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韶恒听得很专注,“唔,还不错,但是,故事的讲述者,是怎样发现男主才是杀害一号对象的真凶呢?”
“因为他用的迷香。”
“唔,我不懂。”
“那晚停电后,一号复仇对象也来到楼下,坐在队伍中的摄影师旁边,她的头发湿着,带着一股很浓的香气。”
“也许是她用的香水。”
“不,她亲口说,那一晚并没有用香水,”韩云起神色复杂,“是迷香的味道。”
蒋韶恒的脸色分毫不变,“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在金灵的供词中,她每晚都给四号复仇对象用迷香,趁机离开房间犯下凶案。但是四号复仇对象身上,没有任何迷香的味道,那种香气十分持久,可以留在衣物纤维里很长时间,四号身上却没有一点残留,这就是破绽。”
蒋韶恒认真想了想,“嗯,很有道理。”
“所以,四号复仇对象必须死。不仅是因为他当年做的事,也因为,要想让金灵的供词成立,只能让他无法开口。”
“那天晚上,男主在浴室点了迷香,一号复仇对象在浴缸里睡着。男主穿越阳台进入二号对象房间,杀害二号对象后,返回浴室把一号对象叫醒,告诉她只睡了五分钟,并且让她以后不要在浴缸里睡,会有危险。一号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温柔帅气又多金的男友,却不知道,自己是就他复仇的对象。后来,一号对象要看电影,男主没有同意。因为电影是有明确时长的,会让男主的计谋败露,于是在男主的引诱下,她们做了一些成年男女之间常做的事情。在这种事情里,沉迷情欲,忘记时间,是很正常的事情。”
“于是结束时,女主发现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第二天,她在和三号复仇对象聊天时,提起了自己想解约的事,并感慨了一句,「和他在一起时,时间过得好快,我觉得我遇到了真爱」”
“这句话,被团队里的摄影师听到了。”
“所有的这些细节,警方都不知道,很快按照故意杀人的罪名逮捕了金灵,没有人知道第一位死者其实是男主杀的。”
韩云起紧紧盯着蒋韶恒的眼睛,“我的剧情合理吗?”
蒋韶恒把紫砂茶盏拿在手上缓缓转着,半晌后,说,“很合理。”
韩云起闭了闭眼睛,层层迷雾散开后,露出来的真相早在他预料之中,他觉得自己会愤怒,会激动地质问,但蒋韶恒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坦然承认了一切。他忽然发现,在这一刻,自己并没有什么激烈翻腾的情绪。
喉头忽然变得无比干哑,他望着蒋韶恒半晌,艰涩地开口,“宁羽和嘉辰觉得害怕,和我互换了房间。那时候,我看到宁羽阳台上,靠进槅门的地上,有四个很小的圆印子,颜色发红。”
“那时我没在意,后来我发现郭倩的死有疑点之后,又回了一次秀水岛。”
“宁羽房间地板上的印子已经没有了。我试了试阳台上的椅子,确定了我的想法。”
“那天晚上,宁羽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为了方便拍落日,或者拍凌霄花,把椅子移到了槅门前,之后她没有移回去,那一晚下雨,凳腿就在地板上留下了铁锈红色的印记。邓轩跟我说,剧本杀一期团发团之前,你带人把洋房仔细清理了一遍,你就是在那时,把印记清理掉了吧。”
“椅子挡在槅门前,槅门就无法打开,穆禾宛根本不可能通过阳台进入郭倩房间。”
“能进入郭倩房间的,只有那晚在李伊人房间的你。”
“还有那盒一次性手套。邓轩拿出来时,手套已经拆盒了。”
“除了你和邓轩,没人知道房子里有一次性手套。这就是郭倩房间里找不到你的指纹的原因。”
“签补充合同那晚,穆禾宛给李伊人修改了旗袍开叉,却只给糖糖量了身体数据,没让她亲自试衣服。”
“第二天,她找我借用大功率补光灯,想借用灯光发出的热量烘干糖糖的服装。”
“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为什么她明知道刮风下雨,还要把服装洗了,直到我看到了方韶华的资料。”
蒋韶恒平静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后。
“方韶华的本科专业是植物保护,大三那年,他保送了本校农药学研究生。他和穆禾宛的相处过程中,一定提到过不少次自己研究的课题吧。”
“百草枯这种剧毒农药,可以通过大面积皮肤接触被人体吸收,穆禾宛用的是未被稀释过的百草枯原液,如果郭倩贴身穿被百草枯原液浸泡过的衣服一整天,毒性也会进入身体,达到和服食百草枯胶囊一样的效果。”
“但是她没想到郭倩被另一个人杀死了,她精心准备的服装没能派上用场。她不想害了无辜的糖糖,于是只测量了糖糖的身体数据,并且连夜清洗了那一套服装。”
“如果把那套衣服送去检验,应该能在纤维间找到百草枯残留。”
韩云起一口气说下来,说到最后,仿佛经历了一场让人身心俱疲的马拉松,他放在桌下的手在发抖,“我说的对吗?”
长久的沉默后,蒋韶恒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剧本很精彩,不过,我能给你点意见吗?”
韩云起看着他,“你说。”
“也许上岛那天下午,穆小姐的服装陈列架真的卡在了门框上,她也真的只是蹲下身,去掰正轮子而已。”
韩云起愣一下,脑中跟着嗡得一响,怔怔地看着蒋韶恒。过了很久,他问,“那么,让三号复仇对象不治而亡的百草枯,是谁放进去的?”
“有很多种可能啊。”蒋韶恒笑了一下,“你是导演,会有很多种办法让剧情圆满吧。”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比如,在众人坐大巴车前往码头前,有人去行李舱里,找到三号死者的背包,把他放在侧面的药盒换掉了。”
方韶华不止会跟女朋友说起自己的研究,也会跟哥哥谈论。很多个时候,蒋韶恒打开邮箱,看到弟弟发来的邮件里压缩成文件包的照片,他一张张点开,看到他的校园,看到他的实验室,看到他的女朋友的背影。
……在酒店门口登车前发生的事灌注回脑海,韩云起眼瞳颤了颤,是蒋韶恒,那时,是蒋韶恒进入了行李舱。
他的声音干哑,又有些抖,“三号死者,也是男主做的吗?”
“戏剧里,一切皆有可能。你们导演,不是很喜欢开放式结尾吗?”蒋韶恒伸出手,拨了一下博山炉里升起的烟,飘渺的烟雾很快散了,他看着那一缕轻渺的烟气,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喜欢这种香吗?”
他自顾自说下去,“自己用的话,把曼陀罗和迷迭香去掉吧,用久了,对神经系统有害。”
他把身边的手提包提起来,放到桌上,“在岛上时,说要送你一份礼物,可不是随便说说。”
韩云起看着他脸上和平常如出一辙的微笑,心里翻滚着无法言说的情绪,张口时,嗓子哑得厉害,“是什么?”
“回去再看吧,希望你喜欢。”蒋韶恒端起茶盏,“我下周就要走了,我们以茶代酒,就当给我送行了。”
韩云起没有动,目光怔怔。
蒋韶恒笑笑,把那杯茶一饮而尽,紫砂茶杯磕在茶台,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
霏霏细雨中的东湖有种欲说还休的美,湖面上薄雾如水般流动,但薄雾后还是薄雾,像永远也无法看清的真相。
韩云起在茶楼里从下午坐到傍晚,面前的茶早已凉了,博山炉中的香饵也焚烧殆尽,空气中只剩最后一丝清甜,很快在秋风中散了。
他收回目光,看着那个黑色手提包。
电影的结局,他想好了。
他不是正义在人间的使者,只是一个被选中见证这个故事的人。如今,犯下四条命案的凶手已经缉捕归案,六年前煽动网暴的幕后推手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普罗大众沉浸在忠贞勇敢的爱情故事里流下眼泪,旅游公司在剧本杀项目中赚到了钱……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韩云起摸上手提包,深吸一口气,拉开拉链。
他愣住了。
-
韩云起长久地愣在那里。
手提包里,是一台胶片摄影机。
进入数码年代后,数字摄影机因其便利性和低廉的成本迅速代替了胶片机,但在一些人眼里,胶片机代表着一段无法被替代的情怀,是年轻岁月的见证,也是最初的梦想。
韩云起曾经很想要一台胶片摄影机,注销微博前,他用了很久的头像是他喜爱的外国导演,在片场坐在胶片摄影机后指导的照片。
他还记得那时的签名,【如果能拥有一台胶片摄影机……】
忽然之间,很多他以为早已遗忘的东西纷至沓来——
在那场全民狂欢的网暴中,他在视频下留言,【视频也没有拍到男生猥亵的动作,只有一个目击证人,算是孤证,不明白警察为什么会采用】
因为那条留言,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谩骂。
【你比警察懂】
【你也是在地铁上猥亵女生的人吧】
【看见你同类被攻击,急了?】
【猥琐男】
……
他那时还年轻气盛,一整晚一整晚不睡觉,一条条回复那些谩骂他的人,试图和他们讲道理。
但是渐渐的,他发现,那群人蜂拥进他的微博辱骂,并不是为了伸张正义,他们在乎的不是真相,只是想找一个撞上枪口的人发泄情绪。于是他关闭了私信,在最开始的那条评论下说,【你们只是一群被情绪支配的愚人,自以为在伸张正义,其实愚蠢至极】
有人激动地追着他骂了好几条,最后说,【你也是躲在网线后才敢这么说,大家散了吧,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而已】
【我不是】
【那你敢说出真名吗】
【韩云起,江汉传媒大学导演系大二,你呢,你叫什么?】
那人没有回复。
在方韶华离去后的无数个深夜里,蒋韶恒在大洋彼岸,固执地为自己的弟弟解释,那些评论太多了,每一分钟都冒出无数条新留言,即便方韶华死了,他们也不肯放过。
无数污言秽语晃动在他眼前,那些文字从屏幕中飞出来,用尖利的嗓音嘲笑他。
在他最绝望疲累的时候,他看到韩云起的发言。那一瞬间,他如在废墟中看到一盏灯,他不断刷着韩云起的主页,看着他徒劳地反驳、辩论,最后被潮水一般的辱骂淹没,他留下最后一条,【我叫韩云起】就消失了。
回国前,他费尽心力辗转买到一台德国产的古董胶片摄影机,和韩云起曾经头像里的一摸一样,他不敢把它放到行李箱里,怕托运行李的工作人员暴力损坏昂贵脆弱的机器,他把它抱在怀里,黑色的手提包,恍惚让他想到了那一年,抱在怀里的弟弟的骨灰。
【尊敬的乘客您好,您乘坐的航班开始登机了,请您……】
蒋韶恒从窗外收回目光,向登机口走去。
窗外是阴沉沉的天,像他们上岛的那个下午。
蒋韶恒拿出手机,抽出了手机卡。
他最后一次打开微博,主页推送的关注人动态里,韩云起的工作室更新了一条新微博,【我喜欢这个礼物】
配图中,一个黑色手提包放置在古香古色的茶台上,虚化的背景里,两个喝空的茶杯头碰头挨在一起。
蒋韶恒露出一点释然的笑意,关闭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