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知道了

目录

升序 倒序

[夏五硝]美丽新咒界 共38章

目录
阅读设置

阅读设置

手机阅读
加入书架
回到顶部

极夜放逐 - 06

  • 书名:[夏五硝]美丽新咒界
  • 作者:太平hoodie
  • 本章字数:1.2 万
  • 更新时间:2024-09-09 09:18:39

  -21-

  覆雪的针叶林在道路两侧展开,更远处是刀削斧劈的绵延山脉。

  道顿公路,被列为世界十大死亡公路之一,由南向北穿过北极圈,直达北冰洋。荒凉,路况差,气候恶劣,连长度666公里也是魔鬼的数字。

  虽然是原油产地,但是沿路的油价贵得离谱。家入在跟车排队时就看见,育空河营地的加油机上,贴满来自世界各地的贴纸,造型凌乱又朋克。

  等待前车加油时,家入摘下手套,从领口伸进袖子,撕下昨夜睡前贴上的尼古丁贴片,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前车已经发动。她开到对应的位置,捏着信用卡跳下车,插上油枪后,用旧贴片的剩余粘性,把一张新的戒烟贴连着包装一同贴在加油机侧面。

  道顿公路与输油管道平行而建,最初设立的目的便是服务于普拉德霍湾油田的开采,运输原油的重型油罐车在这里享有绝对路权。攻略上用加粗的字体标出提示,如非必要,最好是避免超车,尤其是在上坡时,因为虽然油罐车在上坡路上速度会掉到不到二十迈,但在下山时一贯冲得很快,最坏情况还有在冰封的路面上失速的风险。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天短暂地亮过后,又下起雪来。前照灯里白茫茫一片,悬在空中的落雪和地面上的积雪几乎混在一起,要分辨方向只能通过卫星地图上的弧度提前判断。车队默契地保持着距离,速度维持在十五迈左右,但家入仍然眼睁睁地看着前车在过弯时打滑,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度掉下对向车道的路肩。

  家入按下双闪,缓慢靠近。前车的轮子在雪地里空转,目测是陷在雪里出不来。

  好吧。人道主义精神。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家入开着双闪和雨刮器,在入弯前把车停下,拎着从皮卡的后斗摸出的铲子,半遛半蹭地走到被困车辆旁边。车里是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小孩还有一条大狗。妻子从副驾换到驾驶座,丈夫下车拿着铲子和家入一起挖,一铲子下去家入心知不妙,因为路肩以下的雪又厚又软,滑得像沙,根本挖不到底。

  于是她又爬上路面,确认左右无车,淌过积雪渐厚的路面,把自己的皮卡开了过去。

  有勇气来道顿公路自驾的旅客,装备一般都很齐全,等在路边的夫妻俩已经准备好牵引绳,一端挂在皮卡后侧的牵引钩上,另一端栓在他们自己的车下。两个半大的小孩都趴在车窗玻璃旁边,大狗的脑袋从他们的腋下钻出来,等家入开着皮卡把他们拖上来,狗叫得比人的欢呼还响。

  那晚她歇在冷足镇,设施稍好的小木屋提前几个月就已经被预定完,家入和其余过路客一同住在营地。道顿公路上总共只有三个有人烟的小镇,过了此处,再下一站便是几百公里外的终点。营地竟然有售卖热饭的餐厅,虽然非常美式,但总比压缩饼干好吃。

  和家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是几个放寒假的留学生,一上来就对着她说韩语,发现搞错了之后换成英语,问她能不能拼桌,她的旅伴在哪里,是不是也过来留学。

  行走在外,大家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家入从其中一个男生印着校名的套头衫上判断出他们所在的学校,确保没有交集后,她的新身份变成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做博后的访问学者,和男友一同旅行,男友开了一天车有点累先睡下了。然后他们聊起在阿拉斯加都玩过什么项目,对家入说不推荐尝试狗拉雪橇,因为一路都在看那六只雪橇犬轮流拉屎。

  北风响了一夜。

  第二天早饭时,她又遇到同一伙拖着行李的留学生,他们说原本准备打道回府,但早上听过路歇脚的油罐车司机说,今天路况出奇得好,所以他们临时改了计划,决定冲一把,直接开到道顿公路的终点。

  “路况很好……?”家入有些纳闷,不确定这些开惯了死亡公路的司机口中的“路况好”指的是什么,毕竟昨天还新下了雪。“是说今天能见度很好吗?”她问。

  “不只是能见度——他们说今天道顿公路上不知为何一点积雪也没有,路面甚至是干燥的,就像阿拉斯加夏季的状态一样。”

  家入越听越不对,扭头望向窗外,餐厅蒙了积年油污的旧玻璃后面,除了极夜的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

  去停车场的路上,积雪盖到膝盖。皮卡在黑暗中开出营地,还没拐上道顿公路,她先看见好几辆打着双闪停在路边的车,家入心中的预感愈发不妙。

  她现在只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处理不过来。别在这里,别又一次。

  别给她找麻烦啊……

  家入带着焦躁和疑虑,缓慢从那几辆开了双闪的车边驶过,轮胎压过雪地嘎吱嘎吱响,她目光所及之处并没看到伤亡。这当然是好事,但实在很古怪——是什么让这么多车停在公路入口?

  前方有人朝她挥动手臂,家入降下车窗,穿着反光服的男人拉下遮脸的面兜,建议她先把雪链卸掉再上路。

  “你不需要那玩意儿了,女士,”那个主动成为临时交通指挥的志愿者,一边引导她去路缘的空隙停车,一边说:“两个方向的路面上都没有雪,一丁点儿都没有,早点摘下来吧,别让雪链把轮胎磨破了,最近的道路救援在费尔班克斯呢——别问我,我也没见过这种情况,上帝保佑——来吧,这边,你知道怎么拆雪链吧?”

  家入熄火下车,绕过正忙着拆卸雪链的旁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走上道顿公路。

  没有积雪意味着不会打滑,极大地降低了翻车或陷车的概率,同时也意味着,能够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提高行驶速度,尽早到达目的地,不论从何种方面来想,都绝对利好过往车辆。

  别逗了,怎么可能。家入心想,他什么时候对非咒术师这么好了?

  在她心底其实也清楚,这些普通人难以解释甚至看作神迹的天方夜谭,对咒灵操使来说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从很久之前开始,他被咒术高层忌惮的原因,就是他手中随时随地自如操纵的咒灵军团。

  极夜笼罩之下的无边冰原被同质化的白雪覆盖,天地之间,零星几点车灯像移动的鬼火,唯有她脚下这条砾石路毫无遮掩,袒露得明了又直白。

  -22-

  道顿公路的尽头在死马镇,附近的土地全部由石油公司管理,想要到达北冰洋,只能参加由专人带领的观光团。

  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点。家入交了钱,在面包车里又遇到在冷足镇见过的那几个韩国留学生。虽然只有两面之缘,但他们带着他乡遇故知的热情和家入打了招呼。直到发车,家入旁边的座位都是空的——

  “你男朋友不来吗?”小男生脸上明晃晃的八卦和好奇。

  果然撒谎是口业。她当时一方面为了自身的安全,另一方面懒得解释独自旅行的原因,所以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男性旅伴。但是一个谎言需要用更多谎言去圆。就像现在,她就被迫解释那个虚构的旅伴,为什么距离自驾游的终点临门一脚,却不愿意和她一起去看看北冰洋。

  “分手了。”家入说,“玩儿这一趟,发现性格实在不合,所以我把他甩了。大概。”

  -23-

  带着一张傻乎乎的北冰洋亲莅证书,家入还了车,登上由普拉德霍湾直飞安克雷奇的航班。

  落地正是晚上八点。比不得公共交通四通八达的日本,在美国没车寸步难行,家入出了机场,又去Hertz租了一辆车,想着之后还要搬行李,她选的又是皮卡。

  阿拉斯加航空经济舱不提供餐食,机场的便利店全都过了营业时间。同是资本主义,为何美国的服务如此之烂?日本遍地经营到后半夜温馨又好吃的居酒屋,而美国这个点还开着的只剩夜店和酒吧。

  家入承认,这件事说起来一开始确实是她不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盯着吧台另一侧那个高个男人的蓝眼睛看了太久。

  男人朝家入走过来,坐到她旁边。

  “曼哈顿?内格罗尼?还是古典鸡尾酒?”他端着自己的杯子,在家入的杯沿轻碰,呷了一口,根据她桌上杯子里的液体的颜色,枚举猜测鸡尾酒的品类,扭头对酒保说,“请给她续一杯,算我的。”

  “谢谢,不用,”家入手掌向下盖住杯口,“我喝的是可乐。”

  “你喜欢可乐?那正好——我这杯就是威士忌可乐,我们还真是投缘——要尝尝吗?还是说你喜欢红酒可乐?或者自由古巴?”

  “不用,”家入再次拒绝,“我就喝可乐。”

  “来酒吧只喝可乐吗?拜托,今天可是周五晚上,有什么理由浪费这个夜晚?「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你听说过这句吗?来自一首我很喜欢的诗——”

  “我要开车,”家入端起杯子,已经有点不耐烦,“所以很抱歉,我不喝酒。”

  离得近了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和五条悟的眼睛完全不像。主要是形状不一样,上缘抻得太直,眼角压得太低。但佯装惊讶故意张大的时候也不像。太淡了。也太空了。

  超过一秒的对视,约定俗成的暧昧开始的信号。家入错开视线,而男人好像知道他自己的优点所在,微笑着前倾身体,靠得离她更近,刻意地用那双蓝眼睛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你从哪里来?”他问。

  “南极。”家入如实答道,毕竟她上一段游轮之旅,确实把她带到地球的另一个正处于极昼的端点。

  男人大笑起来,显然把她的回答当笑话。

  “你还真是有趣,”他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们都是这样。你的口音很可爱——让我猜猜看,中国?韩国?还是日本?”

  家入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在手机上寻找下一段旅行的目的地,最好在安克雷奇直飞能够抵达的位置,转机实在太累。

  “好吧,让我们首先排除韩国——你看过Youtube上那个教学视频吗?老天,有个韩国女生试图教观众说‘please give me Coke’,结果她的发音一直都是’please give me cock’——”男人再次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哎,真的很好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说真的,你的发音真的很可爱——是日本吧?我猜对了吗?”

  ……开始了,聊着聊着天就突然把话题引到下三路。真的有点烦了,这已经算性骚扰了吧?

  “日语我也会一点!”男人清清嗓子,“嗯……我想想,「こんにちは」,对吧?还有那个——「愛してる」——我的发音对吗?”

  语言的力量,融合了对母语和文化的感应,这何尝不是一种口业?

  对着外国女人,用她的母语说“你好”和“我爱你”,等着对方纠正自己的发音,然后在有来有往有呼有应的“我爱你”中,让语言学习逐渐向情感表白过渡,等待对方脸颊缓缓红起来——

  好无聊的套路,真的有人会被这招骗到吗?

  如果所有男人都这么好懂就好了。

  家入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缓缓转动杯子,盯着男人的蓝眼睛,心想他还真是浪费了这样好的颜色。

  “……是这么说的吗?「愛してる」——是这样吗?”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她在这个嘈杂的酒吧,从一个陌生男人的嘴里,听到了比过去十几年的份额加在一起还要多的告白。一遍又一遍,一无所知的小丑换着音调表演。听到后面,她心中甚至产生了怜悯。

  “不错,”家入把跑了气的可乐一饮而尽,对男人说:“你的口音也挺可爱的。”

  -24-

  开回惠提尔已近晚上十一点,汇集几乎全镇所有居民的板楼里,稀稀拉拉地亮着几个窗口。夏油公寓客厅缺的窗户已经补上,但是几个房间都黑洞洞地暗着。

  家入收拾完行李,将家具恢复入住时的布局,摘下晴空灯,把摞叠的灯板放到夏油门口,将公寓钥匙封在信封里,写上名字和房号投入自助信箱;这几件事做完,已过了凌晨一点。她把几件行李搬上皮卡的后斗,上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整栋楼只有夏油的公寓还亮着灯。

  也难怪。毕竟她刚祓除了充当晴空灯黏着剂的咒灵,他那边有感应也很正常。

  她又上了楼,走到704门前,灯板已经不在门垫上。家入握着门把手犹豫了一瞬,还是敲了门。

  另一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这回开门的是夏油本人,拉开门侧过身,让出位置让家入进门。“饿不饿?”他问,“要不要来点宵夜?”

  家入依然站在原地,并不准备进去。“不用忙,就是来和你说一声,我准备走了。”

  “这样啊。”夏油走到家入面前,半合的房门抵在他肩膀上,“谢谢你告诉我一声。”

  “应该的,”家入说,“你连叛逃之后都会去新宿见我一面,我走之前肯定也得和你打声招呼——毕竟吃了你很多顿饭,承蒙你的恩惠,最近烟也抽得少多了——总之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让你费心了。”

  “没事,我自己本来也要吃饭。”

  “话虽然这么说,但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也不会大老远跑到阿拉斯加来给人陪吃陪玩当管家吧——很感谢你,但你其实不用这样的。”

  “请别这么说——我完全是自愿的。很多事情都是很新奇的体验,我也很久没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过了。”

  家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起来像过家家一样,”她说,话锋一转,问道:“那你现在玩够了吗?”

  夏油斟酌着开口:“……真要说的话,从一开始就比玩更认真一点吧,那种想和在意的人一起好好生活的心情。”

  家入抱起胳膊轻声嗤笑:“想不到你也是体验派——所以体验够了吗?”

  夏油也笑起来:“这种事情怎么会有够的时候啊……更何况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来得及做——一些只想和你一起经历的时刻。”

  家入愣了一下。

  “确实。”她说。对话似乎回到了她熟悉的范畴,连篇累牍的鬼话背后终究还是藏着一个见不得光的目的。如果他和酒吧搭讪的男人一样,一通铺垫最终只是为了上床,那事情反而简单了。

  “……确实,”她又重复了一遍,肩膀松快了些许,掀起眼皮望着他,问:“那要做吗?我没意见。”

  夏油却有些意外,他顿了一下,说:“我想的是另一件事。”

  说着,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一手扶门,另一只手哒得一声抬起盒盖——

  一大一小两枚并立的素圈戒指。

  “……这又是什么意思?”家入看看他,又看看戒指,脸上全无表情。

  夏油后撤半步,僵硬地弯曲膝盖往下跪,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关节如此滞涩。

  “好像很久之前听你说过,你是不婚主义——”

  “不光是不婚主义的事吧?”家入截住话头,不耐烦地后退,制止了夏油单膝跪下的动作。

  这人怎么想的……他数得清自己之前不告而别了多少次吗?原先是打着追求大义的旗号,那好,她尊重他的大义,从一开始的互不干涉,到后面间接帮他实现夙愿,她扪心自问,实在对他仁至义尽。可现在这样算什么?

  “恕我直言,夏油杰,你是最没资格——”

  “我知道我没资格,但是……总之,这个戒指姑且算是,在恳求你,能够允许我……更长久地陪在你身边的意思。”

  这场荒诞的闹剧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从你嘴里听到‘长久’这种词还真是令人意外,我认识的夏油杰可不是愿意给出承诺的人。别闹了,”家入说,只觉得倦得很了,“咱们还是回到原来的关系吧,我会更自在一点。”

  “原来的关系是指哪样?”夏油平静地问。

  “你装什么傻?”他的镇定自若反而激恼了家入,“我们难道还有可能当同期吗?”她止住话音,沉默片刻,逼迫自己恢复冷静:“就像你去当教主之后那样吧。有事我会帮忙的,但平时还是别互相打扰了。”

  夏油还是原先那种温和的语气,再次征求她的态度:“那样你会更自在吗?”

  家入点头:“至少会比现在好。”

  她置气地偏过脑袋,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悲,左右是最后一次,有什么可逃避的?于是她抬起脸,盯着夏油的眼睛,不再惜字如金:

  “说起来有点可笑,我好像被你搞得形成了很奇怪的条件反射,现在每次看到你用这种温柔的老好人的嘴脸敷衍我,我都会在想你是不是又计划着偷偷在哪里为伟大事业献身——我承受不来那么多起起伏伏,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决定。”

  “我了解了,”夏油把戒指盒轻轻合上,收进门边桌的案台,连一声叹息也没有漏出来,“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以后也不会再打扰你。”

  原本以为还需要几个回合的拉扯,全没料到夏油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这下家入反倒愣住了。

  “怎么这副表情?”夏油问她:“是不相信我吗?那定束缚也可以——不在你十米范围内出现之类的。”说着,他抬起手,举到家入面前,做好结缔束缚的准备。

  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与夏油环环相扣的连贯操作不同,家入的反应慢了半拍,脑子先行一步,顺着他提出的束缚条件产生了对未来的联想——天各一方地老去,死生不复相见——这种可能性刺得她一激灵,突然醒悟,回过味来,被拿捏的恼怒如同击穿绝缘介质的绷紧的电弧,在心底一触即发。

  “这一步你也算到了,是不是?”或走或留,夏油又一次把二岔路摆在她面前,迫使她从中做出选择;她又一次像一颗棋子一样,被摆在夏油指定的位置;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任由他揉扁搓圆的咒灵,凭什么总要受他操控呢?

  楼道里的穿堂风吹得她手早就冷了,现在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家入倦怠地问:“在你的估计里,逼得我承认自己根本狠不下心的期望概率是多少?”

  她握住夏油的手,掌心竟然如出一辙的凉。无所谓,管他呢,这种人渣……淡绿色的咒力覆盖住交握的双手。说吧,说啊,说出来就解脱了。

  “夏油,”家入艰难地开口,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字。发出声音是最难的一步,等真开了口就发现其实没那么困难,她咬着牙心一横,剩下的话很流利地淌了出来——

  “夏油杰,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就是最后了吧?一切纠葛到此为止,她和他之间再不会有什么以后。家入看也不愿再看夏油一眼,松开手指就想走。

  夏油一把将她拖回来。

  “还没完呢,”他紧紧攥着家入的手,“束缚条件不够严格——起始时间是什么时候?”

  家入踉跄地撞到他胸口,仓惶地抬头。

  方才凭借一时冲动说出了束缚的第一段,但再要加束缚条件,家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因为她心里无比清楚地知道,说出第二句,死生不复相见的束缚,便会真真切切地将她和夏油杰捆束在无法触及的两端——可是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扭转了命运,为什么依然变成了这样?又是命运的捉弄吗?这分明是她的口业。

  十七岁开始闷在心里的火,终于在三十岁时摧枯拉朽地烧了起来,家入被囚在自身心魔般的烈焰里,四肢百骸依次烫过一遍,灼得骨头都痛。

  “硝子,斩草除根,当断则断,”她的踌躇和挣扎,夏油杰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但还在用耳语逼她:“心狠一点,不然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分开了。”

  没意思。家入心想,真没意思。

  夏油杰,你的牌出完了没有?

  世人都渴望胜利,因为赢者通吃,赢到最后的人可以姿态优雅地全身而退,赢家才真正拥有自由和选择权。想赢的人,费尽心思将她拖入博弈,患得患失地推算胜率。

  但她并不想赢。对于一个只想脱身的博弈者来说,输或赢都全无意义,无论如何都是最后一次,体面或自持此时此刻反倒是拖累,家入硝子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论心狠我确实比不过你,所以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家入嘴角绽出颓靡却畅快的笑意,“不如你来动手吧,把我的记忆再消除一次,就像上次一样,把我关于你的记忆全部抹掉。”

  这下瞪大双眼开不了口的人,变成了夏油杰。

  “夏油,斩草除根,当断则断,”家入踮起脚,贴在他耳边轻语:“大度一点,成全我吧。”

  “想都别想。”夏油空余的那只手按住家入单薄的脊背,她的心脏隔着肋骨在他掌下跳动,明明贴得这么近,为什么她的心却落得越来越远?他抱紧她,低声说:“那种事情我做不到。”

  家入从他怀里挣出来,冷笑着拍拍他的脸。

  “很难吗?”她嘲弄地问,“不见得吧?上次不就做到了吗?我不会反抗的,也不会再向你提出什么无理要求作为交换。你让孔时雨交给我的户头,我一直没动过,持有人应该和之前一样。上次消除记忆太仓促了,漏洞很多——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其实很感激你的体贴——只是说我们可以吸取经验,争取不出差错,一劳永逸。之前在乌拉圭,你给我留了个手机,你还记得吧?你当时说和我完全是陌生人,但是我登录icloud之后,相册弹出来的「历年今日」里面,竟然有高专第二年你和五条给我过生日的照片——我被你搞得忘得一干二净,但是电子备份还替我记着,属实是有点没必要,你说呢?一会儿麻烦你先等一下,等我把云端的老照片删删干净。噢,还有,别忘了把你的病例和就诊记录也一并销毁,这样作为你主治医师这一层关系也可以消除掉。还有什么吗?我暂时想不到了——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夏油一言不发地攥着家入的手,全程听得非常沉默。家入已经掏出手机,把相册年份划到05年,分辨率很低的老照片一张一张加载出来。夏油夺过手机,问她:“这些事你想了多久了?”

  口业。

  都是口业。

  可她实在忍不住。

  第一句带锋的话在她心上钩出一道细小的裂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最薄弱的环节往往承受最艰巨的压力,于是在她心里憋了十几年的念头争先恐后地从破溃之处奔涌而出,字字句句都带着刀子,把她的心一片一片割得七零八落,碎得像一只连钨丝都被绞断的电灯胆。

  “要说犹豫,那一开始确实有一点,但你一次两次都放得下,我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家入把遮着眼睛的碎发撩过额顶,目光缱绻,笑靥灿烂,“我今年三十岁,认识你的时间快要比不认识你的时间长,但真数下来,我们的交集其实只有一点点,三两句话就说完了,关于你的记忆里面,快乐的部分也不多——你全部拿走好了,我不想要了。”

  “硝子……”夏油低声叫她的名字,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不敢多动一根手指,生怕让已经破碎的人更加破碎。

  她一贯讨厌夜班,因为夜晚是属于混沌的时段,而她的职业需求迫使她以严格到冰冷的清醒面对,所以她只能在一次次被深夜叫醒后灌下黑咖啡,用本不属于她体内的成分强制提神。而现在,几个小时前那两杯可乐所带来的咖啡因在家入血液里奔涌,又一次让她不得不以锐利的清醒面对纷乱的夜晚。

  她的术式本能是修复,但仅针对脏器肢体,不针对人际关系。覆水难收,既然他们不可能获得从头再来的机会,那还有什么修复的必要呢?

  “「让我们尽情地互相诅咒吧」——当时你是这么说的吧?抱歉啊,百鬼夜行之前你没来找过我,传到我这里的都是二道消息,很可能有不准确的地方,请你海涵。”

  敬语说尽,她的耐性也告竭,催促道:“快点诅咒我啊——为什么不说话?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吧?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硝子,”夏油只有一声叹息,“别为难我啊……”

  心一下子倾倒得空得空空荡荡,再没什么想说的。结了一半的束缚始终没等到另一方的咒力加入,两个人缠斗着较量心狠的程度,到最后谁也没能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

  斜对门的公寓门打开一条缝,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举着电话问家入她是否需要帮助,需不需要他帮忙报警。警察局其实就在楼下,但就算是荷枪实弹的特警也不是特级咒术师的对手。家入靠在夏油胸前微笑着摆手,向邻居表明不是家暴,又反复道歉说打扰了他们休息。等邻居关门,她立刻推开夏油,他却依然握着她的手不肯撒开。

  家入疲倦地垂头,“夏油,放手吧。”

  夏油把她拉进公寓,关上房门,终于松开她已被攥得发白的手。

  家入靠在门上,慢慢地揉自己的掌心,给手指回血。“我走了。”她说。

  夏油像捧着易碎品,把挡住她眼睛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家入点点头,垂下眼躲他的目光。

  “……我原本以为离你远一些,不再干扰你的生活,你会过得更好——也许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陪伴你爱护你,也许你自己就可以过得很舒心很满足——”

  夏油的拇指指腹从她的颧骨拂过泪痣,手已经在抖,弯下腰去寻她的眼睛,声音也有点抖:“之前我是这么想的,直到那天晚上你浑身是血抱都抱不住——既然如此,那不如还是我来,我想好好照顾你,至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世界尽头躲在暴风雪里——”

  她原本是浩瀚宇宙中一颗独自闪烁的彗星,每日每夜按照自己的节律在星海周游,轨迹却偏偏和一颗耀眼的恒星和另一个稠密的黑洞短暂重合,他们无法忽视的引力拉扯她牵引她,让她偏离自己的既定轨道。

  他足够卑鄙,也过于贪婪,妄图趁虚而入,打捞一粒脱离国界线独自漂游的浮标,收容一只衔枝而栖筋疲力尽的候鸟。

  然而、然而——

  “我不想让你这么难过,也不愿意看着你痛苦——硝子,都依你,好不好?你告诉我,希望我怎么做——要我离开也可以,退回到之前的状态也可以——照顾好自己,宝贝,其他我都依你。”

  他在心底无声的祈求,终究不曾说出口。

  “夏油,我不讨厌你,”家入恹恹地说,“我好累,我不想再想这些事儿了。”

  -25-

  家入原先的公寓已经清空退租,顶层的旅店前台空无一人,值班电话也打不通,于是她决定在夏油的公寓凑活一夜。

  夏油的卧室,不论是房间布局,还是床垫材质,都和她原先那间公寓一模一样,按理来说不应该有认床的问题,但那两杯可乐的咖啡因仍然不愿意放过她,家入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夏油双手交握叠在脑后,在黑暗中听见家入打开卧室的门,以为她是起夜,却听见她的趿拉着拖鞋朝沙发的方向靠近。

  “硝子?”他一骨碌坐起来,咒灵点亮夜灯,“怎么了?”

  家入被骤然亮起的光线晃得眯起眼。“睡不着,”她说,“给我来点酒。”

  他把毯子盖在家入的腿上,问她:“是床不舒服吗?”

  “不是,晚上可乐喝多了。”

  “来点热牛奶吗?”

  是指望着吃点东西血糖上升引来饭困吗?家入表示拒绝:“饭困估计干不过咖啡因。”

  “想去健身房吗?我和你一起去。”

  半夜三更去健身房吗?刚才还在催她早点休息,提起锻炼就不考虑时间了?家入锐评:“听起来很容易猝死。”

  “那咱们找个电影看看?”

  “越看会越清醒的吧?”

  “我知道了——”夏油掏出一只裂得像音叉的咒灵,介绍说它的术式可以让术式对象一秒昏迷。

  光说效果不说后果?家入直切要害:“多久会醒来呢?”

  “嗯……目前只在咒灵身上试过,一级咒灵好像没有在被我吸收之前醒来的。”

  “可我只是想要点酒?某些人刚才好像还在说都依我的?”

  “‘照顾好自己、其余都依你’——靠喝酒断片来获得睡眠,显然违背了第一条准则。”

  “……你没完了是吧?”

  最后妥协的方案是让咒灵播放白噪音。

  家入裹着毯子侧躺在沙发上,夏油盘腿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一边观察她的入睡状态,一边调试白噪音。

  依次试过雨滴、海浪、虫鸣、风扇,留声机的音道停在柴火燃烧的声响。

  家入转过脸,刻意调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依然又大又亮,很明显又一次入睡失败。

  是咒灵的光线太亮了?夏油伸手轻轻盖在家入的眼睛上,她的睫毛颤抖着扫过他的掌心。

  “夏油,”家入的声音轻得像气声,“你心跳好吵。”

  她抬手握抓住夏油的手腕,准确地按住他的脉搏,把他的手从自己眼前摘下。

  “演到现在你不累吗?”她拖着夏油的手把他拉近,迎上他因为背光而格外幽暗的眼睛,“我不要一个虚伪的假人——给我看看真正的夏油杰。”

  -26-

  ……

  ……

  ……

  [一些发不出来的angry *,大家ao3见(ID: TaipingHoodie)。

  无法翻蔷的朋友可以去:

  privatter点net斜杠p斜杠11023886]

  ……

  ……

  ……

  “……人渣。”

  这个称呼家入已经说厌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她已经忘了最开始到底为什么称呼夏油为人渣,但显然她对十五岁的同期的评价,超乎寻常地鞭辟入里。何必苦苦探寻真正的夏油杰?他就是个人渣,从里到外从始至终都是个人渣。

  “……夏油,你真的对我好差。”

  达到目的的夏油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满足。他泄气地把头埋在家入的肩窝,默不作声地蹭她的脖子,又坐起来把家入搂在怀里抹去眼泪。

  “为什么永远是我更放不下……”家入喃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问谁。他是人渣,而她明知这一点、却仍然放不下——果真傻得无可救药。

  夏油的脸颊贴着家入的额头,轻拍她的后背。“别赶我走,好不好?”

  “每次都是你自己要走的,夏油,每次都是。”

  “这次不是。”他紧紧搂着家入,像摇篮一样轻缓地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硝子,别赶我走,好不好?在你身边给我留一个位置,让我偶尔能见见你——别赶我走,我就这点请求,好不好?”

  “刚才还在说都依我,一会儿功夫就又多了一个条件——你真的很靠不住啊。”

  “硝子……”

  “而且很贪心!明明之前只要大义的,怎么现在还要这么多东西!”

  “你骂得都对,硝子,以后也多骂我,好不好?”

  “现在又加了一条无耻。绝世烂人。”

  “硝子,你明天去哪里?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哪班飞机?我现在就买票。”

  “……”

  “你喜欢阿拉斯加吗?这里夏天很漂亮,他们说沿着一号公路一路往东开,会看见几座大雪山悬浮在空中,像天堂一样——硝子,这辈子我恐怕没机会陪你上天堂了,但我们可以夏天再来看一看。”

  “……可地狱好像也不收你啊?”

  -27-

  咒灵端来戒指盒。

  夏油把大的那枚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小的那枚攥在手心,被他的体温染暖后,小心翼翼地给熟睡的家入戴上。

  一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一晚。

  他们相拥而眠,心跳在极夜里重叠了半宿。

  天亮之前,夏油把家入的戒指又摘了下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