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逢魔时刻,空中群鸦盘旋。他以宿舍区为中心降下帐,将她押进夏油杰在高专时住的那间宿舍。夏油杰叛逃后,他的房间里里外外经历过多次搜查,里面的陈设本该被清空销毁,但不知为何一直搁置。
“这里一点都没变呢……”他状似惊讶地感叹,手指抹过书桌,捻起厚厚一层灰,“是你的主意,还是五条的?”
见家入不发一言地把头偏到一边,他呵呵一笑:“你倒是沉得住气。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治疗师抱臂站在门廊处,不愿意再靠近:“刚才就说过了吧,我对你实在提不起兴趣。”
“嗯,对我不感兴趣。”他低头解开五条袈裟在胸前的结扣,拎着搭在左臂上的小威仪,把袈裟脱了下来,问道:“那夏油杰呢?你对他有兴趣吗?”
家入皱着眉头,看着他脱下黑色的直裰和贴身的半着,赤裸着胸膛走到她面前。
男人的躯体上遍布着斑驳的疤痕,有一些她认得出自己反转术式的痕迹,而另一些更狰狞的,她从未见过。奇怪的是,从右边胸口到整条右臂的皮肤都光洁如新,与其他部分形成鲜明对比。
“这具身体你很熟悉吧?这道被伏黑甚尔劈出来的伤还是你治的呢。”他抓过她的手,按在胸口两道斜着交叉的疤痕上,顺着抚到右侧胁下,疤痕突然中断的位置,“你不好奇吗?连你都无法祛除的疤痕,为什么突然就消失了。”
家入试图缩回手,但被他死死按住,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拉到他怀里。他温柔地低下头,额发扫过她的脸颊,轻声问道:“五条悟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当时为什么没把夏油杰的尸体带回来?”
她咬着后槽牙,不吭声。手掌之下的肌肤触感温热,胸腔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她甚至能触摸到他的脉搏跳动。
但夏油杰,的的确确已经死在上一个冬天。
他怜悯般观赏着她的情绪波动,在她耳边吐出气声:“……硝子,救救我。”
话音未落,他的右侧胸膛突然凭空豁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原本将她的手按在胸口的右臂也无影无踪。她的手失去着力点,顺着惯性探进贯穿他身体的开放性创口中,粘稠的血液止不住地滴到她手上,肋骨的断茬截面参差碎落,残破的内脏痉挛般颤动。
“这就是他死前的样子,破破烂烂的,”他用残存的左臂摸了一下右侧残缺的圆形伤口,“你应该能看出来这是谁的攻击造成的吧。”
家入怔忪了一瞬,不知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作何感想,只收回手后退了一步,冷眼瞧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居然不来给我治疗一下吗?你的心可真硬啊。”他感慨地叹了口气,一条崭新的胳膊又凭空从缺口处长了出来。
“我巴不得你死掉才好。”她说着,把手上的血往白大褂上抹。
“哼……是夏油的话,你就会救了吗?”他也从地上捡起白色的麻制半着,擦拭身上的血液。一番折腾下来,他的右臂和右侧胸口一片圆形的区域一尘不染,而其他部分被淋漓的血渍浸染,像一幅诡异的喷墨涂鸦。
她再次陷入不应答的状态,自顾自地把手揣到外褂的口袋里。
他十分忌惮她之前掏出的手术刀,生怕她又从兜里摸出什么咒具来,因此一个健步把她的双臂扭到背后,扣出她手里抓着的东西,却发现只是烟盒和打火机。
他把东西扔到桌子上,拖过椅子,将她按在上面:“我想你大概已经没什么招数了,但以防万一,还是请你老实点。”
家入嘲讽地哼了一声,他也有点恼怒,压着脾气解释道:“倒是有一只咒灵很适合捆绑禁锢,但你一定又会把它祓除。事到如今也只能凑活一下了。”说着又扯下她身上沾血的白大褂,攥着下摆把布料撕成几条,将她的手缚在背后。
“只是想来根烟而已,”她试着抬了一下胳膊,发现动弹不得,便仰着头往后一靠,“你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吗?”
“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唐突了。”他把头发挽到背后,伸手勾过烟盒,却不愿拍出来一根给她,而是整盒怼到她面前。和平软盒浅黄色的包装上印着她带血的掌纹,更浓的血腥气从他的指缝透过来。
她抬起下三白眼盯他,而他眯眼一笑,将自己的存心为难包装得道貌岸然:“抱歉,我手上都是血呀。麻烦你自己拿一根吧。”
家入不愿让他称心如意,但也不想和自己过不去。于是她咬住烟盒上原先撕开的破口,扯着把盖子撕了下来。他又暗示地把烟盒往她嘴边递了递,她也配合地用舌头卷起一根叼在嘴里,咬着烟问他:“满意了吗?”
“我个人是对这种高焦油高尼古丁的烟没兴趣,哪里谈得上什么满不满意的呢?”他狐狸眼笑得眯眯弯,“还是要问家入小姐,你满意才好呢。”
她磋着牙,把叼着的烟上下翘了一下,不耐烦地催促他点火。
他放下烟盒,把桌子另一头的打火机够过来,弯腰凑到她身前,啪得一声打着了火。
她盯着打火机出气口,抿着烟靠过去。他们两个人的呼吸离得太近,火光在交织的鼻息中跳跃闪烁,烟尾微微颤抖,却怎么也点不着。
太过久远的相聚之地,太过久远的相熟之人。摇曳的火光里,家入竟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看出她晃了神,用手拢着火,往她叼着的烟上靠,故意点破她恍惚的回忆:“上一次给你点烟,还是在涉谷——”
他按着点火开关的手,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打火机噗得一下灭了。
家入回过神,记忆里那个穿着黑色毛衣的身影,现在浑身沾血地站在她面前。她震惊地盯着他的手,又抬头盯着他,嘴唇哆嗦着叫了一声:“……夏油?”
他的手又突兀地抖了一下。
“——夏油!!”家入大叫,几乎跳起来,烟也从嘴边掉下。
他恼羞成怒地丢掉打火机,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椅背上。
她被掐得面目红涨,句不成章,双腿挣扎着乱踢。
他始终无法聚起扭断她脖子的力气,悻悻地放了手。
家入垂着头从椅子上滑下来,喘得像个破风箱,又抵着地板把自己支起来,仰在椅背上咧着嘴斜?他:“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在想一个事情——”,她一边咳嗽一边放声大笑,“——我在想,你到底为什么,费尽心机把我抓到这里。”
他怒不可遏地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拖到墙边,将她的脑袋狠狠往五斗橱的柜角撞去。
家入瘫软地滑到地板上,血迹在五斗橱上拖出一条歪曲的弧线。她的手还被缚在背后,只得用额头抵着地板,跪着把身体支起来。
“……果然!你根本杀不了我!”粘稠的鲜血从她额角蜿蜒向下,她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刚才那下,按照夏油杰原本的身体素质,我的颅骨碎片早就刺进前额叶了——”
他一脚踢向她的胸口,她像个失控的沙包一样跌出去,又被他揪着头发拎到床尾。他将脱力的家入的脖子卡在铁制床架上,眼眶对准凸起的栏杆,咬牙按下去——两只手的配合却不听使唤,铁栏杆的尖角只是擦着她的头皮而过,发出令人牙酸的皮肉被豁开的声音。
周身遍布此起彼伏的伤口,但疼痛的优先级在此时不值得一提。生死存亡的危机当前,血管里奔腾的肾上腺素,让家入头脑愈发清明。她有恃无恐,甚至懒得启动反转术式修复身体。
在倾颓崩落的咒术末世,人声隔绝的濒死之际,她快意无比地洞穿了这场无厘头的绑架的前因后果,也找到了破局的关键法门。
她趴在落满灰尘的床单上,拱着脑袋蹭掉糊住眼睛的血迹,又把自己翻过来,仰着脸喘着粗气嘲弄他:“你就这点本事吗?怎么只会靠蛮力打人——你的术式呢?!”
他揪着领子把她从床上提起来,张开手想释放极之番,却一无所获,只能痉挛着捏紧拳头把她打偏了头。
她咳出一口血,又一次大笑着转过脸来:“还不明白吗?你压根就控制不了夏油杰的身体啊,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