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父, 一定要搭配咒语才能使用咒术吗?”海秋荻拿了巫族古书问道。
“我比较好奇你怎么能看懂古巫文。”医傀看着她手里的古籍,随即摇了头,“咒语可以加深施咒者的信念, 你的信念不强, 不信你的巫术,怎么能施术成功。你有信仰吗?”
“信仰?”海秋荻拉扯唇角。
天意不过是个因果法盘,遵循“命由天定”的因果相合法则。
但是,蓝星人一直奉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命由我不由天”。而萧轶王龙也是数据体系, 望图成为高阶生命形态。祂信天吗?不如说祂信数据信祂自己。
“时代会变, 人会成长。在见过诸多后,我反倒更信我自己。”
“那就奉自己为神。咒术以神灵为信,加持媒介咒语,对受咒者生效。”医傀幽深的双眸流露欣赏, 直接道,“上古巫族已经是传说, 如今言灵施咒又有多少有神灵加持?信自己的咒术反倒效用更强。
你擅长蛊道、医术,白巫术为你装点门面,替人解咒可获得他人信念。蛊咒术为你手段, 杀人护己, 畅行天下。
怎么, 你还要学全了做‘巫神’?”
“我既信奉自己,若我这个‘巫神’只会一知半解,岂不是笑话。”海秋荻扬眉玩笑道。
“呵……”医傀露齿发笑,指向覆盖半张脸的符文道, “这是傩舞符文, 你若要学就会像我这样。最美的舞步都遮掩不了脸上的符文,你一个女子, 受得了?”
“嗯……可以选择铭刻在背上吗?”海秋荻转眸,又开个玩笑。
“哈哈哈哈……”医傀忍不住发笑,笑声和着外面的山风,惹得药田里的毒草摇摆枝叶。
他笑完后,淡淡道:“很痛的,不止身体外表,还有灵魂符刻。”
“我想学。”海秋荻一咬牙,认真道。
“若是傩舞要你露背显符,你又受得了?”医傀继续道,“傩舞驱灾辟邪,上通天神,下承地母,舞是灵,符是媒,通天达意方能奏效。”
【不过那是上古时代,如今就“言灵咒术”和“驱邪傩舞”两用,靠得是自身信念。】
“我想我能承受,不过若在脸上,每日看着符文,反倒会让我只记得自己是个女巫、男觋之人,这不合适。”
“执一道,行一路。我是理解不了你的道。不过,这是没有反悔余地的事。”医傀看着她如明星的眼睛道,“心智不坚还会被巫术反夺,成为行尸走肉的巫傀。”
海秋荻想起接到李白面试电话那刻,一路走来,有机会反悔吗?
如今,她整个人被困在这方世界举步独行,需要反悔吗?
“不悔、无怨、不执。”
“音泓峥自诩心性豁达,最终执迷下山。他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我也自叹弗如。”医傀就是喜欢她这性子,松口道,“晚间明月高升时再来,别迟到,我这里月时短。机会只有一次。”
海秋荻向他拱手,直接收起手里的巫书,出了茅屋。
阴林的山间道上,她收起吃饱回来的鞣尸小弟,快步走回自家的山头庄园。
尚星云已经离开,而院子里的傀儡人又换一身细毛编织的外袍,想来星云已经明白悟道茶的用意。
海秋荻拍了下傀儡人,吩咐他去点灯。
她放出鞣尸,看着他的红眼睛道:“待我学会傩舞,召唤出你的灵魂,以空间手法剥离契约,放你自由。这样,我不用损害自己的灵识海,你也不用靠它物养魂。”
鞣尸小弟的红眼睛微微垂落,再扬眸看向海秋荻时已经见她转身离去。鞣尸转身走到大缸边,瞪向缸里舒展的碧水荷。
【倘若我离开这具破烂的身体,她会多看我两眼吗?】
碧水迎风荷摇摆,直接用荷叶扑了鞣尸一脸的水,又忽得一下沉溺进水底。
鞣尸小弟轻轻地抚摸长毛袍袄上挂落的水珠,用腐骨挂肉的长指揭下脸上的树脂面具。
他站在第二只大缸前,对着水面照一通,脸部肌肤红底泛青白,虽不再腐烂,到底不是常人肤色。尸傀尸傀……便是青尸颜色。一旦运控不当力量,毒素外溢,连面具都能腐蚀掉。
自从消化掉御天寿的灵魂和血肉,鞣尸本身作为人的灵魂记忆已经随年月复苏。
鞣尸本名禹舟芹,原是修真界陌禹城五长老禹貘真人的幼子。同家族兄弟们一次外出历练时,他被微佹宗的古渡真人捉去,而同行的家族兄弟跑的跑、死的死。
舟芹在古渡真人的手下几番较劲,为活下去,舔脸认古渡真人为师。
数年间,他本已设下局,引陌家修士围杀古渡真人,却被遭遇一样的师兄告发。而舟芹本想救师兄一起逃离古渡真人的魔爪,反倒被师兄利用。
逃过一劫的古渡真人直接把舟芹残忍地炼为湿尸傀儡埋在地底,由舟芹的师兄看守。
在海秋荻的琴音诱惑下,那位师兄的识海里浮现舟芹被炼为湿傀的心魔。
这位师兄的内心也受着恐惧痛苦的折磨,被海秋荻反杀。而师兄的血气顺湿泥流进埋葬舟芹这具湿傀的地下。
舟芹在沼潭下闻仇人的血气后苏醒,从污泥下爬出来。
他在阴沉木的棺材里吃掉师兄的尸体、毒物、毒蛊,也吸到海秋荻与众不同的血,进阶成为鞣尸。
但血气不足以签契,而且毒术直接攻入海秋荻的心脏。
音泓峥及时出现,控制鞣尸,以主仆契约令鞣尸成为海秋荻的仆人,也救下当时的海秋荻。
此刻,舟芹的记忆里拥有完整的过往,看向水面上照出的影子,红眸闪烁骇人的猩光。
【在离开这具身体前,我必须要做一件事:报仇。古渡不死,我怨念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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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明月正圆,爬高之际,海秋荻要收起鞣尸,发现他有反抗的意念,诧异道:“你不愿意?”
舟芹的猩目在月光下红得能泣血,在袭来的主仆契约压力下被海秋荻强行收进灵兽袋。
“这一个两个都要造反不成?”海秋荻轻呵声,离开庄园向医傀的地盘走去。
穿过阴林可不容易,不见日光之处也不见月光,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海秋荻直接唤出鞣尸,抛过去一盏萤石灯,命令道:“开道。”
舟芹执着灯走在前,他有很多话想同她说,但是舌头糜烂,无法口语。
他想写下来,又不知道怎么说,转身在前开道。
周身尸气浮荡,夜间的毒虫恶兽感受到这股邪恶的气息后退避三舍。
海秋荻看着他被萤石灯光勾勒的轮廓,想起初见尸傀时得那幕。
佝偻溃烂的湿傀,像是地狱爬来的恶犬。如今光看他的背影,已经有个真正的人样。但是,面具下的脸依然是尸样,包括手上的肌肤骨肉,零零碎烂,难以正视。在遇到他想吃的血食时,尸性爆发,与食物搏杀后连面具、外袍都能被毒腐殆尽。
按炼尸玉珏上的记载,若要尸傀真正像人,必须要以大量的血气灵魂喂养,人血人魂尤佳。同时,尸傀本身的灵魂要能克制那些补入的魂力,不然也只是个无脑仅知杀戮的废品。
尸傀从湿尸进阶,最终进化到旱魃。旱魃出世,若无神智,那就会赤地千里,乃是世间灾厄。
“哎……”海秋荻出了声。
舟芹顿住跋涉的脚,执灯转身,回看她。
【这个女人并不害怕自己这张脸和这双眼睛。】
“你反抗我了,你的记忆里还有多少属于你自己?”海秋荻问完就有些后悔。
碧水荷的因果刚起,这会若不能了结同鞣尸的因果,反而进一步加深因果链条,恐怕这具身体会被此界的天道意志完全控制。
海秋荻或者道号海遥的女人,会成为这方修真界的入世一员,而不是隔离在外拥有自身来处的归海遥。毕竟,这一次她不是以灵魂进入张静的身体做任务,而是她自身本体而来。
舟芹走回两步,笨拙地原地绕一圈。
他看向一旁的树身,直接用利指揭去树皮,在光滑的树身上写:舟芹,古渡魔修抓我炼尸。
“你叫舟芹,杀你的人叫古渡……我记得那个被我杀的人的呓语。你是古渡的小徒弟,那人是你师兄?”海秋荻猜测道,脑海里瞬间补足一场忍辱偷生试图反杀师父不成又被反杀的狗血剧情,至于这个师兄,那就是紧要又不紧要的配角。
舟芹僵硬地点头,又扒掉一块树皮,继续用坚硬的指尖刻画:不解契约,报仇。
海秋荻走上前,借萤石灯光摸在报仇两字。
她的指尖泛起黑气,看向舟芹伸来又停住的手骨爪子,诧异道:“你……完全记得自己的事?”
【主仆契约必定要解,难道带这具鞣尸去做任务?】
舟芹垂下手,木愣愣地点头。他看向逐渐被腐蚀的树身,忍不住摸把脸,面具的耳角拼接处已经有裂痕。刚刚因为她的一个问句差点难以自控,尽管控制住,但体内毒素依然有些外泄。
他撇开脸,不想被她看见脸上的破损处,垂落了猩色的目光。
一个存在有了人的神态后,就有了他的情感表现力。这时候的舟芹像是即将被主人丢弃的可怜小狗。
海秋荻瞧他的举动,沉吟道:“以你现在的毒性,出去就是个灾难。既然你恢复记忆,又没有逃,至今没有想真正反抗我,只是要求不解除契约。说明你不想往生,也说明理智和良知……你都有了。”
她一言一语分析着,摸搓指尖,碾掉上面的毒气。抬头时,她瞧见那半张溃烂的脸,还有一双灼灼的猩红眸子,似从那里面瞧出缕祈求的情绪。
她好笑道:“你别紧张。报仇么……修真人命硬寿长,有得是机会。我师父教我的。走吧。”
舟芹听她这样说,只能点头,转身摸了把脸,执着灯继续在前领路。
海秋荻皱起眉,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个尸傀与炼尸珏里形容的手法炼出来得不太一样。他怎么能这么快恢复人类灵魂的记忆?灵魂记忆清晰,还需要用生灵的灵魂喂养他吗?若是拥有完整的灵魂,舟芹就不能按主人的意志行事。
【在我这里,拥有自我思想的人,他有权对自身做任何决定,就像我永远不回干涉别人的情感决定。】
海秋荻想起一直以来的主张,有点脑袋发麻,喃喃道:“脸都腐烂了,舌头也烂成半截,手爪子都烂出骨头……但脑子还在?”【相柳啊,你在的话早就能发现舟芹的问题,也能替我解答。如今,一切都要我去找答案。】
舟芹听到她的念叨,忍不住转头去看她眼。
海秋荻对上猩眸,扬眉反看回去。
舟芹的猩目闪过幽暗的红芒,转身继续走着。若是配上情绪语言,既可以说落寞难过,也可以说想要嗜血杀人。
【这是连情绪都有了么,与人何异?我得问问二师父。】海秋荻思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