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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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光源、没有边界、没有时间流动的概念。
如果被关进狱门疆的碰巧是个物理学爱好者,那么也许会引来“物理学不存在了”的哀嚎——但夏油才懒得研究重力的作用方向是否垂直于他脚下的界面。
他原本以为,狱门疆内也没有声音的存在,行走间却踢到前人的头骨,骨碌碌滚动的声响传出去很远,仿佛身处没有尽头的下坡路,像极了他江河日下的人生。
狱门疆内压制了术式输出,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咒力流动。在血脉中奔涌的肾上腺素逐渐褪去,过去两天一刻不停地殚精竭虑导致的疲累轻而易举地克服了他。既然五条不容分说地拒绝了他的提议,那么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放他出去。夏油再次就地躺下,放任自己入眠。
梦里不知身是客,他被哭声吵醒时,一时分辨不清今夕何年,也忘了自己在哪里,以为是菜菜子美美子又做了噩梦,抱着枕头扑到他床头,像病猫一样小声呜咽,他迷迷糊糊顺手搂过来,是一把散落的枯骨——于是彻底惊醒。先是意识到,双胞胎姐妹已经过了粘着他撒娇的年纪,接着想起来,按高专的收尸流程,她们恐怕已经只剩两坛骨灰。
自此,夏油彻底失去睡意。
他把怀里的枯骨抖落下去,察觉到骨头的种类似乎不符合人体结构,或者说,不是一个人身上能凑出的部件。被关在狱门疆里实在无事可做,他四下摸索,发现这些已经干枯发脆的骨头,是刻意摆放的结果,因为它们拼成了一句颇为低俗的脏话。如果不是因为用的古语,他甚至觉得这处无厘头的遗迹颇有五条悟的风格。人类的本性大抵如此,总想给世间留下一点痕迹,既然有这一处,那肯定还有别的。
四下游荡,他又找到了带有粗粝划痕的头骨,狱门疆竟能把人逼得倒退回绳文时代。他在黑暗中抚过头骨上的刻痕,磕磕绊绊地读出,这一位是因为家族内斗,被陷害封印的——可是上面记载的大家族,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他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无可避免地又想起外面的世界。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他的咒力似乎恢复了些许,至少能召唤出一些咒灵。五条的虚影第一次出现时,距离他被关进狱门疆过了八天,那时五条已经可以在狱门疆内放出「茈」。按照这个速率等比推算,也许他也在这里被关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或者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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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再次劈开一道带有光亮的细缝时,夏油正在逐个检查先前吸收的咒灵。都是过去千年的时间里,与羂索签下契约的高等级咒灵,颇有些堪用的术式。
家入硝子身上的白大褂血迹斑驳,直截地问他:“我是怎么复活你的?”
只有她的声音在狱门疆里回荡。夏油心一沉,不动声色地收起咒灵,问她:“悟呢?”
“被宿傩腰斩了。”家入说得又急又快,“我的反转术式不起作用,加了歌姬的「增幅」也合不上断口——所以我问你,上一次,我到底是怎么把你救活的?”
短暂的惊愕过后,夏油立刻冷静下来,对她说:“硝子,放我出去吧。”
“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再添乱——”
“——你不是想知道如何救悟吗?放我出去,我立刻告诉你。”
“你少废话,要说就赶紧在这里说!”
“——是悟不让你解除封印吗?”夏油问,看到家入不予反驳,知道自己猜中了家入不肯解封的原因,他好脾气地劝道:“悟说的也不一定全是有道理的呀,就像他肯定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腰斩——放我出去吧,我至少能拖宿傩一阵子。现在是谁在对战宿傩?是九十九吗?那麻烦你帮我把乙骨叫来,拜托了。”
家入让门外的辅助监督去找乙骨,回到手术室不情不愿地喊了「狱门疆、开门」,随即螳臂当车地挡在特级诅咒师身前,担心他不履行承诺就离开。
夏油根本没想走。他一出来就看见家入身后的手术台上,五条悟被劈成两截的身体——死不瞑目地睁着眼,永远湛蓝澄澈的眼珠,竟然有朝一日会浑浊涣散——
“你上次开了领域。”他回过头,对家入说,“别慌,你的领域能治好他。”
“我猜也是。”家入冷笑一声,掀起眼皮瞪他:“但是拜你所赐,我一点也记不得该如何开领域了——结印、咒词、咒力流动方向,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抱歉,不出意外的话,你的记忆应该马上就能恢复了。”夏油说着,将双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两两勾在一起,中指相抵,双掌半拢,试图恢复他印象中家入曾经结下的手印。
“这是……”家入凑过去看他手指的动作,自己也仿照着结出同样的印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被她强行压制下去。
“是准提菩萨根本印。”夏油说着,虚笼住家入的双手,将她双手的掌根抵在一起,帮她用双手结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他不着边际地想着,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缘法——准提观音,莲花部之母,经法中能为众生延寿护命的菩萨——确实很适合家入,难怪她当时会选择用这个手印。
我的领域,竟然还要别人来教我怎么结手印。家入没好气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之前是和尚嘛,假和尚也要装模作样讲讲经啊。”夏油的苦笑一闪而过,想起高专时五条拉着他们钻藏书阁,一边照着经书上的手势比划,一边连蒙带猜地给自己尚未开启的领域提前起名字,宽慰家入道:“其实你也知道这些,领域是你自己开出来的——别担心,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
他帮家入摆好结印,便松开了手。家入却不合时宜地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先前被五条悟用天逆鉾刺穿的地方,表层的豁口还没结上血痂。在狱门疆关门前,五条叫她给夏油处理一下天逆鉾的贯穿伤,当时她心里带火,故意留下浅表的伤口,不肯完全替他治愈——都过了一个多月了,怎么现在还没愈合?算了,关我什么事,反正他现在自己也会反转。
她紧接着又问:“我的领域叫什么名字?”
夏油被她问得一愣,因为他并不记得上次家入开领域时念出了领域名称。
家入以为他又要耍花招拿乔藏私,不耐烦地催促道:“身密、口密、意密——三密相应,才能开出领域来吧?我的领域到底叫什么?”
可是夏油确实不知道。与其说他不知道,不如说,上一次家入似乎确实没来得及起名、便匆忙开启了领域。
家入的追问,倒让他想到另一个问题——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上次的她的领域效果才无法长久维持吗?换句话说,这次只要做到三密相应,那么不需要再追加任何附加条件,就能够让五条长久存活了。
可是怎么最后是由我来起名字啊?等她恢复记忆,发现这辈子领域都要带着我起的名字,恐怕想起来就要生闷气吧。
夏油笑了起来,心里有了想法,对家入说:“「水敷圆生界」——就叫这个吧。”
家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正想说什么,乙骨已经赶到门口,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五条老师断裂的身体,又戒备地盯着夏油。
“很遗憾,咒力流动方向我实在没办法帮忙,只能麻烦你自己摸索了。”夏油对家入说。
说完,他向家入告辞,朝乙骨走去。家入不再拦他,毕竟他已经像承诺的那样,告知了复活五条的方法。
夏油走到手术室门前,家入突然问:“五条如果知道我把你放走了,估计要发火——姑且问一句,你会回来的吧?”
夏油头也不回地推开门:“会解决的,放心吧。”
她对着夏油的背影,礼节性地加了一句“祝你武运亨通”,便回到手术台边。
门合上之前,家入没再回头,夏油也没有。
***
夏油和乙骨沿着楼道疾步快走,转过拐角,夏油率先开口:“里香还在吗?你现在应该知道如何应对「极之番」了吧?一会儿我会把之前吸收的咒灵都糅合到极之番里,大概有接近一千万只,你用里香——”
“你要干什么?现在不是我们两个内耗的时候吧?我们要打的是宿傩啊?”夏油的战术布置,听得乙骨一头雾水,他难以置信地问夏油:“你是来帮忙的吗?”
夏油拉开窗户跳上窗台,回头对乙骨冷笑一声:“我如果是你的话,现在应该非常高兴——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恭喜你,机会来了,你可千万把握住。”
乙骨握着刀,跟随夏油的轨迹,前后脚从窗户跃出,挂到腾飞的巨型咒灵上,一个后荡,把自己翻上咒灵平坦的背部,问夏油:“你到底什么意思?”
“最后一根宿傩手指在哪里?你的五条老师是不是把手指交给你了?”见乙骨不答,夏油接着问:“总不能又给虎杖了吧?”
“是在我这里。”哪儿有这么商量战术的?乙骨从来没见过沟通起来这样费劲的队友,他追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在你这里就好——”夏油操纵身下的咒灵猛得加速,风声呼啸地擦过他们的脸颊,夏油被吹起的长发几乎抽在乙骨脸上。
夏油对这个效果很满意似的,顶着风扭过头,对乙骨说:“你听好了,我和宿傩之间有一个束缚,我替他找到所有手指,他会在我身上受肉,让我亲身体验他的力量,有一分钟的时间,但最差情况也许我只能硬控他十秒左右——”
乙骨惊愕失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忐忑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你、你是说——”
“没错,就是那个意思——”夏油眯起眼睛平视前方,像是事不关己一般,恬不为意地对乙骨交代战术的关键步骤:“束缚生效、宿傩受肉之后,十秒之内,请务必把我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