局开了多久,邓伯就在镇远做了多久的账房先生,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晓儿视如己出,特别疼爱,比之钟难还要更甚,晓儿关于娘的往事也多半是从邓伯这儿听来的。
转眼第四日的晌午。
邓伯在账房核对账目,晓儿趴在桌子上,支着脸,漫无目的得将两支毛笔在砚台里来回搅拌,好像要从砚台里夹出个泥鳅来。
这时,从门外悠悠飘进来一片红叶。
红叶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附近没有生红叶的树,却偏生吹了来。若不是这风古怪就定是有人作怪!
钟晓放下笔,作势伸了个懒腰,道:“邓伯啊,今天屋子好闷是不是?”
“简直快透不过气来了,邓伯,你等晓儿去给你打开窗子,经常透透气,人才不容易生病呢。”
说着,钟晓就挪步到窗边,打开窗子一看,果然李夜墨正坐在屋外的斜柳树上,捏着几片红叶冲她招手。
钟晓杏眼圆睁,干张嘴不出声地埋怨道:“臭李夜墨,怎么今天才来!”
李夜墨也不敢出声,苦着脸,耸耸肩,意思是迫于无奈,没有法子!
钟晓回身又坐在邓伯对面,下巴压在账簿上,吃吃笑道:“邓伯,开了窗子是不是要好些了?”
邓伯年岁与钟难相仿,只是没有习过武的缘故,看起来要苍老许多,头发和胡子都有些斑白,盯着账簿,缓缓道:“嗯……是好些……”
“好些了吗?已经好些了吗?”
钟晓傻笑道:“可是晓儿为什么还是觉得憋闷得紧,邓伯,要不晓儿自己出去走走吧,这大院子已经快要闷死晓儿了。”
钟晓只说出去走走,却故意不说去哪、去多久,若是出去玩久了,钟难回家要责罚,便推说邓伯是准许了的。这把戏钟晓不知耍过多少次,屡试不爽,而钟难敬重邓伯也不会出言责怪。
邓伯并不抬头,揉着胡须,仿佛没听到晓儿的话,喃喃道:“晓儿啊,你来看看,这账是不是哪里出错了?我总感觉不太对。”
钟晓扫了眼账薄,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反而用袖子把账簿盖住,嬉笑道:“我看帐的本事都是邓伯您教的,邓伯您都看不明白,晓儿又哪里懂得?”
邓伯道:“我不太懂,你却也许是懂的。”
钟晓奇怪道:“账房先生都不懂的账目该有多奇,晓儿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又到哪去懂?”
邓伯轻轻一笑道:“晓儿你瞧,两个机灵鬼一内一外,一唱一和,想欺负我老了看不出,呵,他们哪知道这人老眼花,心就亮了,自以为谁都不知道,其实一到账薄上清清楚楚,谁都知道了。晓儿,你说是不是?”
钟晓也笑道:“嘻嘻,是啊,邓伯是多少年的账房先生,想骗邓伯自然是难上加难了,让我瞧瞧这人是谁,忒也笨了!”
邓伯抬头看向钟晓,玩味笑道:“是也!忒也笨了,想在账面上骗老先生,你说这小家伙是不是忒也笨了?”
钟晓心道:镖局里的镖师们年轻的也有近三十几岁,即使是邓伯也只能叫声小兄弟,这小家伙自然不是指他们的,镖局上上下下看个遍,唯一的小家伙便只有自己了,原来这怪事不在账薄上而在这房子里啊!
那片古怪红叶,想来自然也不只钟晓才觉得古怪,钟晓轻声试探道“邓伯……您都知道的?”
邓伯哈哈一笑道:“邓伯不知道!”
钟晓一下羞红了脸,道:“知道就知道嘛,还非要颠三倒四的来捉弄我,邓伯您可越来越坏了!”
邓伯合上账本,大声道:“飞蒲草,既然已经来了,就进来吧,镇远又不差你一张椅子,可别骑坏了我的墙头和柳树。”说完不禁又笑起来。
只是片刻,窗口忽的闪过一道黑影,一个黑衫少年便稳稳站在桌前,作了个揖道:“刚才实在失礼,还请邓伯不要见怪,我常听晓儿提起前辈的。”
邓伯上下打量李夜墨,赞叹果然是个英雄少年,面容虽也不算十分的俊朗,可身法轻盈,手脚灵动,眸子漆黑如墨,眼神凝而不摇,眉眼里自带一股英气,倒不似个奸诈之人,赞道:“飞蒲草轻身过户才叫名不虚传。”
李夜墨拱手道:“那里,是前辈过奖了,晚辈还差的远呢。”
邓伯微笑道:“年轻人有本事又不狂傲,你很好啊。”
钟晓见邓伯开口称赞,惊喜道:“邓伯,原来你……原来你不讨厌他的啊,哼,我爹还总乱说什么轻功好的人也轻浮,天下武功,轻功为末。”说着偷偷去瞄李夜墨的表情。
邓伯笑道:“我是个臭账房,又不算江湖中人,自然没有这许多成见,飞蒲草叫我邓伯就好,我可不是你的前辈。说来实在可笑,怎会有人相信血蝠魔君一人便能杀了武林各派几百好手,若真有此人,岂不是小视了天下英雄。用刀剑用拳掌的有江湖好汉,轻功好的自然也有……”
钟晓素来喜欢听这些江湖里英雄豪侠的故事,忙扯着邓伯的衣袖打断道:“邓伯!什么血蝠魔君?血蝠魔君是谁?为什么从没听我爹说起过?”
邓伯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钟晓的脸,笑道:“七十几年前阳顶峰的四大魔君,那是凶名赫赫,你爹见你年纪小,怕你听了做噩梦,更怕你鬼机灵走错路嘛。”
“你若真想听不妨就让李公子讲给你,据说就是从这四魔君之后天下人都轻视轻功,视之为旁门左道之术,轻功绝佳的不是些邪佞奸诈,薄情寡义之辈,便是鸡鸣狗盗,奸淫掳掠之徒,江湖上也再没出现过轻功好至巅峰的人物了,即使李公子的师父一道鹤,人人都说当世轻功他当排第一,却也没有当年血蝠魔君的威风……”
邓伯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此话颇为无礼,歉意道:“一时书生意气,多说了几句,李公子不会气恼吧。”
“怎敢,邓伯所说只是江湖上人人所想,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的,人只管自己光明磊落,任这群乌鸦聒噪便是,从未听说哪位英雄是要人传颂才名扬天下的。”
李夜墨作下一揖作为还礼,邓伯是晓儿的长辈,李夜墨自然也要客气几分,接着又冲晓儿眨着眼睛笑道:“不过晓儿若想听阳顶峰四魔君,倒不如哪天见到我师父,由他讲给你听,虽然不知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我师父倒是最爱这段故事了!由他说肯定比我讲的精彩百倍!”
钟晓当下拍手欢呼道:“好啊,好啊,我也好想见见这轻功天下第一的一道鹤前辈!”
邓伯看这丫头雀跃的样子,不禁莞尔,用袖子掩着嘴咳嗽一声,钟晓顿时安静了。
水凝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几圈,片刻,钟晓又扯着邓伯的袖子撒娇道:“邓伯……就放晓儿出去玩几天吧,你瞧见了,李夜墨不是什么坏人,我爹回来前,晓儿一定回来的。”
邓伯笑道:“李公子这番话自是光明磊落,不过嘴上的说的话也只有耳朵信了,老朽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所以有些时候,还是不愿意太相信这对耳朵,还请公子勿怪。”
邓伯说是耳朵不好,其实不过是还有些不大相信李夜墨罢了,李夜墨技成以来,一直在江湖上走闯,哪里听不出来。
李夜墨拱手道:“邓伯,您该知道晚辈的师父,油壶道人一道鹤阮经亭,虽谈不上什么大英雄,大侠士,可背信弃义,偷鸡摸狗的事是绝不做的。师父早年江湖上的人都笑他是个好酒的假道士,再加上武林中对轻功好的素来不敬,就戏称他为油壶道人。可住上翠屏山后,师父就真真做了玄门清修的道人,除了不戒酒,每每教授弟子武功必然兼带说说道法,众弟子虽不用恪守清规,但行走江湖须光明磊落,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之类还是牢记心间。”
顿了顿,李夜墨又说道:“邓伯,轻功不过诸多武学中的一种,以修习轻功的强弱来断人善恶实在是太过草率也无从说起,邓伯您虽不习武,但江湖阅历比晚辈多,这些事相信邓伯该更为了解,江湖上如今因一个小小血蝠魔君对轻功诋毁实在太……太有失公允了。”
邓伯哈哈大笑道:“血蝠魔君凶名赫赫,若在当时可止小儿夜啼,对李公子竟成了小小一个,若是魔君知道,非七窍生烟,死而又死矣!”
李夜墨脸色一红,道:“邓伯笑话晚辈了,夜墨并非轻视,只是这些事迹本就是江湖传言,里面提起的诸多高手前辈无一人曾站出来说所传不虚,而天下人却因一个不知真假的血蝠魔君,给我等修习轻功的人莫大侮辱,晚辈自然不甘心!”
邓伯道:“年轻人争强好胜自是如此,不过此时天下已是这样,想让天下人改观实在不易。”
李夜墨道:“晚辈却认为无需天下人改观,我习轻功之辈自己若肯洁身自好,英雄侠义之名自然扬于天下,可恨有些盗贼却偏是轻功里的行家。”
邓伯道:“能不自己走入歧途自然是好,可是……”
钟晓瞧二人你来我往说个不休,跳在椅子上,大声嚷嚷道:“好了,好了,我要去翠屏山玩!谁也不许拦我。”
李夜墨瞧着钟晓耍赖,低着头在一旁偷笑。
邓伯指指自己,轻笑问道:“谁也不许?我也不许!?”
钟晓背着手,漂亮的杏眼波光流转,一板一眼道:“不许不许,谁也不许!”
邓伯笑道:“如果拦了,那又怎的?”
钟晓想起钟难常说的话,笑眯眯的扬了扬手,道:“嘻嘻,看我不一巴掌打死你。”
邓伯气道:“好啊丫头,敢打死我,看我不先一算盘打死你!”说着吹着胡子,真举起桌上的算盘,算珠乱作一团,啪啪作响。
“呀!杀人了,邓伯要打杀晓儿了!”钟晓大喊着跳下椅子,拉着李夜墨飞快向门外跑去,李夜墨出门前还转身冲邓伯拱手拜别。
钟晓把李夜墨拉到门外停住,狡猾一笑,冲里面喊道:“邓伯,可是你赶我出来的,回来迟了可不能怪我!”
没多久,账房里传来邓伯瓮声瓮气的声音,道:“我可没赶。”
钟晓道:“你都要用算盘打晓儿了还说没赶?”
邓伯道:“我是要用算盘打你了,却没有要赶你。”
“你……你……你耍赖!”
钟晓想不通打为什么不算赶,蹲在地上,沮丧道:“好邓伯,好二爹……晓儿就出去玩几天,家里没几个人,晓儿都快无聊死了,与其无聊死倒不如让我爹一掌打死来的爽利呢!”
李夜墨见钟晓叫邓伯作二爹,本觉诧异,早听钟晓说过邓伯一直未娶,没想到竟与钟晓真是义父女的关系,好家伙,又多出一个岳父来。
里面安静了好一会才又传来邓伯的声音,道:“那李公子怎么看?”
这当然不是真问李夜墨怎么看,而是让他表态了!
李夜墨哪能不知,虽知道里面看不到,还是恭敬行礼道:“邓伯放心,翠屏山离浮阳不远,也就三两日的路程,晚辈愿以性命担保,必然护好晓儿安全,不出半点差错的将晓儿送回来,还请邓伯与钟前辈宽心。”
其实邓伯初见到李夜墨便觉得此人虽习轻功,可说话正气弥然,不像是奸邪之辈,可关系晓儿便要小心许多,故而才想刁难几分,李夜墨的应对邓伯也确实满意。当然,更抵不住的是晓儿的胡搅蛮缠!
许久,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钟晓试探道:“邓伯,这次可是你准我的,那晓儿可去了啊,你记得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又许久,里面才传来长长一声“嗯”,算是答允了。
“多谢邓伯,多谢二爹啦!”
钟晓雀跃不已,当下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嘱咐好镖局里的厨娘好生照顾邓伯三餐,便要去翠屏山了。
秋日还未落下,出去尚能赶上晚霞,正是出游的最好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