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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家入旋开百叶窗叶片,外面天色仍然阴沉,比不得晴空灯的色调,但窗外沿上倾斜的积雪不再增加。
雪停了。
该说终于吗?这场下了将近一周的雪,切断了小镇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穿山公路,阻隔了物流运输不说,还将她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迫使她因为每天两根烟而受人拿捏。自夏油出现的那天开始,她一直在等暴风雪走向尽头。现在阻拦她离开戒断烟酒冬令营的唯一因素也消失了。
家入点开阿拉斯加交通与公共设施部官网,实时路况地图上,出镇的隧道仍用黑色标记为关闭状态。但没事,既然雪停了,隧道重新开放只是时间问题,大不了再等等,总归是有盼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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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之后,我收到一个很大的快递。”衣服裹得太厚,手抬不高,家入张开双臂大概比划了一下,“这么长,很大一个,把我公寓门都挡住了——我是说百鬼夜行那次。”
“嗯。”夏油应着,不着痕迹地抬手把家入兜过来一些,避开了一个倒插在水桶里的抄网。
“那之前和五条吵了一架,他死活不肯把你的尸体交出来,然后我就收到了包裹,很大,而且很重——”家入问道:“你知道我把快递箱拖进门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然而,并不等夏油接上话,家入就自行给出了问题的答案:“我在想——那里面装的会不会是你。”
当时她觉得五条简直不可理喻,但现如今反而要感谢他当初的冥顽不化,不然夏油杰早在两年前就被她无害化处理、烧成一坛骨灰了,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么多事儿。
她自嘲地冷哼一声:“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但谁让你落到五条手里呢,他把你的尸体偷偷寄给我的可能性虽然很低,但绝不是零。”
他们穿行在安克雷奇码头边的鱼市,冬捕和冰钓的人聚在这里趁着新鲜处理渔获。夏油放慢脚步跟在家入旁边,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打开泡沫箱之后看到里面很多冰袋,但是那个尺寸,你知道吧,放你肯定放不下,所以我当时就想,是你的遗骸本来就只剩一点残尸呢,还是说五条良心发作,分了我半截儿——”
事情的结果他们都知道,他的尸体被羂索整个窃走,因此快递箱里装的绝不是家入预期之中的内容。
虽然说着近似邪典的话,但家入的语气非常平淡,夏油很难从中判断她的心情,于是他偏过头觑着家入的脸色。然而她的脸被防风外套的兜帽和里面的围脖盖住大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被冻得发红的脸颊,信息量太少,他侧过脸,越过泪痣去寻她的眼睛,试探地问:“所以里面是什么呢?”
她的衣领缝里漏出一小团白色的气雾。
“是寒鰤,很大一条,”家入指着斜前方的手推车里了无生气的大鱼,“比那只还大。”
鱼?这倒确实是意料外的答案。夏油问:“冰见寒鰤吗?”
“不是——”家入隔着手套按住领口,把嘴从堆叠的围脖里露出来,呼吸终于通畅,“是石川县寄来的,故乡税返礼的一部分。”
“唔……好吃吗?”
这什么破问题?想也知道她那时候根本不会有心情处理鱼吧?
一边是在咒术世界掀起腥风血雨的百鬼夜行,一边是普通社会遵循时令派发的税务返礼;而当她处理完十几具同僚的遗体回到家,蹲在门厅开快递,心头竟然涌起难以言明的希冀,妄想从冰袋下面翻出作为祸乱源头的同期的尸体。日常与非日常的割裂摆在她面前,尖锐地提醒她,她早已走得太远,以至于来时路陌生得再无法被当作归途。看到鱼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于是把泡沫箱原样封上放到门口,叫乙骨狗卷他们有兴趣的话尽快来抬走。
而现在,当她试图和他谈谈咒术世界相关的事,他竟然又若无其事地把话题绕到最日常的、与咒术完全无关的地方。好不好吃是问题的重点吗?与他一贯追求的大义八竿子打不着吧?他本来也不是关心这种家长里短细枝末节的人,何必装出一副安于柴米油盐的样子来?
昨天晚上那个因为看到养女在人世间遗留的痕迹而难得流露真情的夏油杰犹如昙花一现,消失得比丢进沸水的速冻饺子上的冰碴子还快。
家入懒得再讲,硬邦邦地呛他:“不知道!”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之前的话题。他们趁着雪停出来采购,逛到鱼市时夏油杰问她想吃什么鱼——那回答就是了,虹鳟、江鳕、银鲑、北极茴鱼、北极红点鲑——这鸟地方,统共也就这么几种选择,做什么要讲起那条寒鰤?她想听夏油杰给她什么反应?要她说“你欠我一条鱼”这种蠢话吗?欠来欠去的,根本没个尽头,什么时候才能拎清楚。
她心里带火,停在原地不愿再走,于是俩人一前一后站在杀鱼台边,看钓鱼佬们戴着胶皮手套,在成排的水龙头下处理渔获。为了方便保存,鱼在出水后已经被切腮活缔放过血,上岸后才剖开掏内脏。美国人对鱼的烹饪方式十分有限,基本上除了煎就是炸,处理鱼的方式也非常简单粗暴,只片下鱼身两侧的肉;仍然带着许多肉的鱼骨,连带着鱼头鱼尾内脏,都被直接丢在一旁。
安克雷奇藏在阿拉斯加湾深处,洋流的影响使得气候不会达到刺骨寒冷的程度,但零度出头的温度足以让码头像个天然的冷库,腥气也被冻住大半。家入盯着刀起刀落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杀非咒术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周围来来往往人不少,但日语在美洲大陆上自有其隐蔽性,她过于直白的提问也不会引起路人报警出动反恐。
“不太一样,”夏油如常地说,“看他们杀鱼,会在想每个部位应该怎么料理比较好。”
一以贯之地四两拨千斤,看似回答了问题,实际上什么都没说。她本来也无意审判,只是想刺他一下而已。可这世上没人能从夏油杰嘴里多榨出一句真心话,既然如此,那他到这里来,究竟是图什么呢?就只是为了给她洗衣做饭吗?
“你不必这样。”家入说。
夏油问:“哪样?”
“你去忙你该忙的事情吧,之前五条说你满世界跑——在阿拉斯加停这么久真的没关系吗?”家入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不用这样。”
“硝子……”夏油低声叫她。
“成天围着我转真的没必要。”家入打断他,没了耐性:“我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与你无关吧?看不过眼就别看——”
“——如果我说,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呢?”
再说下去恐怕要当街吵起来,家入不愿在异国街头横生事端,因此不再与夏油争执,却止不住嘲讽地想,这也是大义吗?明明他就只是想养点东西排解寂寞吧,养猫养狗养鱼养她,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为了填满失去养女的空缺。如果这也算大义的话,那他的大义,流动性还真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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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入独自走进码头边的快餐店,掀掉外套的帽子,又摘下毛线帽,摩擦起静电的长发糊了她一脸。说是快餐店,但这里很大一部分业务是给出海归来的钓鱼佬们直接加工处理好的海货;按重量收取加工费,柜台后的黑板上列出来好几种花哨的做法,但仔细一看似乎只有酱料的区别而已。
夏油还在外面挑鱼,也不知道他一会儿是什么安排——但管他呢。家入给自己点了一杯热乎乎的蛤蜊巧达浓汤,泡了牡蛎饼干,几勺下去暖和起来,又加了一杯啤酒。整个店里只有一个忙得像陀螺的服务员,给她拿了一瓶啤酒,却忘了给她酒瓶起子。家入等不及,生怕再晚一秒夏油就会进来执行禁酒令,于是直接用桌子边沿撬开瓶盖,一饮而尽。
家入放下空瓶时,服务员正好转到她旁边,拿走了空瓶,问家入要不要续杯。
衣服穿得很多,刚才喝得又快,其实家入已经有点喝不下了,但她瞥了一眼门口,不见夏油的影子,机会实在难得,所以点了头。
其实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机会,不单是指可以光明正大地买酒,更重要的是,她出门之前特意带了护照钱包,现在身上证件齐全,又身处阿拉斯加州首府,想要重获自由只需要打个车就行。或者甚至不需要像越狱似的偷摸跑路,她大可以在夏油一会儿来接她的时候,指着鼻子告诉他自己不准备跟他回去——他不是喜欢讲“你的选择都有意义”吗,如果她真的表示想走,他总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强行把她抓回惠提尔。
第二瓶啤酒端了上来,家入点开打车软件,一迈之外就有一辆空车,预计到达她所在地点的时间是三分钟之后。
三分钟……家入捏着瓶子小口啜饮,心想这恐怕有点太匆忙,甚至来不及结完账。
她抬手叫服务员拿账单。等家入刷完卡签完小费,再点开打车软件,五迈以内竟然有三辆空车,等待时间不超过十分钟。这和她的预期完全相反。该说不愧是市区吗,叫车比她想得要方便得多。
天时地利,她与自由之间,只差按下“确认叫车”的按键这一步。
真的要走吗?
仔细一想,她现在走了,在惠提尔租的公寓怎么办,还没退租,里面的东西也还没收拾,更何况她还租了辆车停在惠提尔没还,就这么一走了之未免有点太不负责。
家入捏着啤酒又抿了一小口,心想既然和夏油直接摊牌也可以离开,那其实并不急于这一时。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瞻前顾后一大圈,夏油终于推开快餐店的门。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一个天寒地冻,一个饭香四溢。挂在门背后的吊铃一声脆响,服务生机械地喊着欢迎光临,而夏油在拥挤的门店里一眼就锁定了她的位置。家入没费心隐藏酒瓶,甚至在他朝她走过来的时候,隔着蒸腾的暖雾和嘈杂的人声,挑衅似的仰起头,灌了一大口。
夏油走到她面前,家入毫不畏惧地昂着头和他对视。
好吧。这下他肯定有经要念了。家入握着酒瓶,缓慢地眨眼,心想如果夏油大庭广众地公然限制她喝酒,那她就有充分的理由借题发挥,装作忍无可忍的样子,今天就在这里和他一拍两散。
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合理的由头。
然后夏油摘掉手套,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下。
沾到东西了吗?家入狐疑地摸摸鼻头,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们说今晚有极光爆发,”夏油坐到桌子对面,问她:“你想看极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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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半啤酒不足以让家入喝醉,但会让她产生困意。
安克雷奇位于阿拉斯加南部,纬度相对较低,并不是极光最佳观赏地点。往北直线距离四百三十公里外,是阿拉斯加第二大城市费尔班克斯,追逐极光的旅客一般聚集在那里。
连接两处的飞机每日早晚各一班,下一趟要等到晚上十一点才起飞,落地已经错过极光峰值的预测时间。坐咒灵当然也是一个选择,但费尔班克斯气温零下二十度,一路飞过去家入恐怕受不住。一番斟酌后,夏油决定开车北上。
导航显示车程大概七个小时。虽然开长途时,副驾应该负起看路、陪聊、递水、放音乐的责任,但是上车没多久,在出风口的暖风和之前的啤酒的协同作用下,家入很快被睡意克服,放低座椅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越往北开,日照时间越短,家入醒来时,天早已黑透,但车载导航屏幕上显示,还不到下午五点。因为仰在放低的座椅上,所以从她的角度看不见路面,只有对向车道偶尔来车时,车内会被对面的车灯短暂地照亮。
家入迷迷瞪瞪地望着夏油的侧脸。他还戴着那对黑色的盘形耳钉,剪影里,他的下巴很干净,一点胡茬都没有。五条也从来都没有胡子,从高专开始就一直没有。偶尔共度一夜,多数时候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可就算他连轴转出任务连续通宵,全身上下也找不出一处破绽。细想确实蹊跷,不求到胡子拉碴的地步,但十几年了,她怎么会从来都没见过五条的胡茬冒出来的时刻。
再一想,板板正正的七海没有胡茬,和她一起蔫头巴脑地戒烟的日下部没有胡茬,会红着鼻子坐到她的诊疗室开胃药的伊地知也没有胡茬。高专在注册的那几个学生也是,都正处青春期,按年纪来说肯定该长胡子了,但每个人的下巴和上唇都很清爽。
夜蛾和乐岩寺他们上了年纪退居二线,倒是会开始蓄须;但她身边那些会在一线出任务的咒术师,不论内里精神状态究竟几何,外表总是整洁又体面,仿佛真的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绷着根弦从不松懈,随时死掉都能处于最好的状态。
平心而论,夏油杰并不是她生活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源头,不把人当人的咒术世界才是。她是耗材,夏油其实也是,连身为神子的五条都逃不过被物化被利用的命运。满盘咒灵术士皆是棋,可究竟谁是那个操盘手?
长久的动荡中,她学会不在乎,眼前的苟且尚来不及理清,哪有精力管什么以后,相逢是缘,反正大家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然而当生活安定下来,她倒变得越来越在乎。患得患失的软弱情绪总是压不住,在她松懈的时刻,从她的潜意识里冒出来。
家入把那只不知何时垫到她脸颊边的毛绒咒灵抓起来,竖起座椅,问夏油到哪儿了,她想上厕所。
从三号公路最近的出口下去,加油站没有洗手间,夏油又往前开了一阵,停在一处营地。家入从简陋的公用洗手间出来,在被几辆房车围住的篝火旁,找到正在和几个小孩一起烤棉花糖的夏油。
夏油分她一支竹签,家入摇摇头,在篝火边蹲下,双手揣在兜里,活像母鸡抱窝。夏油滚了一只树桩子状的咒灵过来,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上去,眯着眼睛烤火。
在棉花糖边缘被烤出棕黄的脆皮后,夏油照着小孩教的那样,把热乎乎的棉花糖和一块好时巧克力用消化饼干夹住,递到家入嘴边。
“看着好甜。”她说,并无意愿挑战美国食品的含糖量,却又想起五条,有点想拍一张夏油烤棉花糖发给他,但懒得掏手机。那就算了吧,反正这里肯定没有信号。
戒烟之后胃口显著比之前要好,她出发前喝了浓汤和啤酒,现在居然又有点饿。家入面向摇曳的火焰,向虚无缥缈的火神许愿:“我想吃烤鱼。”
“好,没问题,”夏油接收到晚餐订单,在棉花糖夹心饼干上掰下一大块塞进嘴里,剩下的小半递给家入,“饿了先垫垫。”
他绕去车后备箱,说是做准备,但八成是在非咒术师视野之外,从谜之结界里往外掏烧烤装备。家入对夏油随身携带全部家当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高超的结界术大概是从咒灵化的天元身上学的,装备齐全也许是因为他满世界抓咒灵的过程中时常风餐露宿——但这些都只是她的推测而已,因为他从没对她提起过只言片语。
在小孩的怂恿下,家入在烤棉花糖上咬了一小角,饼干碎屑簌簌地落到手套上,如她意料之中的那样,每个成分都甜得难以忍受。
再次上路,夏油的手机只缓存了地图,家入也没有离线歌单,只得拧开车载广播当做背景音,听着像在做英语听力。唯一一个广告比较少的频道,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是在传教。
怎么跑到阿拉斯加也逃不掉?我要真想听人传教,让旁边这家伙开口说两段不就得了,还是日语版的,和本土神鬼相关,更适合日本咒术师体质。
晚饭后好像忘记管夏油要烟了。她不提,夏油更不可能主动给。倒也不是很想抽,只是犯困。在交通工具上睡意总是格外充沛,八成是被摇晕了。
家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车已经停下,熄了火,万籁俱寂,再无车轮与地面摩擦的路噪,也没有引擎和车载空调的嗡鸣,极夜的黑暗中,只剩她和她左边一同被放低的座椅上,交织的平稳呼吸。
气息离得太近,几乎像头抵着头,她维持着醒来时侧卧的姿势,恍惚地数夏油胸膛起伏的频率。
别沉下去。
她的理智敲响警钟。
他不请自来地入侵她的生活,渗透进她的日常的每个角落,然而,他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从不规划未来、也从不分享眼下在她面前的所思所想。他用壁垒森严的缄默,划分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她站在一侧,近乎毫无保留,而真实的夏油杰藏在另一侧,隔岸观火。
现在他只是暂时累了,醒来他又会是沉浸在表演中的假人。别做一厢情愿的傻子。千万别沉下去。
于是她转过脸,仰在座椅上回神,却透过车顶拉开幕帘的透明顶棚,猝不及防地撞见跃动的漫天绿光。
车窗留了一条小缝,又熄了火,这个天气,按理来说温度该掉得很快,但她并不觉得冷。身上不知道盖的什么,低下头也看不真切,她怕吵醒夏油,徐缓地移动手臂,悄悄掀起一角,一只皮毛闪着油润红光的狐狸探出头来蹭她的脖子,蓬松的大尾巴在下面扫过她的手,盖住她的腿,爪子轻巧地在她肚子上腿上踩了几下,换了个姿势窝在她胸前。
在这个静谧又漫长的冬夜里,家入抱着一只暖烘烘胖乎乎的火狐狸,淋了一场绚烂至极的极光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