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医务室里的灯是暗的——她已经走了吗?
夏油杰站在楼道里,犹豫地拧动门把手,门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电脑屏保闪着微光,一道帘子隔开问诊桌与诊疗床。
他推开门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应该先敲门,但他不准备补上那个冗余的礼节性动作,因为他敏锐地察觉房间里除他以外另一道呼吸声,来自帘子后面——
她睡着了。
夏油背着手带上门,轻手轻脚地把体检表单放到桌子上,随后在桌边的候诊区坐下。
来体检并非他本意。前一晚,五条突然说要找他约架,他并未当真,以为只是五条随口的浑话,没想到不一会儿五条真的出现在田沢湖畔,不等他把帐彻底放下,五条的直截拳已经冲他面门而来。
肉搏吗?夏油摸不清五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闪到一边,问五条是要打带术式的还是——
“没差吧?反正你都打不过我。”五条瞬移到夏油身后,抓上他的肩膀,“还假模假样地确认规则——你是那种讲武德的人吗?”
“难说。”
夏油拖过五条的胳膊顺势过肩摔,五条在空中调整姿态,两条长腿夹住夏油的脑袋,二人绞缠着滚作一团。
一番酣战过后,五条率先瞬移到岸上,虽然他被夏油拖进湖里好几次,但是「无下限」的存在保证了他和他的衣物都未收到湖水的浸润。与之相对的,夏油的头发和宽大的黑色上衣都湿淋淋地紧贴在身上。
“你是吃不起饭吗?”五条突然问,“怎么瘦得像个猴?”
“还打不打?”夏油踩在咒灵背上划开水面,如同追潮的冲浪者。
“你这个营养不良的样子打得过我就有鬼了——明天来高专,让硝子给你检查一下,噢对,你应该知道吧,我们搬到京都校去了——”
“恕我拒绝——”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吧?我上次说的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我们三个现在算是共生关系——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共生法,但你要是身体垮了或者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那我和硝子也会受到影响——”
***
没有寒暄也没有问候,家入硝子头也不抬,把桌上的体检流程单推给他,让他按顺序完成查体项目后再回来交表。于是夏油现在坐在京都高专的医务室里,等着家入查验后填满体检表格最后几项。
冬天天黑得早,还没到五点,天花板已经投上夕阳余晖的红光。帘子另一侧的呼吸声平稳规律,夏油从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些许,略微调整坐姿,鞋尖踢到桌子底下什么东西,在地砖地上拖出冰冷的擦响,帘后的呼吸声骤然中止,家入似是换了个睡姿,片刻后浅缓的鼻息再次响起。
夏油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所幸没有引起更多连锁反应。他小心翼翼地歪过脖子,朝桌下看去——开运、八海山、福德长、越乃雪椿、北雪越淡麗、兼八麥燒酎、三岳芋燒酎,有的半满有的见底,两排花花绿绿的酒瓶高高低低地靠在墙边。
他直起身,视线落到直角桌远端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烟灰缸——决战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在他的巡回祓除下,日本境内的咒灵已经能够维持在较低的水平,按理来说不该再频繁出现咒术师伤亡——她为什么压力还是这么大?
闹钟响起,又迅速被按掉,随后是叹息般深吸的一口气。他听见家入爬起来,鞋跟在地上敲了几步,拉开窗户,打火机按键连续几声响。
夏油突然意识到,他贸然闯入了家入日常生活的一角。然而这不是属于他的时刻,他也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家入大概从一开始就不想见到他,过去几分钟的共处一室,完全没有经过对方的同意,虽然隔着一道帘子,但他还是靠得太近了。
他屏声敛息地站起来,像退栈一般,试图在她发觉前从这个关了灯的房间离开。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并不是难事,他反手握住门把手,拧动,小幅度拉出一条缝——
门栓发出生涩的吱呀声。他再次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由窗边靠近的脚步声像逼近的责难,空间感不断压缩,每个步点都是清脆的审判,他像被「无量空处」击中一样大脑过载。家入掀开帘子,扫了他一眼,把烟按在烟灰缸里,捻起桌上的体检报告,翻了两页。
“把灯开开。”她说。
夏油依言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白炽灯削弱了夕阳的暖光,医务室再度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家入拉开椅子坐下,在体检报告的最后一页签了字,盖上自己的姓名章。做完这些,夏油还站在门口,于是她问:“还有事吗?”
“你……”夏油含混地止住话头。他其实知道自己想问什么,然而那些问题全都唐突且不合时宜,因为她才是医生,而他只是求诊者,他们之间只剩这层一期一会的医患关系。
于是他转而说:“悟说……我们三个目前绑定了。”
家入把印章印泥收到抽屉里,签了字的报告塞进扫描机,问他:“所以呢?”
夏油在陈述现实与逾矩越界之间谨慎地斟酌措辞:“你看起来很累。”
家入抬眼看向夏油,毫不客气地问道:“是谁让我这么辛苦?”
她直勾勾地瞪了夏油一眼便转向电脑屏幕,等待报告上传时,家入摘下手腕上的皮筋,把长发低低地束在脑后,两侧的碎发扎不进去,被她别到耳后,下颌线愈发明显。顶上的白炽灯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职场化的淡妆也盖不住她的憔悴,而且她似乎也瘦了——这是共生的联动吗?
“抱歉……”
“光挂在嘴上有什么用?”他的道歉被家入干脆地打断,她骂完沉默片刻,下了逐客令:“出去给我把门带上——下个月接着来体检。”
退出房间后,夏油才想起来,他忘记问家入,昨晚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02-
二月末,夏油照着地址找到家入所在的医院。
生老病死,医院汇聚了太多人类负面情绪,因此是最容易产生咒灵的场所之一。他两天前刚吸收过京都地区的咒灵,所以医院还算比较干净。
由于没有健康保险卡,他挂号额外费了些功夫,等到他赶到家入的办公室,已经过了预约的时间,里面有另一个病人在看诊。助手护士问了他的名字,替他新建病例,然后给他指了去体检中心的路。
综合医院排队的人不少,等他完成所有项目回到家入的诊疗室,已是午休时段。房间里关了灯,家入的助手也不见踪影,但门留了条缝。他轻轻叩了门,没听到回应,于是擅自推门进去。
窗户没关严,乍暖还寒的春风吹起窗帘,又拂过淡绿色的分隔帘。里面没人在。
-03-
三月末,五条说高专新生马上入学,要管夏油借几只咒灵做课堂展示。
就为这种小事把我叫到京都来啊?夏油放出来乌泱泱一窝,挤挤挨挨地铺满了整个操场,未经登记的咒力使得京都校的警报狂响不止。
五条像逛菜市场似的左摸摸右捏捏,对着咒灵挑肥拣瘦品头论足,按照等级和种类挑选术式比较有趣的品种。
被警报召来的师生围在操场边缘,密集的咒灵荟萃看得他们头皮发麻。
“干脆这些都留下吧?”五条想一出是一出,“托你的福,这些学生都几个月没出过任务了,再不练练我看他们是要把怎么打咒灵都忘干净了。”
他冲着观望的学生招手,双手拢在嘴边,叫他们来上实践课。
庵歌姬急得抢过狗卷的手持喇叭大喊,警告他们不要在校园里胡闹,拆了一个东京校还不够吗,难道要把京都校也嚯嚯了才算完?!
抗议无效,夏油已经操纵咒灵一齐发动,操场上一时犹如百鬼夜行场景再现。
夏油站到教学楼天台,从京都校制高点放帐,将咒灵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操场上。歌姬从下面几层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骂他,见他把自己的话统统当做耳边风,歌姬又转过身,用自己的倍增术式给下面的学生叠加输出buff。
“你也别闲着,”五条悬停在空中,俯视着夏油,说:“来过两招?”
***
家入终于又熬到下班,坐在更衣室的长椅上翻看未读消息。歌姬连发了好几条,视频和语音交错,医院人多网卡,视频缓冲得很慢,加载了半天也只有前几秒,里面的画面一片混乱。
她心道不妙,又点开歌姬的语音,歌姬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我真服了,真无语你知道吗,就,真的,理解不了一点儿,太离谱了,得亏乐岩寺今儿不在不然能给老爷子活活气死,我真倒八辈子霉了和这种人做同事——你说这俩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窗户的磨砂玻璃被敲得咣咣响,她一抬头,看见窗外模糊的人影。这里是十一层,而且是医院,而且是白天,所以不可能是遭了贼。
家入拉开窗户,对上五条无辜的脸。
“这儿是更衣室。”她说。
“但你这不是没在换衣服嘛。”五条不以为然,“帮个忙吧,乙骨今天不在——你也不忍心看学生痛晕过去吧?”
***
得知五条去接家入来给受伤的学生们治疗时,夏油就想溜走。但三轮霞再次螳臂当车地拦在他面前,向他问起机械丸。
夏油先向歌姬投去眼神,歌姬注意到了他们那边的动静,但并未阻拦。于是夏油跟着三轮走进空教室,如实讲起真人与机械丸之间的束缚、他向羂索传递的情报、被真人修复如初的身体、以及他与真人的对战。小姑娘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斯人已逝,夏油作为旁观者无可置评,除了“节哀”以外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摸遍口袋,他身上一张纸巾也没有;四下张望,教室里最适合吸水的除了抹布就只剩下黑板擦。
三轮用袖子抹掉眼泪,向夏油小幅度鞠躬表示麻烦您了。
夏油想起刚才练习打咒灵时,三轮拿着一柄并不顺手的咒具缨枪,他想起先前三轮的拔刀动作,多嘴问了一句你的刀呢?
我用不了刀了。三轮想起她在面对羂索时给自己立下的束缚——蚍蜉撼树的决心,再也无法拔刀的结果——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
完了。夏油靠着教室后方的储物柜,局促地维持着原先的站姿。我真该死啊——但该死的好像另有其人。
“这儿呢,这儿还一个小孩——”歌姬敲敲门,推门进来,一下就看见来哭得肩膀发抖的三轮,连忙搂到怀里拍拍抱抱。她恶狠狠地瞪夏油一眼,把三轮带出了教室。
跟在后面的是家入,她也隔着大半个教室恶狠狠瞪夏油一眼:“我说你这个月怎么不来体检——原来是跑到高专给我惹麻烦来了。”
走在最后的是五条,家入离开后他进了教室,跟着队形掀开眼罩瞪了夏油一眼。
“……我没惹你吧?”夏油问。
“哼,”五条放下眼罩,以其人之话还治其人之身:“那可难说。”
夏油准备离开,被五条从背后叫住:“真不考虑来高专当老师吗?我看你给学生话疗挺有一套的。”
“敬谢不敏。”夏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那你之后要接着做自由咒术师吗?”
“自由诅咒师还差不多吧?”
“诅咒师不行噢,立场上没办法和你来往,硝子更不可能理你了。”
“本来也不理我啊。”
“……有一点理解当年七海骂我学婊的心情了。”
-04-
四月末,明仁天皇即将退位,在迎来新天皇和新年号的同时,民众也迎来了平成时代最后的假期;往年原本时长五天的黄金周,由于恰逢天皇交接,今年竟然连休十天。
作为一家大型公立医院,即将到来的自日本1948年施行《假日法》以来首次十连休,与在此就职的大部分医务人员都没有关系。家入经过护士站,听见护士长抱怨幼儿园在超长假期不开门,保姆又极为抢手,托管费也贵得离谱。
午休即将结束,她的诊疗室门口已经有人在排队候诊。家入转进护士站旁边的休息室,问正在接咖啡的助手,那个叫夏油的人,这个月是不是又没来体检。
“您说夏油先生吗?”助手说,“他早上刚来过啊。”
“他来过了?今天吗?”家入纳闷。
“对,他今儿到得很早,做完体检项目还没到预约的时间,上午等的人又多,夏油先生就叫我把他挂的号给取消掉了——您急着看他的体检报告吗?检验科那边化验结果还没出来……”
“没事,不急,我就问问。”家入换了豆子给自己也搞了一杯咖啡,拿不准夏油究竟是不愿意和非咒术师呆在一起,还是单纯在躲她——或者两者皆有。
啧。
她婉拒了助手递过来的咖啡伴侣,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下次夏油杰体检完,麻烦你叫他先别走。”
-05-
五月末,夏油如期完成体检,把表格交给家入的助手。他正准备离开,助手却让他在候诊区稍坐片刻。
夏油有些诧异,正想问为什么,护士站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助手让夏油稍等,接起电话,脸色一变。
夏油安静地站在一旁,隐约听见通话对面提到“多发伤会诊”,下意识地朝家入的候诊室看了一眼。
并非他有意偷听,只是助手的电话那端似乎采用的是事先录好的音频,音色清晰且极具辨识度的机器音用女声播报着通知——“多发伤会诊,请脑外科、胸外科、普外科、医务部、骨科,至急诊抢救室会诊……”
诊疗室的门被从里侧拉开,家入握着哔哔作响的寻呼机快步疾走,仍在发出尖锐提示音的寻呼机被她塞进口袋;经过护士站时她已经在跑,白大褂的后摆甩在身后,楼道里的人自觉站到墙边给她让开通道。
她先按了电梯,顶端的LED屏显示一台卡在1楼,另一台卡在3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来。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指望电梯还不如直接跑下去,于是家入转身冲向楼梯间。
“硝子,这边!”赶过来的夏油从背后拉住家入的胳膊,在她钻进楼梯间前将她拦下,“这边下去比较快。”
他单手拉开电梯间的通风采光窗,没有借助缓冲就敏捷地从原地跃上窗沿。像魔毯一般展开羽翼的咒灵已经悬停在窗外候场,自十三年前的星浆体事件后,夏油几乎一直都在独自活动,这套接应同伴跑路的流程多年不曾做过,但他的动作驾轻就熟信手拈来,不知被唤醒了埋藏在何处的遥远记忆。
夏油回过头准备接家入,这才发现他刚才一直反手握着她的胳膊肘。家入还没说什么,夏油先为自己的不请自来尴尬起来。他飞快地撒开手,蹲在窗沿讪讪地解释:“我是说,我的咒灵可以带你过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家入没想到居然会在此时见到夏油,被他拽得愣了神,又被寻呼机的持续蜂鸣倏地拖回现实。
这里是公共场所,周围人多眼杂,咒术界的存在尚未大范围公开,她在医院也只是类似潜入调查——家入可以列出一整篇自己应当藏锋敛锐谨言慎行的理由,然而她面不改色地踮起脚尖,双臂勾住夏油的脖子:“去急诊部,A栋一层——快点。”
夏油揽着家入的后腰,将她提了起来,拢在怀中,带着家入从11层的窗口一跃而下。众人的尖呼惊叫被留在身后,状似魔毯的咒灵跟随他们的加速度,在半空将他们兜住,以螺旋下降的轨迹顺滑地绕过楼体,向医院大楼另一侧的急诊部俯冲而去。
***
《痛心!小伙胁迫主治医师一同从11楼跳下,只因得了这种病……》
《殉情or仇杀or报复社会?这些绝密画面解开医院跳楼案真相!》
《被人拖行动弹不得?五招防身术教你化险为夷逃出生天!》
《惊魂十秒!亡命绑匪拒绝谈判——是社会病了还是我们病了?》
《震惊!一男一女光天化日竟在医院窗前做出这种事!(附无码视频)》
五条悟兴致勃勃地往高专大群里转发新闻报道,一边抑扬顿挫地念标题,一边毫无形象地嘎嘎乐。
歌姬忍无可忍地@他,叫五条别再刷屏了。
对噢!五条一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主角都不在群里,开涮的乐子少了一大半!
他立刻把夏油拉进群聊,@他看上面的消息,飞快地打字,紧跟着又发了一条“兄弟,你?了”。
再一刷新,群里的人数减少了一名——刚被他拉进去的夏油,一句话都没说就退了群。
怎么个意思?五条再次把夏油拉进群,顺手又往群里转发了一则《医保断缴只能等死?!知情人透露男子医院跳楼内情——详细解答戳这↓↓↓》。
夏油再次退群,一不做二不休,为防止再次被骚扰,还把五条拉黑了。
“啧,你看这人就是玩儿不起。”五条向桌子对面的家入摊开手掌,“手机借我一下——诶,要不你去把他拉进高专群吧!他总不敢拉黑你吧?”
家入仰着脖子,吨吨吨地把一大杯生啤喝到见底,抬手叫服务员续杯。
五条冲她比出两根手指:“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都不想听——小哥!麻烦再来一杯!”
虽然家入表示都不想听,但五条还是自顾自地解释道:“好消息是,杰虽然没放帐,但是他把你遮得严严实实的,所以现在网上流传的那些视频都没拍到你的脸——辅助监督已经去联系医院了,只要你那些同事不乱说就行。”
这个好消息听起来其实也没多好。
她本想问五条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这些荒谬的假新闻全压下去,再一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虽然社交媒体上关于这起事件传播的都是谣言,但强行删帖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毕竟传播一则消息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禁止它,然后激起无穷的民愤和好奇,让这则消息在窃窃私语和口口相传中经久不息——倒不如放任自流,过几天热度自然而然就下去了。
一想到明天不仅要上班,而且还得向同事解释情况,家入就胸闷气短。
医院的高层了解她的身份,也知晓她的术式,所以今天早些时候,当急诊遇到危重病人,流程上会直接传唤她的寻呼机;但她的同事们并不知晓这一点——要不我明天干脆直接出柜吧?公开术式总比说自己是“大难不死的女人”要靠谱吧?
公开咒术界的提案被咒术高层和日本执政党一致否决,一方面是他们并不完全相信五条给出的“天元同化全人类的进程已经开始”的说法,另一方面是咒灵的存在会对广大非咒术师造成恐惧、影响社会安定——这些是官方给出的否决理由。
大家默契地不宣之于口的深层原因还有更多,比如国际社会的影响——之前咒灵的伤害基本全部由日本承担,虽然这确实不公平,但稳态已经持续了上千年,凭什么日本突然间把其他国家地区也拖下水?
再比如目前仍占人口极少数量的咒术师的安危——非我族人其心必异,拥有特殊力量的咒术师,仍然能被看做同类吗?纳粹和犹太人,图西族和胡图族——人类历史上,由莫须有的族群差异引发的迫害和战争比比皆是——由恐惧和排他所带来的歧视还算是小事,但倘若引起咒术师以及非咒术师群体之间的大规模对立呢?
除此之外,凭什么咒术师中的一些个人就拥有着足以夷平一整个国家的力量?如果咒术师的力量被觊觎,咒术师被当做科研原料抓去做人体实验——这又该怎么办?
服务生端来一杯满到边缘的啤酒,家入捏着冰凉的杯身,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嘬最上面那层快溢出来的雪白浮沫。痛饮几口,她的烦躁被压下去些许。她问五条:“刚没说完——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五条把自己的手机屏幕转向家入,“现在这些相机和手机,都没办法直接拍到咒灵的影像。”
他点开从那些离奇的报道里下载的视频,拖动进度条,视频里夏油和家入先是自由落体,再突然像是平地起了一阵龙卷风,把他们急速刮到楼的另一侧——然而实际充当他们载体的咒灵,在视频里全无踪影。
“如果拍到那只咒灵的话,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展示咒术世界样貌的素材——”
五条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想起禅院真希之前那副能够让她看见咒灵的特殊眼镜,暗自思考起将相机的透镜换成带有咒力的镜片的可能性,比如用改造过的摄影机,拍摄一些咒术宣传片、咒灵介绍片、咒界生活剧——嗯……但这样会不会被人说是CG特效?
果然还是要眼见为实,不求马上量产,至少先做出几个模型机来,交给记者或者自媒体博主试用——但这样还是可以说是特效或者收了钱的托啊?
果然还是得量产吧,让所有人的手机都能照出咒灵来,最好是把所有镜子都变成照妖镜——但不愿意承认的人依然可以说是厂家植入了病毒诶?
妈的,人类的本质是杠精。什么角度都能挑出刺来。只要不想承认咒灵和咒术世界的存在,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百种方法来掩耳盗铃。
“——算了,你和杰这次的事儿就留个底吧,之后翻出来也能用。”
-06-
六月末,夏油结束体检时,又到了午休时段,楼道里基本没人,他在门口自然也没找到家入的助手,却没想到直接被家入叫进诊疗室。
家入扫了他一眼,接过体检表,从电脑上调出他上个月的体检结果。从数值上看体重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是本来就低的体脂率又降低了一点,夏油本人看着也比上个月瘦了些许,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夏天到来的缘故。
盛夏时节一贯是咒灵高发期,由于同化启动前,夏油彻底打开了天元此前在日本布下的封闭结界,因此其他国家地区也陆续出现咒灵的活动痕迹,家入从五条那里听说了关于夏油近况的只言片语——咒灵吸收范围由日本巡回扩大到世界巡回等等。
她拿出听诊器,叫夏油坐下,把衣服掀起来。
夏油一愣,犹豫地看了家入一眼,解开宽松的黑色半袖衬衫外套的扣子,双手拎着内衬T恤的下摆往上提——
“不用掀那么高。”家入见怪不怪地制止他,于是夏油又把T恤放下几寸。
家入的手从他卷起的衣服下摆伸进去,听诊器凉丝丝地贴上他的胸口,依次覆盖过主动脉瓣区、肺动脉瓣区、三尖瓣区、二尖瓣区。听诊器立刻带上他自己的体温,但家入不经意间划过他皮肤的指尖还是凉的。她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里,夏油也转过头,盯着被空调吹得微微颤抖的窗帘。
家入收起听诊器,站起来拉开背后的遮挡帘,叫夏油躺到诊疗床上。
“啊……”夏油跟着踌躇地站起来,“彩超的话,刚才已经查过了。”
“叫你来你就来——衣服掀高点,裤腰往下拉——不用太低!”家入往夏油肌肉线条清晰的下腹部挤了一坨凝胶,握着彩超探头熟练地来回几下便给涂抹均匀。
泌尿系统和前列腺的彩超检查需要膀胱处于充盈状态,夏油在体检之前本就喝了很多水,还没来得及去洗手间便被家入叫住。俗话说得好,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夏油浑身肌肉紧绷,抬起垫在头下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偏偏家入还不愿意放过他,探头压着冰冰凉凉的凝胶,或轻或重地划过他的下腹部。
夏油快把后槽牙咬碎,挤出来一句:“……请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有点怀疑你有肾结石。”家入面不改色地盯着超声显示屏,握着探头在他最憋的位置按来按去。
“……真的吗?”
“看不清楚啊——”家入重重地压了一下,在夏油整个人从诊疗床上弹起来之前抬起手,若无其事地问他:“平时不爱喝水吗?”
她扯过两张纸巾丢给夏油,叫他自己擦。夏油从诊疗床上撑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之前一直默认家入属于外科,但实际上并不知道她具体属于哪个科室,如果是普外的话,诊疗室里有超声仪似乎也正常。
他默不作声地擦掉腹部的凝胶,放下T恤提上裤子。家入背对着他填病例,听到他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头也不抬地告诉他可以走了,于是他走出诊疗室,带上房间的门。
转过楼道拐角时,夏油在余光里看见家入也离开了房间——这个时间,大概是准备去吃午饭吧,他这样推测,完全不曾预料到,不到一分钟后,他会在男厕听到家入的脚步声。
夏油有一瞬的惊慌失措,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对一个特级咒术师来说,识别脚步声以及凭借声音判断距离都是入门级别的操作,再加上家入那种带点散漫的拖着鞋跟的走路方式,即使穿的是医院的平底鞋而非她平时那种带矮跟的休闲鞋,他也绝不会认错。
不紧不慢的脚步停在门口,然后是喀拉一声,她又走了几步,带着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他系上皮带,进退两难,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洗手间确实有窗户,虽然被百叶窗隔成一道道的阴影,但应该也能打开——可他真的要那样慌不择路地夺窗而逃吗?
犹豫再三,他硬着头皮转过立墙隔断,果然在洗手池前看见家入。透过镜子,夏油看见家入卷起袖子,正在往上臂内侧贴尼古丁贴片。
他心里有很多问题,但此情此景,不论他说什么都很尴尬,不论他问什么都很出格。他沉默地洗了手,抽纸擦干,对家入说“那我先走了”——甚至没敢说再见。
“姑且问一下——”家入从背后叫住他,“你是在躲我吗?”
夏油停下脚步。很简单的是或否的问题,他竟然也被哽得想叹气。
“没有。”他说,“我没有在躲你。”
“是吗?”家入窸窸窣窣地把戒烟贴的包装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我好歹算是你的主治医师,但是半年了你都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每次都走得很快,根本抓不住你的人影。”
家入从他身边穿过,把刚才摆在洗手间门口的“打扫中”立牌收回来,接着说:“如果不是在躲我,那我只好理解为,你是不喜欢医院的环境了——还在讨厌非咒术师吗?”
夏油终于还是叹了气。
“我就暂且把这理解为‘是’的意思了,”家入站在洗手间门口,放下卷起的袖子,“就当是预后调查——擅自复活了你,却一直没问过你的想法;五条说,你第一次死在他面前的时候,说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没办法真心笑出来——那现在呢?还是感觉每一天都很痛苦吗?”
“硝子……”他低下头又抬起来,被尖锐且不留情面的提问逼出苦笑,“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聊这些吗?”
“有道理,”家入从善如流地说,“那换个地方吧。”
他们终于不再挡在洗手间门口。光影明灭,夏油不抱期望地跟在家入后面,任由家入带他穿过层层楼道,停在一面宽阔的玻璃墙前。
与医院别处冷素整洁的装修风格不同,这里的墙上除了探视时间和禁止高声喧哗的标语以外,还印着色调柔和的装饰画。玻璃另一侧是排列整齐的保温箱,里面躺着十几个裹着纸尿裤的初生儿。
夏油不解其意地站在家入身后,不明白为什么她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摆放着最孱弱、稚嫩、无知的人类,是生命最开始的阶段,也是种族存续的希望,但显然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场所——夏油心里并没有额外的触动,只是不知所以地猜测着家入的用意。
“过来点儿。”家入小声招呼他。
夏油走到她旁边,和家入并排站在探视窗前,听见她又说:“放一只咒灵出来吧。”
他猛得扭过头,震惊地盯着家入,理智上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儿可是医院,里面都是脆弱无比的初生婴儿,她怎么可能是那个意思——
但万一她真的是那个意思呢?夏油心底涌起不可思议的念头。他已经历过太多次失败和失望,本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麻木,但偏偏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近乎走火入魔的理想主义者——在狱门疆里他曾问五条,是否有同化发动的痕迹,当时五条冷酷决绝地告诉他六眼什么也没看见,非咒术师仍然是非咒术师;决战结束之后,他在一个又一个夜里,一处又一处街头,释放自己的咒灵,寻找着能够看见它们的眼睛,时至今日仍然徒劳地一无所获——但最可悲之处在于,他竟然事到如今,仍然拥有无处溯源的虚妄缥缈的希望。
“她睁眼了,那边那个,看到了吗?第二排左手边第三个小孩,快点——”家入催促他,转过脸时眼神带笑,“要一只可爱一点的,不要太大,也千万不要太吵——”
碧蓝的蜻蜓慢悠悠地划过低空,轻巧地落在保温箱上振动翅膀,小婴儿勉强地睁开仍带着浮肿的沉重眼皮,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对残酷的自然界来说过于绚烂鲜丽的生灵。
蜻蜓咒灵转悠到隔壁的保温箱,初生儿还太小,尚未学会抬头或者翻身,视野也仅有眼前二十厘米左右的景象,断断续续地盯着蓝蜻蜓看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再次陷入漫长睡眠。
“五条是一月底发现的,带有咒力的胎儿——他说先不要告诉你,至少等到这些孩子真的平安出生。”家入的视线也跟着蓝蜻蜓跳跃闪烁,“保温箱里的都是早产儿,八个月左右,有些甚至还不到,都是同化开启之后的孩子,大概算是第一批——日本这边的统计数据目前大约32%的胎儿带有咒力,其他国家也有,具体术式还要等再大一些才能确定,不过——”
她抬头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不出意外地发现他全神贯注地望向玻璃另一侧,似乎完全没在听她讲话——算了,这么多年他溜号也不止一次两次,她大概也该习惯了。
“夏油,”她收回视线,叫了他一声,哈气在玻璃上留下水雾,又迅速消散;她眼前是闻所未闻的景象,无人知晓未来路在何方,但她仍然轻轻地说:“——欢迎来到新世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