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要在对方快○潮之前突然要求换姿势——这是一条○爱最基本的常识,也是做人最基本的体贴,但五条悟并不打算遵守。
家入被他捞起来,按在盥洗台前,腿已经在抖。台面很凉,镜面也很凉,身后的人倒是○肤滚烫。她在失去平衡前,还是撑在镜子上,额头也抵过去,贴着手背喘○,光滑的镜面蒙上一小团颤抖的水雾。这无疑是掩耳盗铃的行径,已经站在这里,五条无论如何都能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充分尊重对方的○癖,但自己却不打算从其他角度观赏。
她曾问过五条,已经拥有六眼无可匹敌的视角,为何仍然对镜前情有独钟。五条笑得漫不经心,说这有什么问题。她说,你本来就都看得到吧,感觉没什么必要。五条说,就是因为直接用六眼看到的信息太多,镜子里的虚像才很特别啊。
她带点恼怒地想,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你之外,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这个样子,对你来说镜子内的世界塌缩了吗,回归到常规2D视野了吗,那和看片有什么区别。
五条握着她的脖子,把她从镜子前面拉起来。家入迟钝地眨眼,对上镜子里面色○红的自己,哆嗦了一下,低下头闪躲,流理台的黑□□面上也映着她迷○的双眼,羞恼地偏过头去,过道尽头竟然还是一整墙的镜子,里面的画面更加○○,她慌地想逃,退无可退,腿愈发软——
“……怎么回事?”五条贴着她的耳朵,恶劣地明知故问,“硝子,你的咒力流怎么乱得一塌糊涂?”
-02-
酒店房间里的镜子多到令人恼火的地步,床也大到离谱的程度。她心里带火的时候,路过的狗都要被无故迁怒,但怪谁呢,那晚她做了茫茫多的噩梦,找不到原因,只能怪客房布置装潢。
她在楼道里走,走进诊疗室,坐下,护士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扶到桌子对面的座位,另一个人在主治医师的位置坐下,是医学院的老同学,轮转结束确定科室后很多年没再见过,他向她问好,说是你呀家入,恭喜呀。
恭喜什么?她问。
老同学笑起来,说家入你还是这样——当然是恭喜你要做妈妈了呀。
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藏蓝色的线衣下面是隆起的腹部。
她站起来,说见到你很高兴,但是你搞错了,我没有怀孕,而且这是我的办公室。
老同学还在喋喋不休地叙旧,问毕业之后怎么都不见你参加同学会?孩子爸爸来了吗?不会是我们同期吧,我认识吗?
她张着嘴,根本发不出声音。凭什么不让我说话?她索性抓过纸笔写给对方看,笔划了几道根本不出水,她丢掉笔,从护士胸前口袋又抢了一支,纸上印得密密麻麻,找不到落笔的地方,血常规检查、尿常规检查均为阴性,肝功能、肾功能均正常——家入硝子,29岁,孕11周——字里行间全是她的孕检报告。
家入从惊惧中醒来,在黑暗中平复呼吸,又去床头摸水喝。离奇的梦境迅速模糊消退,很快便记不清细节。五条被她吵醒,翻过身问她怎么了,睡意朦胧地把她往怀里带。这个姿势两个人都睡不好,她挣了一下,五条心领神会地缩回手。
她端着托盘又在楼道里走,大概是要去丢医疗垃圾,走一路捡一路,捡起的肉块在托盘上规整地码放,叠成金字塔,手很酸,垃圾绵延一路总也捡不完,她在等候区的长椅上稍作休憩,托盘摆在空置的座位,又来了个人坐到她旁边,似乎是困了,连招呼也不打就倚在她肩上,她去推对方,对方朝另一边倒了下去,撞翻了托盘里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滚到椅子底下,她弯腰去捡,手指被黑色的长发缠住,顺着头发被她拖出来的是被劈开的半片头颅,她惊慌失措地甩开手,又被两条横在地上的长腿绊到,一屁股跌在血泊中,再一回头,五条的上半身僵直地歪在长椅上,湿软的内脏从腰间的断口淌出来,血滴滴答答地从金属椅面的洞眼坠下。
家入再次在惊惧中醒来。窗帘上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五条远远地睡在大床的另一端,中间堆着层层叠叠的被子,像隔着一片海。
她之前躺的位置已经被汗浸湿,凉沁沁地黏在身上。她掀开被子悄悄向另一端挪动,靠近五条暖烘烘的脊背。躺了一会儿,热得睡不着,挪开一些,换成侧卧,只剩额头抵着,在寂静之中,隔着无下限还能听见他规律的心跳。
-03-
五条在廊下找到家入。京都的冬季,雨和雪随机轮换,今天下的是雨,隔着玻璃,他看见成串下坠的雨滴,和缓缓上升的烟雾。五条拉开玻璃门,站到家入身后,她手边的烟灰缸已经半满,头发丝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起这么早?”
“醒了。”
“怎么躲在这里?”
“吸烟区。”
“你不是戒了吗?”
“没戒掉吧,大概。”
“过了六年才发现没戒掉?”
“准备去高专了吗?带我一起吧。”
-04-
距离日本迁都大阪已过了两个多月,东京一片狼藉,咒术高专的学生所剩无几,辅助监督也损伤惨重,索性两校合并,以原京都校为中心展开活动。
那天晚些时候,五条接家入下班。天还没完全黑透,从二条大桥的台阶下来,两人沿着鸭川沉默地走了一段,五条突然笑起来,说果然是等间隔的。
“什么?”家入心不在焉地问。
“鸭情侣啊。”五条指给她看,河边间错地分布七八对人影,像规则类怪谈一般,默契地维持着几乎相等的间距,对岸也是同样的情况。
“你说,这些人是因为事先知道‘等间隔情侣法则’、挑位置的时候遵守了那个说法,还是说他们其实会动态调整?”五条问她。
不等家入回答,五条兴致盎然地拉着她,直愣愣地走到两对情侣中间的位置,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又拉家入的袖子,叫她一起坐下。
“干嘛啊?”家入小声抱怨,和两旁的陌生人的社交间隔骤然减半,她只得压低说话声,“地上是湿的吧?”
“还行,不是很潮——要么坐我腿上?”
“……走吧,别打扰人家了。”家入说着,扭头看看,发现左右两对小情侣已经不约而同地朝着远离他们的方向拉开距离。
社会学小实验告一段落,五条脱下高专的教师制服外套铺在地上,再次邀请家入陪他坐一会儿。身体力行验证了猜想之后,五条消停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平稳流动的鸭川水。
有些时候他倒真有些像雕塑。黑色的眼罩盖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当他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旁人甚至无法通过观察他的眼神来判断他的心情,更无法推测五条到底在想什么。
家入一贯不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基于短暂的同期时光和共同经历,她和五条之间有一定的默契,但那远不足以让她完全了解五条的想法,因为在她知晓的范围之外,五条独自承担了更多。
曾有人说,六眼神子的诞生打破了人类与咒灵之间的平衡,因为五条悟的降世,后续出现的咒灵也愈发强大凶恶,宿傩重新现世也是维护平衡的一环——那么现在呢?宿傩被祓除,咒灵成批消失,五条悟却依然活着,人类的实力远远压过咒灵,平衡再次被打破——这算什么?这会带来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答案,但众人不约而同地把这些问题压到五条悟身上。
在同事的闲谈中,家入对咒术世界的近况略有耳闻。被抱怨最多的是——收入水平暴跌。
高专体系内在注册的咒术师,除了按等级发放的基础工资外,大部分收入来自于由高专下发的任务。然而,最近日本境内咒灵密度大幅骤减,偶尔见到的几只,都是由普通民众的日常负面情绪转化而来的低级咒灵,而那些由积年的怨念诅咒凝聚而成的高等级咒灵,则完全不见踪影。于是散布各地的「窗」不再有值得上报的案件,辅助监督和各级咒术师也因此接不到任务。
当咒灵伤人事件频发、各级咒术师疲于奔命时,抱怨的声音不绝于耳。然而,当咒灵数量锐减、以高专为缩影的咒术体制几乎处于闲置状态,质疑又层出不穷地冒出来。
会议上咒术师们忧心忡忡地窃窃私语,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咒灵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突然没了?
还能到哪里去?家入想起那个属于夏油杰的无边界领域,和领域覆盖范围内任由他操纵的数量无上限的咒灵。
一个月前,冥冥利用自己的术式,借助群鸦的视野,向咒术世界全方位地转播了与宿傩的决战的画面。人们看到五条悟被腰斩,又看到他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爆的宿傩受体的碎尸旁边。
一切结束后,家入提前从训诫室离开,无从了解后来五条和夏油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没再问起夏油的下落,也没再见到过夏油,但自那之后,日本境内的咒灵便陆续消失了。
夏油复活的消息,一开始或许没几个人知道,但了解咒灵操术的术式效果的人却不少,既然她能将咒灵的消失与夏油的术式联系在一起,那么时间一长,有心人或许同样能做出类似的推断。总归肯定迟早会有其他人向五条发难,借着诸如对特级诅咒师的处置方案等由头;她无意再向骆驼身上抛掷稻草。
暂且不论未来路在何方,家入一如既往地选择完成眼下的分内之事。她并不隐瞒自己的领域,陆陆续续为创痍未瘳的咒术师们治疗沉疴。在她的领域里,失去左臂的狗卷修复了断肢,被斩断手掌的东堂恢复断掌,真希和歌姬的疤痕甚至也能被消除。然而,即便如此,她的领域也只能弥补□□创伤,却无法触及灵魂——遭受真人「无为转变」的钉崎并未苏醒,东堂未能重拾他的「不义游戏」,被宿傩强行浸没在黑暗中的伏黑惠,也迟迟没有睁开双眼。
虽然没经过验证,但家入心知自己的领域恐怕再无法替第三个人达到死而复生的目的。怀璧其罪,为防止她的领域日后被小人惦记,五条一直对外宣称,他是在家入的辅助下,利用自身的反转术式,自行修复了腰斩。
这番说辞是否能蒙混过关,五条找她统一口径时,家入其实心里也没底。好在五条悟虽然为人一贯不着调,但他的实力毋庸置疑。
特级毕竟是特级嘛……略带嘲讽的念头在家入脑中飘忽地划过,她立刻又想起另一位特级。
没可能的。别想了。何必自己吓自己?那天她正值经期,就算修复了子宫内膜,卵巢也根本没做好准备,所以完全不具备受孕条件。尊重科学。不可能的事就别在这里庸人自扰。
但今天早上反复确认过手机健康程序中的经期记录——她已经跳过了连续两个月经周期。
——「家入硝子,29岁,孕11周」
噩梦中的孕检报告从记忆的封锁区冒出来。
虽然夏油曾说自己已经结扎,但谁知道羂索占据他的身体的时候,是不是用反转修复了输精管,毕竟对他来说一息之间就能重构整条胳膊;而且关于咒术师的身体,还有很多地方没有研究清楚;更何况,特级毕竟是特级——刚才她嘲讽他人的念头,现下像吐着信子的蛇,冰冷地在她腹部缠紧,嘶嘶作笑——
“怀孕了啊。”五条冷不丁地说。
家入吓得一激灵,嗫嚅着说不出话,用最后的理智把嘴抿紧。
五条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并没有转过头,而是冲着河对岸面不改色地说:“两点钟方向,那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她怀孕了。”
家入激荡的心跳从嗓子眼缓缓归位,在后台运转的大脑迟来地处理起五条唐突的发言。她朝五条描述的方位投去目光——桥洞旁边,并排停放的两辆自行车,相依的两个穿着校服的身影,看起来就是最普通的高中生情侣。
这个年纪怀孕大概会有点麻烦,意外怀孕很可能是性教育不到位的后果,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甚至也许不知道女生已经怀孕了——但她没资格对其他人的生活指手画脚,虽然五条在高专当老师,但他也不应该多管陌生高中生的闲事——等等,他是如何看出来对方怀孕的?
“你怎么……是咒胎吗?”家入问。
“不是,倒也没到那种程度,”五条站起来,将眼罩掀开一角:“不如说,其实挺正常的,和御三家那些妇人怀孕的胎相没什么区别——”
六眼还能看胎相啊。这话从五条嘴里说出来,有一丝错位的荒诞。家入拎起垫在身下的外套,跟着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俩——”
“啊啊,都没有术式。”五条把眼罩又盖回去,接过外套,抖落黏在上面的干草梗,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两个人都是非咒术师。”
-05-
早已过了门诊时间,住院部只有产妇和留院观察的新生儿。日本出生率逐年下跌,成排的保温箱里通常只躺在一两个皱巴巴的婴儿。五条甚至不在留观的大玻璃前驻足停留,只是迈着长腿从一间间一体化产房的门口路过,将压抑的痛呼和哭号留在背后。他其实大可以从楼道一头瞬移到另一头、在经过的一瞬间将周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之所以选择在产科以行走的方式观测,大概只是顾忌家入在场。
“有什么特别的吗?”走出京都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的电梯时家入问他。
“目前为止没有,”五条走在她前面,在手机地图上划来划去,“但这些都是足月的新生儿,同化开始时他们多大?七八个月有了吧?基本已经在母体里发育成形了,没受到影响也能理解,就像我们身上也没看到有什么影响——”
他们搜寻的目标转向小月份孕妇,搜寻范围也由医院扩大至全城。家入主动提出不再拖后腿,和五条在车站分别,转身走进711买烟。结账的队快排到她,她又从队伍里退出去,从货架底层拿了一盒验孕棒。
一盒里面有两支,第一支显出微弱的两道杠,第二支上只有一道。
……这该算假阳性还是假阴性?
翻过包装盒查看生产日期,还在保质期内。准确率更高的测试当然是医学妊娠试验,检测血样尿样中是否有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但高专的医务室做不了这项检测。
于是家入丢掉验孕棒,提上裤子,回到便利店,买了一大瓶水,又拿了三支另一个牌子的验孕棒。大概是她的操作过于典型,结账的收银员欲言又止地看她好几眼。
她找了个附近的吸烟区,在深绿色的棚子下面灌了个水饱,在等待尿意的同时给自己点了烟,穷极无聊地扫视隔板上张贴的小广告。
脑子空下来的时候,感官上的不适便被放大,小腹坠坠地胀,水喝得太多反胃,她愈发压不住火。然而最该被她劈头盖脸骂一顿的人,在她手机里唯一的联系方式,甚至只有十一年前的电话号码。她没好气地拨过去,不出她所料,对面是长久的忙音。
但怪得到夏油身上吗?他当时严格来说处于死亡状态。平心而论,应该怪羂索,但羂索已经死了,这桩无头悬案只剩她一个苦主,凭什么?而且说到底,那是他的身体——所以还是应该怪他。
五条从她背后冒出来,一边翻手机一边问她想不想去一趟东帝汶。她问为什么是东帝汶,五条把她喝剩的水一饮而尽,压扁塑料瓶,说那个地方生育率高一点,而且他之前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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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开障碍物,瞬移的过程一般是先移动到空中,再在高空压缩空气路径;如果要进行远距离移动,那么需要将地球的弧度考虑在内,因此瞬移实际上由几次连续的跳跃构成,类似卫星的间隔架设——理论上是这样。实际操作中,五条选择了什么样的移动路径,家入根本看不清楚。
他们降落在帝力商务中心的楼顶,楼高只有十几层,但已经是东帝汶首都最高的建筑。热带潮湿闷热的空气,立刻将高领线衣黏在家入身上,她尚未从瞬移的眩晕中恢复,被闷得又多了一层类似中暑的恶心反胃。
五条沉默不语地踩上天台边缘架高的防护栏,蒙着眼罩的脸冷峻地朝着被暮色笼罩的城市。
他一言不发地拉着家入,又去了安哥拉、尼日尔、索马里、法罗群岛、格陵兰、海地、秘鲁;每次都站在高处看一眼,看完就走。家入完全搞不清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对所在位置能够有所认知,全靠在每个地区入境时手机上收到的漫游短信提示。
转过一整个地球,家入在汤加的街边终于吐了。
“我后悔了。”她撑在墙上低着头说。
五条把她的长发别到耳后,递给她一瓶拧开的纯净水,说:“都到这份儿上了,后悔也晚了。我也想不到——但事实就是,夏油那家伙似乎真把事情给做成了。”
没一句爱听的。家入推开五条的手,走进加油站的洗手间。
漱过口洗过脸,她坐在隔间里又掏出验孕棒。这次连续三支都是阴性。站起来之前,她看到卫生纸上淡淡的血色——多新鲜呢,这恐怕是十几年来,她发现自己来月经最高兴的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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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站在加油站门口打电话,从通话内容判断,对面大概是伊地知,也可能是其他的辅助监督。五条简要地转达了六眼的发现——在世界各地都出现带有咒力的胎儿这件事,听起来像个前途未卜的噩耗,电话对面结结巴巴地问他该怎么办。
家入的电话也响起来,来电显示竟然是夏油杰。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五条看见家入出来,叫电话对面先把之前关于公开咒术界的草案找出来,其余等他马上回去再说。挂断电话,他问家入状态如何,是在汤加住一晚再乘第二天的航班,还是现在和他一同回日本。
家入的手机又开始震,掏出来一看,又是夏油。她再次挂断电话。五条看见了来电显示,问她为什么不接,她懒得解释,叫五条准备好了就快走,带她一起回去。
在夏油的电话第三次拨过来时,五条率先抢走家入的手机,按下通话键:“是我,你在哪儿?”
五条抬头看了一眼家入,后者正神色不耐地点烟。五条对着电话接着说:“硝子?她没事啊,她好得很——我问你在哪儿呢?”
家入有意站到远处的垃圾桶旁,因此完全听不清电话对面的声音,只听到五条冷笑这对电话那头说:“行,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山里、采石场——随便你,总之越空越好——你还好意思问我要干嘛?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