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里笑
在笑我」
***
“困兽之斗——”
诅咒之王的嘴巴从虎杖悠仁的右侧颧骨上咧出来,悠闲又不屑地对现状发表点评。虎杖和伏黑都早已对偶尔冒出来的宿傩见怪不怪,胀相却还没有习惯寄居在他弟弟体内的另一个古老而邪恶的灵魂的存在。
没有人搭理他,但宿傩并未因为受到听众的冷遇而恼火,反而心情颇佳地感受着逐渐恢复的力量——刚刚虎杖又吞下了冥冥送来的四根手指,现在他体内已经有了十九根手指,换言之,宿傩已经寻回了等同自己巅峰时期95%的咒力。
虎杖一行三人在上野动物园中快步穿行。多日未曾清理的排泄物,和因无人喂养而成群饿死的动物尸体,使得空气中充斥着过于原始的浓烈腐臭。
自羂索释放千万只咒灵,以至东京沦为弃城以来,已经过了一周有余;官方机构和民间团队组织市民大规模撤离已然十分勉强,再无多余精力分给被关在动物园里的众多生物。
“你们自诩文明,我看和千年之前搞人牲献祭那一套也没什么区别嘛——还是说这就是你们彰显优越感的方式?”
宿傩拖着傲慢的长音,不紧不慢地说着,虎杖毫不犹豫地朝脸上扇了一巴掌,宿傩的嘴唇又从虎杖的手背上冒出来:“真没品味,这些明显失去兽性的蠢物,看起来就很难吃,献祭剥夺的至少得是自由的灵魂——”
火烈鸟的尸体层层叠叠地摞在池边,曾经在社交媒体上被频频打卡的明星动物,如今粉色的羽毛被池水泡得褪色。胀相的「穿血」划过禽类展区上方的大网,幸存的鸟群趋之若鹜地冲向天网的破口。
虎杖眼睑下方裂开一道细缝,猩红的瞳仁俯视着水泥池底盯着人影焦躁打转的老虎。被圈养的百兽之王,沾染了饲主的弱者气质,随波逐流,自甘堕落,每天抻着脖子定时定点等待嗟来之食——
“困兽之斗。”宿傩又重复了一遍,“它是困兽——你们也是。”
依然没人接宿傩的话。伏黑召唤出「鵺」,巨鸟式神的爪子揪住老虎的后颈皮,将它拎出囚笼般的狮虎山,放到稍远处空无一人的上野公园。
虎杖手背上的大嘴发出怪笑:“他在涉谷杀了那么多人以后,在这里假惺惺地对着野鸡大发慈悲,你们竟然也跟着这个蠢货——”
“明明是你——”胀相忍无可忍地打断宿傩颠倒黑白的栽赃。
***
涉谷事变之后的虎杖悠仁,被迫背负宿傩屠戮普通民众的血案,他几乎不再把自己当一个人,更像是一件纯粹的工具,一个锁住宿傩的容器。虎杖一刻不停地祓除在东京城中肆虐的咒灵,胀相便陪在他旁边,和他一同清缴羂索释放的恶果。
一个多小时前,不知为何,无数咒灵腾空而起,被天空中的巨大旋涡吸收于无形。顷刻之间,所有咒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走街串巷,找不到任何一只漏网之鱼。
骤然闲下来的虎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胀相看了心惊的肃穆又空茫的神色——然后他们远远地听到了尖叫。本以为是落单的幸存者,赶过去却发现,是一群猴山的幕网下,饿得眼冒绿光、开始分食同类尸体的金狮面狨。看到上野动物园中的惨状,他们转而开始释放被弃置在笼子中等死的动物。
伏黑惠在不久前赶到,因为他实在担心咒灵的突然消失,与宿傩的状况有关。前来查看后发现虎杖状况尚可,于是他也加入拯救动物的队伍。
***
“愚蠢,实在是愚蠢透顶,”宿傩像旁白一样啧啧称奇,“把这些食草动物放出去,不出一会儿就会被你们先前放出去的豺狼虎豹吃掉,弱者被关在笼子里可能活得还久一些——水族馆的鱼,你们也要一条一条捡出来扔回大海吗?”
伏黑拉开饲养室的矮门,几只小熊猫挤挤挨挨地蜷缩在角落。胀相拉着虎杖后退几步,以为是小熊猫胆小怕人,看到门口人类太多才不愿意出来。
打开门后,伏黑也跟着跳上矮墙,远离饲养区。然而,那几只小熊猫仍然僵在原地,不安地向右侧张望,蓬松的大尾巴毛发炸起,瑟缩着退无可退。
“它们怎么了?”虎杖顺着小熊猫张望的方向看去,饲养室的另一侧空无一物。
伏黑警惕地直起身子。他知道动物的本能远比人类敏锐,这几只小熊猫的举动太过反常,比起说是害怕人类,倒更像是感知到了未知的危险——在哪里?是那个方向吗?
震颤顺着地面传到脚下,头顶的吊灯小幅度摇晃,蔓延的森然恶意阴森森地渗入毛孔。
虎杖和伏黑原本就有联手作战的经验,几天的配合下来,胀相和虎杖之间也形成了良好的默契;察觉到又有咒灵出现,三人立刻做好迎战准备冲到室外。
外面与他们来时一样,并没有咒灵的痕迹。不在这里,在更远处,这个高到恐怖的压迫感,必定来自高等级咒灵,而且肯定不止一只——
他们疾跑着穿过初冬时节满目萧索的上野公园,视野内仍未发现咒灵的踪影。这样不行,漫无目的的寻找效率太低了。伏黑再次召出「鵺」,借助式神的翅膀升到高处——
在西边的天际,先前吸收咒灵的巨型漩涡消失的方向,涌动着一个逐渐攀升膨胀的不规则柱体。他们瞠目结舌地看到,无数咒灵如同喷泉一般顺着漆黑的柱身喷薄飞溅,在柱体的基部又像岩浆一般肆意漫溢流淌。
这是反噬吗?先前来得过于轻松的对咒灵的清剿,不知道是以何种代价换来的,眼下加倍奉还的咒灵爆发,比之羂索最初在启动死灭洄游时释放咒灵的景象又过之而无不及。
上一次未能阻止咒灵被释放的直接后果,是东京沦为废都;这一次,他们绝不能容忍历史再次重演,于是咬着牙朝着咒灵柱的方向赶去,却眼见着咒灵柱一寸一寸地矮下去,原本扩散不止的咒灵群也被无形的边界圈禁束缚,逐渐收拢,直至猝不及防地怦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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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杖等人不知道原委,宿傩却认出来,远处汹涌的咒灵汪洋,是一个与他的「伏魔御厨子」相同的无边界领域;从领域内容判断,大概是属于那个胆敢和他建立束缚的咒灵操使。
除此之外,宿傩还在那个方向感受到了五条悟的咒力。那么,在方才的领域对抗过程中,压制了夏油杰的领域的咒术师,大概率就是五条悟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狱门疆没能像羂索之前保证的那样,一直封印住五条悟,但他也不介意会会这个当代最强。
“原本以为还算有趣,”宿傩冷哼,对夏油杰的领域被压制的发展嗤之以鼻,“结果完全不够看。”
一天前,夏油杰突然出现在虎杖悠仁面前,劈头盖脸地将虎杖打到奄奄一息的地步。面对气若游丝但丝毫不愿反抗的虎杖,夏油却又留了一手,仿佛是在迫使宿傩现身。宿傩猜到他有话要说,优游不迫地等着夏油开口,意外得知了羂索已经殒命的消息。
计划之外的变故让宿傩短暂地惊讶了片刻,不过其实这也没什么,他和羂索本就不是一路人,只可惜羂索曾经对他承诺的“重启平安时代的咒术辉煌”彻底沦为空头支票,他也恐怕再无法于如今的末法时代找到能够与他匹敌的对手、痛痛快快打一场。
让宿傩没想到的是,夏油竟然主动说要帮他收集流散在外的手指,包括可能处于五条悟掌控之中的份额。与之相对的,夏油提出的唯一的交换条件是,事成之后,希望能够亲身体验他的力量片刻。
即使夏油在他面前的姿态足够谦逊,宿傩也从没听过如此僭越的请求。他对自己的力量有清晰的认识,知道有多少势力为了争夺自己的手指而大打出手,不说别的,单说普通的咒胎只要吃下他的一根手指、就能跻身特级咒灵之列,就足以说明为何历代咒术师都在觊觎他的力量——
但即便如此,宿傩也完全不相信夏油给出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理由。这世间自然有愚不可及的猪狗辈,但胆敢跑到他面前摇唇鼓舌之人,怎么可能没有欺瞒夹帐?
令宿傩答应结下束缚的唯一理由,是夏油在约束前提里加上了“契约解除后任他处置”的条件。既有人帮他寻回力量,又将生杀予夺的大权自愿交到他手里——如此听下来,这个束缚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不论这个不知轻重的无畏后生在计划着什么,总归难逃一死,想到这一点,宿傩同意与夏油杰立下束缚。
眼下的境况倒是令宿傩有些失望了。
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就这点本事,连五条悟都打不过,还说什么帮他寻找剩余的手指?
……等一下,不对——
高空猝不及防地炸开一道刺目的白光,正拎着伏黑三人振翅飞翔的式神在强光的直射下发出受惊的尖啸,他们也本能地扭头闭眼躲闪,再睁眼时,视网膜上仍有强光留下的残影。
在由远而近的爆炸声里,细腻的莹白颗粒随风而至,不由分说地扑了他们满头满脸。伏黑顶着强风,指挥式神停在池袋太阳城的楼顶,这座曾经的亚洲第一高楼,为他们短暂驻足观察形势提供了良好的视野。
虎杖抬起袖子,几颗晶粒在高专校服的蓝黑面料上闪着柔和的白光。是下雪了吗?还是冰霰?他拈起一粒在指尖轻搓,晶粒在接触到他皮肤的一瞬间消弭,融化方式与雪花无异,但却没有雪粒的冰凉触感,指腹也没有留下任何水痕。
……这是雪吗?这怎么看都不是雪吧?
“蠢货,”宿傩肆行无忌地阅读虎杖的内心活动,对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大加嘲讽:“连骨灰都认不出来吗?”
胀相惊悸不安地望向宿傩睁开的双眼,过去的几天里,他不愿唤起弟弟内心无法减轻的罪恶感,因此一直回避与宿傩直接对话,但宿傩惊世骇俗的发言令他无法再保持沉默,他忌惮地问宿傩:“你什么意思?”
宿傩的大嘴又在虎杖额头上咧开邪笑。他倒是不曾预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没想到夏油杰还真有两把刷子,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是无所谓,提前一点又何妨,时机已经到了——
“意思就是——”宿傩大笑起来:“天元死了——你们的天元大人被炸成灰了!听明白了吗?”
胀相和伏黑的表情由犹疑突变为惊愕,宿傩称心快意地欣赏着几个半大孩子呆乎乎的傻脸,用唱咏的腔调,无比清晰且不容置疑地,念出了「契阔」。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更早之前宿傩与虎杖定下的束缚开始生效。
宿傩一闪身,迅速制服了在突变面前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对弟弟下手的胀相——只是掐晕了而已。嘁,全是因为这个麻烦至极的束缚条件。在这一分钟内,他得以全权接管虎杖的身体,但却不能杀死、也不能伤害任何人——多么愚蠢的约束,自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但在虎杖关于“任何人”的定义里,却唯独没有包含——
宿傩将自己的全部咒力灌注到虎杖的左手小指,咬着牙,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小拇指齐根掰断——
“果然……”宿傩低头轻笑,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果然如此。虎杖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血流不止,而这种等级的疼痛对诅咒之王来说简直不足挂齿,他沉浸在自己赌赢了的狂喜之中,难以抑制地仰天大笑:“——真是彻彻底底、愚蠢得无可救药的小鬼啊!”
因为虎杖认为自己是身负诅咒的异端、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是犯下屠城罪行的死刑犯,因为他觉得自己苟活至今的唯一理由是作为约束宿傩的容器,因为在虎杖内心深处,早已不把自己当作一个人类看待——所以,在虎杖与宿傩结下的这个“不能伤害任何人”的束缚里,唯独没有算上他自己。
“「布瑠部由良由良——」”伏黑惠从万分惊骇中回过神,捏紧手印,召唤他最后的杀手锏——以命换命的「魔虚罗」。他还没能念完召唤口令,宿傩已经瞬移到他面前。
宿傩的大手钳住伏黑惠的下巴,将那根沾满鲜血的、灌注了自己全部咒力的断指,塞到伏黑的喉咙深处,迫使他咽下,终于成功在这具他觊觎已久的、拥有足以克制五条悟的珍贵「十影」术式的身体上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