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静了。
那是一场嘈杂却有序的针对咒灵的屠杀。他们一行三人刚赶到国分寺附近,吸收咒灵的漩涡已然越缩越小,最后汇成一条晃晃悠悠的细长黑影,有头没尾地朝着高专东京校的方向缩去。剩下的路途,他们听到的只有单调的风声。东京像一座死城,目光所及范围之内,没有一只咒灵,也找不见一个人。
九十九熟门熟路地将家入和乙骨带到高专地面结界之下。她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曾是星浆体,甚至偶尔主动坦白自己曾经拒绝与天元同化;但九十九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的是,她其实能够听到,天元体内其他几个曾经被同化了的星浆体的声音。在与天元面谈的时候,她提出疑问,四个回答错落响起——她们都活着,已经活了千百年,各自有独立的意识,却分享着同一具衰老变异的身体。
所以在同化之后,她的灵魂也会被扭在这里面,成为第五只幽灵,足不出户地长在地下,和其他四个灵魂拧麻花,听到的只有基于几百年前的世界观形成的发言,看到的只有天元在结界里给我虚构出的风景——开什么国际玩笑,她可没那么有奉献精神。或许构筑日本境内的结界非常重要,但她也有自己的课题想要探寻。
九十九果断地拒绝了同化请求,天元并未为难她,或许这本来就是筛选的一环,关于性格或是什么。在进行关于灵魂的研究时,九十九甚至想过,天元的身体里,会不会其实禁锢着更多灵魂——因为厌烦现状而沉默的灵魂,因为求救无门而自尽的灵魂。她从未问过天元,是否知道自己夺取的那些身体的原主,其实都还活着。不论天元回答是或否,都有足够的理由引发反胃。
***
他们乘着摇晃的电梯深入地下,隧道阴暗潮湿的味道混着铁锈味渗过来。
太安静了。
九十九跨过两滩暗红的血渍,暗自疑惑为什么听不到其他几个星浆体的声音。是天元出事了吗?可是境内复杂的结界安然无恙。
她和乙骨神经紧绷,各自做好了战斗准备,被他们俩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的家入看起来倒是神情自若,甚至不愿意费心掩盖脚步声。九十九和乙骨常年习武,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家入的鞋跟,在空旷的穹顶敲出规律的回响。
敌在暗我在明,其实掩饰也无益,但如果真打起来,根本没人顾得上毫无战斗力的家入——家入她了解这一点吗?九十九反思自己的冲动,为何真的把家入一同带过来了,但愿她的续命术式足够自保,可她当真一点也不害怕吗?不知是否该说无知者无畏,失忆的家入不会对夏油杰的危险性一无所知吧?过往的事迹暂且不论,单说他刚刚吸收了千万只高等级咒灵这一点——哪怕放出来千分之一,要想全部祓除、不放任何一只逃逸的话,也够九十九和乙骨喝一壶。
周遭环境突然变换,九十九一脚踩进齐腰深的海水里,浪潮涌过来,打湿了她的上衣。乙骨站在更深的一侧,水没过他的胸口。
这是天元构筑的场景吗?九十九之前也进过不同的结界,都是由天元选定的景别,因此她并不太意外。转过头,她看见家入位于离沙滩更近的地方,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岸上趟。
他们在结界里都被限制了术式,乙骨和九十九一同试图逆着离岸流往岸上走,脚下的沙子却被潮水冲刷极速流失。
“那里、夏油杰——”乙骨指着岸上,随即一个猛子往平行于海岸的方向扎去,试图绕开离岸流干扰的区域。
九十九顺着往岸上看去,看见坐在沙滩上的男人,黑衣黑裤,黑色长发,离得太远看不清表情,但大概的确是夏油杰。
***
家入甩掉碍事的鞋子,提着浸湿的长裙,赤脚走到男人面前。
“这是哪里?”她低头盯着男人,“为什么是海滩?”
是家乡的渔场吗?还是冲绳群岛?或者乌拉圭的沙滩?夏油其实自己也分不清楚,大概早就记混了,或者从没真正费心关注过,毕竟景色都大同小异,而他在乎的只有每个场景下特定的人。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家入:“你怎么回来了?”
“不想见到我吗?”家入冷笑,“那你为什么在手机里留下冥冥的号码?”
他背后冒出一顶遮阳伞,正正好好把家入罩在伞下。阴影抵消了部分逆光,他终于能够看清她的表情。
“另一个电话,”夏油疲惫地垂下头,“我更希望你选另一条路。”
家入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可不是吗?带着四只特级咒灵,还有盘星教几百万美元的赃款,我一定可以活得很潇洒。”
“别担心,那些钱是干净的,本来是……”他想说本来是留给菜菜子和美美子的,但既然家入什么都不记得,那也没必要引入多余的解释,“……算了。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会建议你赶紧离开日本。”
家入嗤之以鼻:“你这算什么?之前不是还在装坏人吓唬我吗?一天不见,怎么又突然想打好人牌了?”
夏油被问得哑口无言。有一瞬,他甚至以为家入根本没有失忆,但他随即否认了这个异想天开的猜测,因为她的神色过于淡漠,嘲讽也直达眼底。
“抱歉,等我歇一会儿。”他低声说,“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
是想通过示弱让她放松警惕吗?家入根本不吃这一套,直截了当地提出谈判条件:“我不喜欢海滩,叫天元换一个场景。”
“一会儿再换好不好?”
“场景我来定,否则免谈。”
夏油在沙滩上撑了一下,沉默地站起来,“你想构建什么场景,自己和天元说就行。”
家入抬头盯着夏油,一字一顿地说:“高专教室。我们上学的那间。”
九十九刚上岸,只听见他们对话的最后几句,惊讶于第一印象毫不起眼的家入,站在特级诅咒师面前,竟然气场完全不逊于他。九十九还没来得及担心家入的态度会不会把夏油惹急眼,眼前的场景瞬间转换为高专的教学楼,她正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四下无人。她顺着楼道跑了几步,往窗外看去,在操场上看见乙骨,连忙拉开窗户冲他打招呼。
***
教室里,夏油一言不发地靠在门边。
家入拉开最靠窗的那套桌椅,又叫他:“坐啊,不是有事情要问我吗?”
夏油踌躇地走到最靠走廊的座位旁边,刚要坐下却被家入制止。
“那不是你的座位吧?我虽然记不得你坐在哪里——准确地说是根本不记得你这号人——但是记忆里一直是五条坐在最边上。”
夏油听从地在中间的位置坐下,靠在椅背上,望着贴在黑板上方的“天上天下 惟我独尊”。是五条悟的笔迹——在高专过的第一个新年,拉着他和家入写新年开笔,写完之后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干脆把墨宝直接贴到教室里时时观赏。
写书法大概是延续了大家族的传统,可五条悟却没遵照旧俗题写年度目标、或是祈求吉祥如意的话,反而叛逆地挂出狂傲不驯的宣言。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没变过——身处保守势力之中,内心谋求革新——但在眼下的咒术末世,温和改革派的下场就是处处碰壁、每每掣肘,连五条悟也未能幸免。
场景转换到教室后,家入的裙角立刻恢复干燥,鞋子也好好地穿在脚上,之前的效果大概都是结界内的投影,本体并未受到影响。但她发现夏油的黑色上衣还湿津津地贴在背上。
“那个巨型漩涡……那些咒灵,是你吸收的吗?”
“……算是吧。”
“可他们说,那些咒灵你是开启死灭洄游的时候亲手放出来的——”
“它们之前只被契约约束,并未被收服——你就当我改变主意了吧,死灭洄游什么的,我看也没什么意思,这种无聊的游戏还是尽早结束的好。”
家入转过身盯着夏油,夏油却一直回避她的眼神。狱门疆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口袋里,她的心总也跳不踏实:“你……你为什么把狱门疆留给我?”
“都说了,我想结束死灭洄游,那也没必要继续封印五条悟了。”
“我问的是,为什么留给我。”
夏油调整了一下坐姿,十年前的课桌对现在的他来说有点矮了,于是干脆把椅子后撤,伸开长腿:“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我只是不想带在身上罢了。”
“你这家伙嘴里真是一句真话也没有——”家入站起来,把椅子直接拖到夏油的课桌对面,伸出右手架在桌面上,终于捕捉到夏油的视线:“——来结下束缚,我还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夏油眼神往下扫过她支在桌上的胳膊,又抬眼看她:“没必要,我说的都是实话。”
家入把胳膊肘往桌面上一磕,张开手,不耐烦地催促:“这句我也不信。你不是也有要问我的东西吗?快点——”
夏油直起身子,微不可查地叹气,终于妥协:“……如果你坚持的话。”
他把胳膊也架在课桌上,用掰手腕的姿势轻握住家入的手。
属于家入的青色咒力沿着她的胳膊蔓延到两人交握的手掌:“交替提问,一人一次,由我开始——这是束缚条件,同意吗?”
“好。”夏油应了一声,家入的咒力在得到应允后攀附上他的胳膊,他也释放出自己的咒力,暖黄的荧光交织地缠绕在两人的手臂上。
“第一个问题——”家入握紧他的手,青色的咒力在主动回合占了上风,“——如何解封狱门疆?”
“说实话,我不知道——嘶……来真的啊?”
家入垂眼一看,夏油的胳膊上冒出几道血痕,是她的咒力自动鞭笞的结果,作为契约一方违反束缚的反噬;她不由得嘲讽:“这就是你所谓的‘说实话’吗?”
可他确实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解除封印的门路的话,把狱门疆从日本海域八千米深的海沟里捞出水面那一刻,他就该把五条悟放出来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而复生,但确实有几件没做完的事,解封五条悟就是其中优先级极高的一件。
夏油缓慢地眨眼,试图分析与家入结下的束缚的惩罚机制——难道我其实知道解封方法吗?能试的他都试过,从结果来看都没有起效——这个束缚是要求我把这些尝试的过程也和盘托出吗?
被羂索寄生之后,对夏油来说唯一一件好事,也许是他终于领悟了反转术式的咒力流动方法。被反噬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灼痛,但此时在束缚的约束下,他无法开启反转术式修复创伤。
不回答完这轮的问题,他也无法进行提问,夏油只得无奈地说:“我尝试过叫狱门疆开门,但没有用。”
没有进一步的反噬,但青色的咒力并未褪下。
九十九和乙骨终于找到家入和夏油所在的教室,隔着玻璃就看到里面两人在进行的仪式。
“没事。”家入对破门而入的九十九和乙骨说,回过脸又逼视夏油的眼睛:“你接着说,还有没坦白的部分。”
还有什么?夏油自己也很想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他硬着头皮往下说:“狱门疆本质上是一种术式,可以通过让术式无效化的方法,来解除封印。理论上天逆鉾和黑绳都有让术式无效化的效果——但我不知道这两样咒具是否还存世。”
“黑绳大概是不存在了,”虽然不确定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局面,但乙骨听出来他们在讨论解封五条悟的方法,于是插嘴提供自己这边的情报:“我和米格尔在非洲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家入的咒力终于褪下,大概是被判定为已经回答完毕。
“看起来轮到我了,”暖黄的咒力流占据上风,夏油思考该如何开口,“宿傩容器现在——不,我这样问吧——剩下的几根宿傩手指,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