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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寂静,无人言语。
室内被白炽灯照得太亮,客厅的玻璃窗像一面镜子。家入感觉到五条的视线一直钉在她身上,窗中虚像也证实这一点,偏偏他一句话不说。她在模糊的窗影里对上夏油的视线,看不清表情,但连他不愿意开口打圆场。一动不动的三个人,在窗玻璃的虚像里,凝滞得像因为网络卡顿而停在同一帧的旧电影。
做什么?都在等她说话吗?气氛搞得这么严肃,像联合国谈判,但每个人身上的睡衣都带着新鲜的皱痕,家入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荒诞。
孙子兵法,敌不动我不动,家入放空地盯着窗外看了一阵,回过神时意识到外面又下起雪来,窗棱上已经积了一层。
“……下雪了。”她轻声说。
五条没听清似的立刻追问:“什么?”
“外面在下雪。”家入重复了一遍。
五条的脸也转向窗外,他的目光在虚像中追逐着家入的视线,但她的双眼似乎根本没有聚焦。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对每时每刻都在接收海量信息的六眼神子来说,了解他人并不需要通过眼睛。
比起看雪,他更想知道的是家入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咒力流并不能将心声具象化呈现,他仍不明白家入没头没尾地提起天气是何用意,于是五条问她:“所以呢?”
家入心想,哪有那么多因为所以?她倒是也想问问自己为什么。倘若这世上所有事情都讲得清因果原委就好了。分得清原因,辨得明由头,循着脉络把柳叶刀切进去,像割除病灶一样把根源利落干脆地掏出来。如果如果,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地球绕着太阳又转过一圈,在广袤浩瀚的尺度之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不足为道,哪儿有什么创世神,宇宙根本不在乎。银红两色的缎带缠绕在仍然青翠的杉树上,她说不上来这种配色在这个被全球几十亿人庆祝的宗教节日里有何典故,房间里也没有一个信教的人,可他们偏偏在这里相聚。
“……生日快乐。”家入说,转过脸依次看过五条和夏油,两张夜半突袭也毫无破绽的脸。
英雄,救世主,命运之子……就决战的过程和结果而言,他们名副其实。于是盲目的信仰,盲目的期待,盲目的推举,盲目的依赖,人们理所当然地往他们身上堆加更多——
可是为什么要做英雄呢?究竟是谁规定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明明身为特级,明明一早就处于常理管辖范围之外,但却主动背负着名为最强或者大义的枷锁——
“我有一个梦想,”五条悟说,“我要重洗这腐朽的咒术界。”
十七岁的家入硝子靠在绿化带的栏杆上,捏着烟问:“理由呢?”
“我要建设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世界。”夏油杰如是答道。
她是靠得离他们太近了,近得可以用酒精棉擦去那两张英气逼人的傻脸上的血迹,甚至可以用她自己的体温将他们再次焐热;
可即便如此,不论「最强」还是「大义」,她从始至终都理解不了一丝一毫。
太傻了。家入心想,太傻了。
五条和夏油神色古怪,估计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只是傻瓜而已,他们是两个自命不凡作茧自缚的傻瓜,孤注一掷地逆转生命的她又何尝不是。
谈不上循环因果,也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去年今日,东京恰好也有一场大雪落下。
所以她依然对着五条和夏油重复道:“生日快乐。你们两个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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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又陷入诡异的沉默。
好吧,言尽于此。
家入的腿从毯子里钻出来,脚尖去沙发另一端够拖鞋,夏油抢先一步弯腰,把她散落的两只拖鞋都抄起来拿远。
什么迷惑行为?家入的前脚掌虚虚地点上地毯,准备站起来。
“太狡猾了。”五条说,把她的腿抓过来并紧,牢牢夹在自己的两只膝盖中间,“太狡猾了——说完奇怪的话就想跑吗?”
家入去掰他的腿,但五条纹丝不动,她在他大腿侧面扇了一下,问:“……如果我说是呢?”
“那你最好管理好你的咒力流——因为六眼看出来的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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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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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大概搞砸了一些事情,她想,大概又惹了麻烦。但无所谓,场面话本来就当不得真,更何况她面对的是两个人渣。所以吵了半天,真正的安全词是「我爱你」。这才是最怪的怪话。下流的言语会激起他们戏弄她的兴致,「我爱你」却会让他们立刻清醒,立刻脱身。
既然都是逢场作戏,念完台词就该忘记。家入拍拍夏油叫他放开,夏油不肯,反而抱得更紧,比她体温稍高的柔软的胸肌闷得她憋气,她赶紧说自己想喝水,夏油终于松开她。五条把剩下半瓶水递过来,要我喂你吗,他问,家入不搭理,裹着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家入推开他们,说自己要去洗澡,被五条反手拽住。我不理解,他说,硝子,我不明白——你刚才明明想了很多,结果现在什么都不说又要一个人跑掉吗?
我想洗澡。
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之间的问题到底在哪里?我爱你,硝子,我爱你——你想听的是这个吗?你想听的话我可以一直——
我不想听。家入跳下床,找不到拖鞋,光着脚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把捏扁的矿泉水瓶丢进暂时存放可回收垃圾的大快递盒。
夏油从沙发旁边捡起她遗落的拖鞋,给她穿好,又去抱她。硝子……夏油捧着她的脸颊,泪水干在脸上,指腹划过去有片刻滞涩。灯光之下,她眼角的红意已经消失,大概是用反转处理过。她勉强将自己收拾齐整,剩下的只有透支的疲乏。
夏油,我不想做了,家入说,我累了。
不做了,夏油说,不做了,让我抱抱你好不好?言语过于苍白空洞,夏油哽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重复得次数够多,就能将他的爱意传达到位……可她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为什么呢,硝子,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总也不愿意相信,为什么在他身边、她的心里总也无法安定?他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家入一言不发地由他抱着,五条从背后贴过来,热乎乎的一大只,手没地方放,从她肩膀捏到她的胳膊,也不说话。腰和背都很痛,她已经到了晚上爬上床翻身时会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咔响的年纪,现在如果扭起来,脊椎恐怕也会发出局促的声响。
算了,她想,算了。去年这个时候,她甚至只敢祈求他们都活着,现在他们确实都活着,还都活得好好的,这就已经算是天遂人意了。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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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家入在床上赖到很晚才起。
醒倒是很早就醒了,因为在睡梦中闻到烘焙的香气。家入把头埋在被子里,挡不住弥漫的甜香。抓过手机,已经是她因为被香醒而发脾气会理亏的时间。定位显示夏油也在家,不确定他是已经收工回家,还是昨晚根本没去巡除咒灵。
昨晚昏暗模糊的片段,在她脑海中乱序浮现。半夜三更,作息异于常人的特级可能已经睡够了,但显然她还没有。不要在深夜做决定,更不要在没睡醒的时候做决定。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雪花就落满阿拉斯加。
与其说她缺乏足够的动力起床,不如说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卧室门外的一切。这种时候她倒是真情实感地羡慕起那些拥有瞬移术式的人,拉开窗户就可以凭空消失。家入由衷地考虑了一下,是否要请忧忧或者乙骨来把她带走——但不论哪种方案,都逃不过五条的眼睛,更何况不论她给冥冥开出什么价格,五条都能轻松十倍反买,乙骨就更不必说,一直是五条悟忠实拥趸,更何况她刚在狗卷发的聚会照片里看见乙骨的身影,算算时间,日本是深夜,大过节的,还是放过孩子吧。
门开了一条小缝又合上,火狐狸溜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床,绕到她那一侧,放下叼在嘴里的蛋糕刀,鼻子上顶着一簇蓬松的奶油,凑上来作势要拱她的脸,家入凶巴巴地瞪着咒灵,火狐狸就不敢动了,蹲在她枕头旁边局促地踩踩,舌头两下卷掉自己鼻尖的奶油,贴着她的额头趴下,试探地舔她,家入一激灵,立刻翻身下床。
***
五条和夏油都在厨房,俩人都收拾得利利落落人模狗样。家入狐疑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裱花蛋糕,又狐疑地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装饰气球,转身走进洗手间洗漱。
五条隔着门叫她也收拾收拾、穿得精神点儿。
为啥?家入叼着牙刷口齿不清地问。
切蛋糕、仪式感、过生日、过圣诞、照合影、我想看——五条掰着手指凑出六个理由。
家入随手画了两笔眉毛,找了件高领毛衣套上,五条立刻叫起来——裤子呢?裤子怎么不换?
合影又照不到下面?上面能看不就好了?家入很无所谓。
不行啊,这可是全家福,要放在相册第一页的,你如果不换,那以后每年我都要指着照片嘲笑你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穿着睡裤拍照。五条絮絮叨叨,把她推回卧室换了再来。
照他的意思换好衣服,五条和夏油已经把蛋糕端到茶几上,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两端,指着中间的空位请她入座。蛋糕上插着3和0的数字蜡烛,家入在心里默算,总觉得夏油的年纪似乎不太对,但算了,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她问,先切蛋糕还是先照相?
五条说,当然是先唱歌——硝子,你给我唱个生日歌吧。
家入脆拒,我不要。
行,那我给你唱个生日歌吧。说着五条就唱起来——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拍着手唱了两句,他隔着家入扒拉夏油,指着他鼻子,你也唱!
夏油的泪沟一抽,也唱起来——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
夏油把手机递给无头咒灵,咒灵举着手机飘到茶几对面。夏油贴着家入坐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五条的胳膊立刻伸过来勾她肩膀,家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往坐垫前端挪,左右二人都没在看她,而是朝着镜头露出营业笑容。咒灵手指比出倒计时,3、2、1——
我爱你——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向家入,而家入早在余光里察觉他们转头时就弹射起步窜了起来。
喂,我说,你跑那么远干什么?这种时候倒是反应快。五条大声吐槽,招呼她回来坐下。
不是说要合影吗?家入抱怨道,再这样我不来了。
夏油笑眯眯地检查手机。录到了呢,他说,把进度条拖到开头,音量调到最大,给家入又放了一遍。
「我爱你」——扬声器里两个男声重叠。
我爱你,硝子——五条冲她张开双臂。
家入从茶几另一侧绕行,差不多闹够了吧,人渣。
这哪儿够啊,五条说,起码得讲到你对这句话脱敏吧——在哭吗?噢,没有呢,只是耳朵红了,进步很大啊,硝子。
耳朵真的红了呢,夏油撩起她的长发看看。家入把他的手拍开,你也没完?夏油转而开始给她整理发型,把披在肩后的紫色发尾捋到前面。咒灵适时按下快门。
***
奶油,水果丁,戚风蛋糕坯,家入的叉子一插到底,问五条,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对啊,五条私厨,小悟圣诞定制款——你怎么知道的?是从里面吃出爱的味道了吗,硝子?我是带着对你满满的爱意做的噢。
因为早上吵到我了啊。
瞎说,怎么会,五条吞了一大口蛋糕,对湿润的口感表示满意,对精确的甜度掌控也感到满意,又说,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爱心静音厨房好吧?
烤蛋糕坯的味道太香了啊,吵到我的鼻子了。家入尝了一口,把盘子里的缺角蛋糕推给夏油,五条半道截胡,又铲了一叉子塞到家入嘴里,剩下的自己拿走。
五条对合影越看越满意,长按着触屏,反复欣赏实况照片,想炫耀的心情压都压不住。但他现在多少也算半个公众人物,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树敌比他更多的夏油,唐突公开关系只怕会给家入的生活带来负面影响。
……可是能瞒一时又不能瞒一世,况且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下情人。五条想到这里,立刻给庵歌姬发了一个阅后即焚的链接,只可惜日本时间是深夜,要等几个小时之后才知道她的反应。等就等呗,反正……
你笑什么?家入问。夏油拇指抹掉家入嘴角沾到的一点奶油,也扫他一眼。
没什么,就是感觉……五条轻笑——
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呢,以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