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时光机
2018年的年底,闫齐和闻淼分分合合无数次之后,彻底分手。
闫齐最近谈的一个是小学音乐老师,家里人总是在他耳边唠叨,说年纪差不多了,也该谈婚论嫁,催他早点定下来。
薛光雄一无所有从头再来,直到去年,生意勉强有了些起色,薛聿这些年过得没日没夜,年初做的一个游戏上线后意外大火,才算真正把债还清。
2019年夏天,闫齐带女朋友来B市玩,约薛聿吃饭。
点菜时,薛聿手机跳出一条信息提醒,账户里收到了一笔钱。
连续好几年,有的时候多,有的时候少,但每个月都有,从未间断。
闫齐凑过去瞟了他一眼,“你和梁月弯到底分没分?”
“没分?你别是早就被甩了自己还不知道吧。”
这些年所有的转账,薛聿都存在余额宝里,哪怕是一时应急花了,但只要手头宽裕一些都会重新存回来。
他把手机拿起来,手指点了下屏幕,“你看这是什么?”
“钱呗。”
“肤浅,表面是钱,但往深层看,这其实是嫁妆。”
闫齐,“……”
真有你的。
闻淼毕业后被她爸安排进一家律师所,磨了几年性子,一身正装看着倒也还挺像个人样,和闫齐分手后照样还能坐在一桌涮火锅,闫齐也照样记不住她不吃香菜,刚坐下就点了两大份。
他唯一的那点良知,大概就是没把女朋友一起带过来。
“什么嫁妆,谁要结婚了?”
“还能有谁,咱们薛总呗,”闫齐嗤笑,“他把他和梁月弯的毕业合照放在卧室,整得跟结婚照似的。”
她嫌弃死了,“咦,你俩睡一个屋啊。”
“睡一个屋算什么,一张床都睡过,”闫齐故意恶心她,凑近了发现她在看新闻,“大律师这么忙,吃饭还关心国家新闻。”
“是啊,”闻淼懒得理他,把声音调大了些。
旁边的薛聿动作明显停顿了几秒。
梁月弯的声音,其实很好辨认,现在很多新闻都有同声传译,她是第一次参与这么大场合的公开会议,不露脸,但声音会收进去,闻淼看的是网络端直播,信号不太好,视频总是卡顿。
锅里热气翻腾,红油煮沸了,辣味呛得人鼻酸。
薛聿听着视频里梁月弯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回想起高三那年夏天,她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紧张得前一天晚上都没睡好。
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却还记得她站在台上偷偷看向他的目光,和校服衣摆被揪出的褶皱。
“她回来了?”
“早回来了。”
薛聿喝了口酒,“什么时候的事?”
闻淼拿筷子扒拉开锅里的香菜,涮羊肉卷。
“还记得你收到的那笔二十万的转账吗?那是她的卖身钱,她把自己卖给一家公司,签十年合同换了那二十万块钱,应该是最多的一次,你肯定记得。”
薛聿当然不会忘。
从他收到第一笔来自海外的汇款,他就知道是谁。
“你知道是谁的公司吗?”闻淼面带微笑,“我老板大舅的。”
薛聿这几年第一次和闻淼一起吃饭,没了解过她现在的工作,只能问闫齐,“她老板是谁?”
闫齐给他们倒酒,“就咱们老同学,付西也啊,你别看他的律师所养了闻大小姐这么一个花瓶,但他是真牛逼,厉害得不行,现在请他打官司都得排队,有关系都没用。”
“……谁?”
“你是真没听清,还是装听不清?”闫齐感叹,“别人的人生目标早就不是赚钱了,咱们天天还在为这点钱操心。”
薛家还清欠款之前,就没有一天不缺钱的时候。
“资本家都是吸血鬼,赵总那么用心栽培月弯,可不是没有原因的哦,”闻淼又加了一份麻辣小龙虾,慢悠悠地说,“我老板年轻又多金,母胎单身,现在事业已经有了,就缺个女朋友。”
梁月弯虽然是美国名校毕业,但回到寸土寸金人才济济的B市,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其实很难出头,赵总是付西也的舅舅,算是他在中间介绍的,那时候团队也正好在招人,梁月弯为了那二十万的签约费,一签就签了十年的合同。
闫齐听着不太对劲,“你以前不是很烦付西也?”
闻淼‘切’了一声,“谁还没有年轻无知的时候啊,我当初不也还眼瞎看上过你?”
闫齐被呛得没话说,拐弯抹角鄙视她阿谀奉承讨好老板没有尊严。
“我讨好我老板怎么了,他能给我涨工资,给我升职,给我放假,”闻淼毫不在意地瞟了眼旁边的薛聿,“我讨好你,你能给我什么?”
薛聿拿过菜单,“你看这牛肉卷香不香,再加两盘。”
闻淼,“……”
饭后闫齐先走,去接逛完商场的女朋友,闻淼换了三碗底料还在吃。
“你也结账走人呗,这些够我吃,不用加菜,我吃饱了自己回去。”
薛聿没说话。
半个小时的新闻直播早就结束了,闻淼知道他想问什么,就是不点破,她反正是不着急,“你和梁月弯为什么断了联系啊?”
薛聿想了想,“都忙,隔太远了。”
“这不是理由,但凡你坚持,她就绝不会放弃。”
“让她跟着我吃苦?还是跟我一起还债?”他能连吃三个月的泡面,但舍不得让梁月弯过这样的穷日子,在她爸那边,至少生活上不会受委屈。
闻淼没吃过苦,对钱也没什么感概念,理解不了,“薛聿,你和月弯认识这么多年,你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性子吗?”
现在火锅店都流行复古,装修也很讲究,灯光并不算亮,闻淼看着薛聿脸上淡淡的笑意,莫名有些心酸。
“虽然你们之间有过一段让人羡慕的感情,别人我不敢说,至少我挺羡慕,但是,梁月弯是很容易变心的。”
没有人会比薛聿更不想承认,付西也才是真正意义上让梁月弯少女春心萌动的初恋。
平心而论,付西也的人品没什么槽点,可显然他给梁月弯介绍工作这件事有私心,谁知道他会不会记恨当年的仇趁虚而入。
梁月弯会议结束后还有别的工作,闻淼被伺候舒坦了才把地址给薛聿。
薛聿等到将近凌晨,才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抱着一堆文件从办公楼里出来,好像长高了点,头发长了,瘦了,穿高跟鞋走路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总害怕摔跤,上了地铁还在打电话,和对方沟通工作上的事,边听边翻开本子记好。
她好像有很多事要记,看着已经很累了,最后几站才坐着休息了一会儿。
薛聿跟着她上车,跟着她下车,又跟着她走了一段路,她快到住的地方才把高跟鞋脱了提在手上,光脚踩在地面。
周围都是老旧的出租房,空气里飘着一股泔水臭味。
薛聿曾经说过一句话:梁月弯,你大胆地往前走,我跟的上,也一定不会跟丢。
可此时此刻双脚仿佛是被悍在原地,只能看着她走进居民楼。
他总想着,梁绍甫就算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会不管自己的亲生女儿,闻淼说她现在年薪五十万,抛开每个月往他账户转的那些钱,也还剩不少,她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明明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为什么最后吃苦的还是她?
现实和自以为的偏差太多,几年前一家家上门说好话,求债主再宽限他们一段时间的时候,薛聿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没用过。
存在备忘录里的那个号码薛聿闭着眼睛都能念出来,拨通时手都在颤抖。
“月弯!梁月弯!”
不知道是一楼还是二楼,能很清楚地听到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应该是她合租的室友。
“你洗好了吗?有电话!”
“行吧,你先洗,那我不帮你接了,一会儿你自己回。”
梁月弯以为是工作的事,匆匆忙忙冲掉泡沫,毛巾包住头发就出去了。
看到那通未接电话的时候,心跳像是突然空了一拍。
有一次,薛聿说她给他的备注和别人的一样,一点都不特殊,就把原来备注的‘薛聿’两个字改成了‘小猫咪’,他不喜欢,又改成‘小狗勾’,他还是不喜欢,最后又改回了‘薛聿’。
已经太久没联系,她都想不起上一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梁月弯怕打扰室友休息,拿着手机去阳台,深吸了一口气才回过去。
几乎是一秒接通,但那边没声音,很久都没有说话。
“薛聿?”
“嗯,是我。”
“这么晚,还没睡。”
“你也没睡。”
“我们有时差啊,我这边还是白天,你的声音……是感冒了吗?”隔着电话,听着鼻音都很重。
“没有感冒,就是喝了点酒,”薛聿用力抹了把脸,“月弯,你好不好?”
“我挺好的啊,”她笑了笑,“工作和生活都挺好的,老板很有能力,同事也好相处。”
她在二楼阳台,刚下过雨,晚上气温有些低,薛聿看到她拢了拢手臂,避开风口蹲了下去。
“……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你少喝点酒。”
“没事,没事,月弯……我没事。”
他笨拙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梁月弯还是听出了异常。
“薛聿,你是不是哭了?”
吴岚快到退休的年纪,工作没那么忙,晚上练练瑜伽,早起遛遛狗,过得也还算舒心。
她遛狗回家,发现家门外站着一个人,远远看着像是薛聿,但太久没见了,她不太敢认,还是薛聿先开口叫她。
吴岚起得早,不急着上班,她很高兴,让薛聿进屋,早饭多做了一份。
薛聿看着阳台的花出神,这套老房子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高三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吴岚周末如果不加班也会给他和梁月弯简单做顿早饭,煎两个蛋,煮锅粥,再弄两三个小菜。
“吴姨,您什么时候搬回来的?”
“哎哟,这一算也有五年了吧,你们都走了,房子太大我一个人住总觉得空落落的,就想着搬回来。”
“市区那套房子我本来是想留给月弯,但她刚出国几个月就和她爸爸分开了,生活费都是自己打工赚,那阵子她一个朋友家里又出了意外,缺钱,她着急,我也心疼她,就把房子卖了,我说不用她还,本来就是要给她的,她那个倔脾气啊,越长大越不听话,每个月非要往家里打钱。”
薛聿低着头,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当时闫齐借给他那一大笔,真的是救命钱,后来他能慢慢还上了,闫齐一直没要,说入股,等他赚钱了分红。
他早该想到的。
“月弯毕业后回来工作,我想去看看她,但她总说忙,我去了她没时间陪我,让我先别去。”
“小薛啊,你们俩都在B市,一直都没联系吗?”
“……少。”
“哎,都大了,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忙,不像读书的时候,天天都能在一起。月弯明天要回来,应该能待一个多星期,刚好,你如果能腾出时间,也过来一起吃饭。”
梁月弯这次回家其实主要是为了工作。
母校校庆,往届优秀校友带着团队回来参观,一是情怀,二是捐款,其中有几个外国人,梁月弯在旁边给他们当翻译。
她是两所学校合并后搬迁新校区的第一批高三毕业生,当初一切都是新的,五六年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理科一班还是那间教室,梁月弯跟着人群从走廊经过,正午是阳光最烈的时候,玻璃反光,教室里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桌上堆着厚厚的书,有人整齐,有人凌乱得一团糟,黑板上还有上节课老师留下来的字,教室后面的墙贴着每次月考的优秀作文。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穿着校服的薛聿坐在教室里朝她笑。
年迈的董事长感叹‘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引得众人纷纷叹息时光易逝。
梁月弯回想起忙碌又空虚的这些年,才惊觉她的十七岁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曾经无比渴望快点结束的那段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小付和小梁以前是同学吧?”
付西也谦和点头,“是的,我们同班三年。”
“年轻就是好啊。”
参观结束,校领导们引着大家下楼,身后的梁月弯落远了,付西也在走廊拐角处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她神色恍惚地看着那间空荡荡的教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响起的铃声把她从遥远的回忆里拽出来,猛地记起自己还在工作,连忙深呼吸调整状态。
“抱歉……”
“没事,暂时可以休息一会儿,”付西也放慢步伐和她并行,“他们晚上会一起吃饭,可能还要占用一点你的私人时间。”
梁月弯还没有回家,下飞机就直接来学校,她已经提前给吴岚打过电话,说要晚点回去。
“赵总可是按小时给我发工资的,我能加班加到他破产。”
付西也看着她脸上自我宽慰的笑,心里泛起一股酸涩感,他太懂保持距离和界限才是维持‘朋友关系’的基础,所以从未过界,就连偶尔的关心也绝不会露出半分端倪。
“他家的债已经还得差不多了,你其实不用再这么辛苦。”
她顿了几秒,笑意有些牵强,只是说,“还是忙点好,闲下来也不知道干什么。”
他们俩最年轻,又是时隔多年回到母校,有人问梁月弯,“刚才从教室经过心里感慨万千吧,是不是很怀念高中校园,想回去再重新过一次?”
梁月弯想了想,笑着回答,“高中很苦,还是上班更好。”
她不是想回到高中校园,是想回到薛聿身边。
晚上饭局定在一家开了很多年的老饭馆,梁月弯跟着坐主桌,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专心工作也不觉得饿,就是说了太多话口渴,等不需要翻译的时候才找机会出去喝水。
付西也坐在年轻人那一桌,酒过三巡,大家都有几分醉。
白天回母校走了一圈,酒后难免会情不自禁想起年少的记忆,这个话题打开一道闸口,回忆便如同破洪般翻涌出来。
“这你可问错人了,付西也是我们那一届的文科状元,国内最好的几所大学招生办都抢着要,出生就顺风顺水,起点就已经是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能有什么遗憾?”
“话不能这么说,再顺利的人生,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件事不如所愿。年轻是好,但也最无能为力,那个年纪的一件小事,反而能记很久。”
学生时代最最遗憾的事?
付西也心里反复默念这几个字。
人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有的,”他眉目低敛,喃喃自语。
“就是嘛!来,咱俩碰一杯,聊聊呗。”
他大概是真的有点醉了,情绪被酒精从角落里推出来,或者又觉得和梁月弯不在同一个包厢,坐在身边的人谁也不认识谁,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生。”
“我学过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民间文学,也学过中外语言学史,看了很多书,却依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她。”
聊起学生时代,总少不了那些美好懵懂的欢喜。
有人被吸引,“听起来,这里面有一段故事!”
付西也甚至不能说这是他和梁月弯的故事,因为故事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自己。
梁月弯性子安静,脾气好,跟谁都合得来,总是安安静静站在不显眼的角落,他也不是话多的人,过于沉默,以至于两人同学三年也并没有很熟。
年少的心动总是来得很突然,后来再回想时,也还是分不清到底是哪一个瞬间在心里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只记得那个雨天,她虽然站在他的伞下,但总在无声无息地往后躲,说话时也一直低头看着鞋上的泥渍,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雨水滴在她肩头,他很想帮她擦干。
喜欢一个人,落在她身上的哪怕只是一滴雨,都会觉得心疼。
可当他意识到自己心里有颗种子悄然萌芽的时候,在她眼里看到的却是她对薛聿的心动。
他才意识到,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薛聿突然出现在她生活里,占据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她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高三那年,想送她一本她喜欢的漫画,给全班同学都买了,一路从书店搬到教室,校服汗湿了,但我一点不觉得冷,整个晚自习脑袋里想的都是她收到漫画时开心的模样,可最后全班就只有她没收。”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那个时候她也是喜欢过我的。”
闻淼有次被气昏了头,骂他冷血机器人,再聪明的脑袋偶尔也蠢得像根木头。
感情里的时机就算只是晚了一秒,在那一秒里错过的东西,一辈子都追不回来。
高三最后几个月,梁月弯下晚自习后总是和薛聿一起回家,多少个晚上,他都在后面看着,既希望她能回头,可又怕她回头发现他的喜欢。
上帝曾经给他制造了很多机会,他也曾经无数次想靠近她,但最后都败给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心。
“很遗憾没有在她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给予同等的回应,很遗憾没有在最好的时间告诉她……我其实也很喜欢很喜欢她。”
她忘不掉薛聿,那么旁人的感情对她来说都只会是负担。
时光不会倒流,所以遗憾永远无法弥补。
饭局结束的时间并不算晚,车一辆辆开走,梁月弯站在路口,回头时付西也从餐厅里出来,他是喝酒容易上脸的人,但因为路灯暗,看不太清,梁月弯闻到很浓的酒味才猜想他应该没少喝。
这种场合,总是免不了。
“怎么回去?”
“我去前面坐公交,很方便,直接就能到家门口,”梁月弯看不出他醉没醉,“你还好吧。”
司机把车开过来,赵总已经在车里了,付西也最后也没说出顺路送她的话,只是错开视线淡声回了句‘没事’。
梁月弯难得回来一次,赵总让她在家多待一段时间,好好休息,养养身体,就当是补休前两年的年假。
付西也头疼得厉害,比平时更沉默,上车后就没再说话,赵总朝外面的梁月弯挥挥手,让司机开车。
后视镜里她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模糊成光斑,再也看不见。
旁边的赵总又在唠叨,说他太克制了,成年人谈感情总要有一个人先踏出第一步,才能有开始。
车开进主道路,付西也闭上眼,车窗升起,车里的光线暗下来。
刚才餐厅对面还停着一辆车,只是普通的代步车,不起眼,车牌号他白天在学校附近也见过一次。
梁月弯没吃饭,不想吴岚大晚上为了她忙里忙外,就在回去的路上随便买了点吃的。
到小区楼下,面包还剩一大半,扔了浪费,她坐在花坛用矿泉水咽着吃,边给吴岚回微信,说快到了,薛聿远远看着,一只脚踩进水坑都没有察觉。
月亮很亮,再多的星星也比不过,他抬头就能看到。
但月亮吃了好多苦,他却不知道。
吴岚太久没有见到梁月弯,一大早就在盼着,“到哪儿了,妈妈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已经在楼下了,马上就回来。”梁月弯忙把面包塞进嘴里,起身去扔垃圾,路灯下的薛聿就这样不及防进入她的视线。
她整个人愣住,下一秒便慌不择路地躲进墙角。
屋檐在滴水,一下一下滴在她头顶,又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很凉,她都不知道动一下。
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被什么东西撑满、涨破,拼命地往外涌。
她想起自己曾经无数次在两座城市间跨国往返,B市并不算大,但没有一次见到过他。
那个时候,距离很遥远。
现在这么近,一墙之隔,她依然没有勇气踏出一步去面对他。
她躲得那么快,高跟鞋的跟都崴断了,自我欺骗他没有发现她,企图夜色把自己的怯懦藏起来,却还是因为被面包屑噎着嗓子的咳嗽声暴露了。
“梁月弯。”
“我脚踩坑里,动不了。”
薛聿放缓语调,声线低低的,“梁月弯,我要痛死了,你管不管我?”
昨晚下了场雨,水坑里的积水踩来踩去成了泥浆。
他等啊等,声控路灯亮了又灭,梁月弯才从黑暗里走出来。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在他面前蹲下去,帮他把脚拿出来,但鞋还在水坑里,她又去小区附近的商店买了拖鞋、毛巾、矿泉水、创可贴,还有一双袜子。
回来坐在花坛边,用水冲了冲他脚上的泥渍,再帮他擦干净,借着路灯的光看脚踝被磨破皮的地方。
女孩子原来有这么多的眼泪,总也流不完。
薛聿把人揽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是我踩进水坑,丢脸的也是我,耍赖的还是我,你怎么哭成了这样。”
不远处吴岚傻站在路口,如果不是因为薛聿还穿着那件衣服,她都差点要以为是女儿带男朋友回来,小两口闹矛盾。
眼前这一幕让她想起以前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玩,她去做饭,也不知道是谁先把谁弄哭了,过一会儿另一个也急哭了,等她从厨房出来,两个人抱头嚎哭,你哄我我哄你,越哄哭得越厉害,让人哭笑不得。
“月弯,小薛,”吴岚喊了一声,“架吵完了就赶紧回家,我去给你们切水果。”
“妈,”梁月弯推开薛聿,跑过去挽着吴岚往小区里面走。
薛聿捡了块砖头把那个水坑填上,用脚踩实了才跟上去,不远不近地走在后面。
“月弯,人家小薛前天一大早就在咱们家门口等着,眼睛都是肿的,把我吓了一跳,有事好好说,吵架归吵架,不让进家门可是不对的啊,”吴岚把门打开,“小薛,进来,先去洗洗,我找找看家里还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谢谢吴姨,”薛聿笑了笑,余光跟着梁月弯往卧室的方向看,直到被房门关在外面。
梁月弯背靠着门板,听到吴岚叫她都还没回过神。
吴岚抱着叠好的毛巾、T恤和运动裤,往梁月弯怀里一塞,“都是小薛以前的衣服,当时他没带走,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穿,你给他拿过去。”
梁月弯心里别扭,“我不。”
“哦,那妈妈去啊,”吴岚顺着她的话,嗔怪地拍了她一下,“快去。”
梁月弯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去浴室门外敲门,想着把衣服放下就走。
一只湿漉漉的手伸出来,手臂的血管很明显,还在滴水。
光线昏黄,洗手台前面的镜子表面一层水气,模糊地映出了轮廓,里面的热气从门缝往外涌,扑面而来,梁月弯不自然地别开眼。
薛聿没有摸到衣服,低声叫她,“月弯?”
过了几秒,衣服被送到手边,他拿进去,看到毛巾下面压着几个创可贴。
薛聿无声地笑了笑,换好衣服,在脚踝磨破皮的地方贴了一片。
是他高中的运动服,有点小,袖子裤腿都短了一大截,吴岚都忍不住笑,“脏衣服全给你扔洗衣机了,先将就一晚上,明天晾干了再换回去。饿不饿?给你们俩煮碗面?冰箱里有菜,十分钟的事,不麻烦。”
“我自己来,”薛聿没把自己当外人。
“行,自己来,”吴岚拿了两个鸡蛋。
她怕薛聿不会弄,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倒是有模有样。
“不错不错,到底是长大了,自己会做饭永远饿不着。小薛啊,月弯在外面是不是受了委屈?”女儿从不在她面前哭,当妈的怎么会不心疼。
“没有的事,她挺好的,是我把她逗生气了,”薛聿把两个煎蛋都盖在一碗面里,又多盛了碗面汤,“吴姨,我跟月弯……其实高中毕业后就开始谈恋爱了。”
吴岚:?
“但她现在想甩我。”
吴岚:“……”
“这次我想哄好她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您能不能留我多住几天?”
吴岚:“……”
“吴姨?”薛聿低着头,双手交握,一副认错领罪的态度,“我跟您坦白这件事,您不会生气吧。”
吴岚回过神,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薛聿坦白地大大方方,不在自的人反而是她。
薛聿是她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也是从小就在一起,睡过一个被窝,分过一根棒冰,打打闹闹一晃都二十多岁了,她自然不会往这方面想,生气倒不至于,就是太突然了。
怎么好像还有点……高兴?
“我生什么气,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们俩怎么就不能谈,都多大了还不谈恋爱,以后打光棍啊,”吴岚故作严肃,“月弯没什么心眼,现在这社会多复杂,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知根知底的才放心。”
薛聿在旁边点头,“就是就是。”
“面条都快坨了,趁热吃。”
“好嘞,”薛聿把两碗面和一碗面汤摆在餐盘里,端着去梁月弯的卧室,手指在门上轻叩两下,“梁月弯,我进来了。”
里面没声音,连灯也灭了。
薛聿一只手托着餐盘,一只手伸到后面,吴岚把钥匙放到他手里。
有了钥匙,门自然能开,但薛聿并没有直接进去,钥匙只是他的备选办法。
这房子的电路总闸还在老地方。
“月弯,你睡着了吗?”
他声音很低,透过门板传到耳边,很显然不是怕吵醒她,而是不想打扰到吴岚休息,他知道她是在装睡,话好多。
“夜宵都做好了,不吃多浪费。”
“你还没洗澡吧,眼睛疼不疼?得用毛巾敷一会儿,不然明天肯定显肿。”
“梁月弯,家里是不是停电了,灯怎么都不亮。”
停电了吗?梁月弯掀开被子坐起来,伸手摸到床头灯的开关按下去,屋里还是黑的,书桌上还有盏台灯,勉强能用,只是不够亮。
有点光就行了。
梁月弯走到门口开门,把台灯递出去,她根本没看薛聿,碰到了他端着的餐盘,两碗面差点直接扣到地上。
“小心小心,别烫着你,”薛聿顺势进屋,把面放到桌上。
梁月弯连忙拿纸巾,也顾不上是不是还很别扭,跟过去帮他擦。
可偏偏湿的是裤子。
运动裤是灰色的,湿了之后痕迹很明显。
“我自己擦,”薛聿笑着从她手里接过纸巾,随便擦了擦,又拉了把椅子过来让她坐着,“先喝面汤。”
梁月弯这个工作就是费嗓子。
薛聿看着她喝,“咸吗?”
她摇头,把碗里的煎蛋夹给他一个。
“嗯,我也吃,”薛聿拿起筷子。
他吃饭利索,一碗面几口就见底了,梁月弯吃得慢,他就坐在旁边支肘看着她吃。
梁月弯其实很熟悉这碗面的味道,以前还在B市读书的时候,他只要没课就会去找她,等她忙完一起回地铁站旁边的那套房子,食堂吃腻了,外卖不健康,去外面吃又麻烦,他就顺路买点小青菜,再煎两个蛋,简单煮两碗面当晚饭。
台灯是老式充电款的,平时不用,吴岚也不会总记得充电,光线越来越暗。
一滴眼泪在碗里,面上的清油荡开。
梁月弯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这么矫情,这么能哭,好像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跑了出来,眼泪止也止不住。
耳边叹息声里混着浓浓的鼻音,台灯彻底熄灭那一刻被他揽进怀里。
“怎么办呀梁月弯,”薛聿掀起T恤给她擦眼泪,黑夜藏起了他眼角浑浊的红血丝,却藏不住落在肩头的潮湿,“你哭得我要心疼死了。”
“罚我晚上陪你睡觉好不好?嘶,别掐我啊,不好就不好吧,那换一个,嗯……我再想想。”
“教你玩一款游戏,”他从兜里摸出手机,点进一个蓝色的APP,“里面有秘密,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了。”
梁月弯对手游一窍不通,平时只能玩玩那些消磨时间的傻瓜式小游戏,她知道薛聿大一就在做这方面的东西,也是靠开发游戏还清最后一笔金额很大的欠款。
“这是你做的吗?”
她终于跟薛聿说了一句话,紧勒着心脏的那根绳子才算是稍稍松了点力道让他能喘口气。
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是整个团队的成果,虽然现在还只能开量小破车,连房子都是租的,可在她面前,他就是想邀功,“我厉害吧。”
“嗯,”她不懂游戏,就是觉得画面很漂亮。
薛聿从后面抱着她,教她怎么操作。
他说,“我们月弯也很厉害。”
吴岚养了条狗,就算不上班,每天早上也习惯早起。
她准备出去遛狗的时候,发现薛聿比她起得还早,也没弄出什么动静,只搬了条椅子坐在阳台。
走近看,原来是在修鞋。
昨天晚上梁月弯一只高跟鞋的鞋跟崴断了。
吴岚问,“月弯还在生气?”
“是我不对,”薛聿说,“昨天睡得晚,让她多睡会儿。”
“算了,你们年轻人之间的问题自己解决,我不管,”吴岚心态很平常,“小薛啊,我有事得出去一趟,下午回来。”
“好。”
薛聿当然知道吴岚不是真的有事,是给他和梁月弯和好的空间。
修好鞋,用毛巾擦干净,又过了一个小时,太阳晒进客厅,薛聿才去梁月弯的卧室。
她要醒不醒的,眼睛睁开又闭上,薛聿蹲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听她似梦非梦般轻声叫他的名字,一颗心软了又软。
“醒了,起床吗?”
梁月弯模样有些发愣,许久才回神,从枕头底下摸出薛聿的手机,手机调了静音,有几通未接电话,他不急着回,看她点进游戏界面。
“什么秘密?”
薛聿忽然就笑了,“秘密这个东西,自己发现才有意思。”
这天气衣服干得快,他早上起床就换掉了那一套不合身的运动衣,身上这件白色衬衣有点像以前学校的春款校服,梁月弯手从被褥里伸出来,勾着他的手指,“我现在就想知道。”
“你这不是耍赖嘛,”他声线拉长,笑意里几分无奈,“行,行,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
昨晚薛聿给她新注册了一个账号,她是新手,又是妥妥的游戏小白,要想发现他口中那个所谓的秘密,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薛聿切换自己的账号,等加载的时候躺上床靠着床头,梁月弯想看得清楚一些,越挪越近,不自觉地被他揽进怀里,闻到了他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吴岚一直都喜欢用一个老牌子,有种特有的莲花香。
薛聿一顿操作之后停了下来,界面里的人物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这是游戏里的一个隐藏任务。
梁月弯看了一会儿游戏界面,又抬头看了看薛聿耳朵后面的那个纹身,是一样的。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那时候她去打耳洞,他在旁边的纹身店,纹在耳后的那个月牙图案其实是他自己画的。
吴岚下午才回来,习惯性拿钥匙开门,想了一下还是又把钥匙放回包里,按门铃。
梁月弯在厨房洗菜,薛聿给她开门。
吴岚往里看,用眼神无声地问薛聿这半天怎么样,梁月弯是她生的,她最了解,虽然脾气好,但犟得很,认死理。
薛聿叹着气摇了摇头。
“吴姨,我一直住这里也不方便,还是先走了。”
吴岚懂眼色,一下子就明白了,故意把包重重往沙发上一扔。
“走什么走,才待一天就要走,怎么不方便?哪里方便?我是少给你吃还是少给你穿,以前不是都住得好好的,哦,孩子大了妈管不住了是不是?嫌弃这房子旧,跟我客套,走走走,以后都别来了,把你买的那些东西也都带走。”
她声音不小,脸也板着,“哎,我年纪大了,年年都是一个人在家,走哪儿都空落落的,平时也没个人说话,好不容易把你们都盼回来了吧,这倒好,白盼了,今天这个要走,明天那个又要走。是有多忙啊?钱赚得完吗?世界首富都要休息,就你们闲不得。”
薛聿已经在门口换鞋了,梁月弯看吴岚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不着急的话,再住两天吧,反正房间也空着,我妈挺想你的。”
他回头看过来,想了一回儿才说,“好。”
吴岚这才高兴,拎着刚买的活鱼去厨房,“晚上咱们吃鱼,还想吃什么赶紧报菜名。”
她还买了猪蹄,薛聿就说,“吴姨,您做的红烧猪蹄和香辣虾我想了几年,奇怪,别人都做不出来您那个味道。”
“少拍马屁,出去出去,别在厨房添乱。”
薛聿和梁月弯被赶出厨房,房子不大,两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吴岚烧菜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薛聿恍惚像是回到了高三那年。
那个时候总觉得时间很漫长,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年。
薛聿以前留在这里的衣服都只能在家将就穿一下,出不了门,傍晚吴岚让梁月弯陪他出去转转,顺便买几件换洗衣服。
没开车,两人走着出去,就当饭后散步。
小区外面那家炸串摊还开着,这会儿差不多是学校放学的时间,很多学生围在旁边说说笑笑买炸串,调皮的男生追着跑着打打闹闹,也不看人,眼看着就要撞过来,薛聿顺势牵住梁月弯的手,“我们也去买几串?”
“还不太饿,”她每次吃完炸串都会肚子疼,但闻着香味儿容易嘴馋,“回来的时候再买?”
“行,”薛聿留了钱,让阿姨留几串鸡翅。
这几年老城区在整修,路宽了,也干净了。
到路口,薛聿准备过斑马线,梁月弯以为他不记得路,“从这边走。”
薛聿说,“一样的,绕不了多远。”
这条路通往学校正门,时不时都有学生从身边经过,校服还是以前的样式,男生穿短袖和裤子,女生是同款上衣配格子裙。
昨天校庆,门口的彩旗和横幅还挂着,电子屏上也还滚动着往届优秀毕业生的名字,名字旁边是照片。
“去找找有没有你。”
“肯定有。”
“……你好自恋。”
电子屏界面滚动速度慢,梁月弯仰着头一个一个看,薛聿显眼的不是名字,是他那张与众不同的简笔人像,别人都是穿校服拍的照片,只有他那张照片是画出来的。
“梁月弯,我的形象都毁在你手里了,没见过我本人的学弟学妹们肯定都觉得我是个丑八怪。”
“你应该反省一下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学校宣传科的老师。”
“我那么听话,老师们都喜欢我,”他也忍不住笑,“不会每年校庆都来这么一回吧?”
梁月弯说,“很有可能。”
“那惨了,”薛聿拉住她,“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丢脸,再找找你。”
梁月弯当年的高考成绩虽然不差,但也并不算突出,在电子屏滚动播放的这些同学考上的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
毕业生名单循环两次之后换了界面,是昨天校区现场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拍到了梁月弯和付西也,周围的景都是虚的,只有他们俩的侧脸很清晰。
薛聿,“……”
梁月弯问,“高三誓师大会那次,我有张照片贴在新闻站公示栏,是不是被你撕掉的?”
薛聿,“……”
他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把在心里想的话说出口了,所以梁月弯才会提起那么久远的事。
“月弯,你想多了。”
“真的?”
“我不是那种人,”薛聿干脆地结束这个话题,“不看了,走吧。”
商场里的男装区很集中,人也不多,薛聿先进试衣间试上衣,梁月弯选好了裤子给他递进去,只要尺码合适,别的他也不挑。
反正他穿什么都好看。
梁月弯又看中店员刚挂出来的一件衬衣,纠结黑色还是白色。
“选你喜欢的,”薛聿等着结账。
“又不是我穿。”
“那不一定,说不准哪天就是你穿,”他抬了下下巴,“摆在你左手边的那个,顺便再帮我拿两条。”
梁月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一排摆的都是内裤。
他还在旁边慢悠悠地笑,“还早,你慢慢挑。”
出来一趟把该买的生活用品都买了,梁月弯看着薛聿手里大大小小的手提袋,好像她在家待多久,他就要住多久。
明明早上还说忙,不方便。
“家里没醋了,我回去买,”薛聿突然侧过身,“你去前面的奶茶店等我。”
她没多想,“一起吧。”
“这会儿超市里人多,肯定得排队,你去喝点什么,找个地方放这些东西,我很快就回来。”
“……好。”
薛聿把梁月弯送到奶茶店,出来后又原路折回去,进了路边的一家咖啡馆。
夜幕之下的光影斑驳朦胧,小城市的烟火气平凡又宁静,付西也收回视线,几分钟后,薛聿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服务生过来询问是否点单,他说不用。
梁月弯还在等,薛聿不会有心思在这里喝咖啡。
“好久不见,来这附近办事?”
“见个朋友。”
“人还没来吧,我先打扰你几分钟,”薛聿直话直说,他不是进来叙旧的,跟情敌叙什么旧,“这几年,谢谢你照顾月弯。”
比起当年的小人行为,这两句话听着倒还有几分真心,付西也淡淡道,“不用谢我。”
他问心有愧,受不了这声谢。
“我没有做什么,她都是自己熬过来的,病着去兼职,包被抢,半夜人还在警局,加班赶工作饱一顿饿一顿都是常事,类似的事情很多很多,不胜枚举。当初你们之间谁对谁错我一个外人不知始末没有资格评判,虽然她过得不好,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是这些年,始终都是你亏欠她。”
薛聿怎么会不明白,付西也面对他时向来不会多言,说这么大段话,无非是不想让他心里舒坦,故意让他难受。
“你说得对,我确实后悔死了。”
他不愿意梁月弯跟着他受委屈,事实上却是让她一个人吃了更多的苦,白白蹉跎了那么些年。
“我越难受,月弯就越心疼我,你就越没有机会。”
付西也眉目冷漠,“你是来示威,还是来道谢。”
“当然是道谢,我是诚心实意地感谢你,”薛聿笑了笑,“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付西也接不上他这些无厘头的话。
对面一家新开张的玩具店在做开业活动,付西也看着薛聿过去跟店员说话,过了一会儿,旁边那个穿着玩偶衣服的员工把头套摘下来递给薛聿。
夏天一场雨过后,天晴了,气温回升,傍晚还是有些热的。
薛聿在隔壁买了一束花,把厚厚的头套戴在脑袋上,这几分钟里,付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心理蛊动,竟然会不自觉地走出咖啡馆,视线一路跟着薛聿。
他戴着棕色熊的头套,一路吸引了好几个小孩子追着跑,有一个男孩胆子大,跳起来打他的头,他也不生气,还分了几支花给他们。
隔着玻璃窗,梁月弯在奶茶店里面,薛聿在外面跳着幼稚可笑的舞。路人都在笑,梁月弯认出薛聿后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出去让他别闹了,可看到薛聿摘下头套满脸的汗,又觉得心疼。
付西也转身不再看,他似乎也能明白梁月弯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
龙霞山景区最近在举办摄影节,这个季节合欢花开得最好。
吴岚单位同事给了两张票,她本来没打算要,但又一想,家里那两个还在闹别扭,她也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如果梁月弯出国那几年两人感情稳定,薛聿不会一次都不来看她。
太久没见面彼此之间多少都有些生疏感,眼看着梁月弯假期快要结束又得回B市上班,如果走之前还不和好,她也不放心。
“这儿有两张票,别浪费了。”
“周末吗?妈,我陪你去。”
“我这两天颈椎疼得难受,懒得动,”吴岚揉着肩膀,“让小薛陪你去。”
梁月弯在家的这些天,每天就是遛狗散步逛公园,她拿着票看向薛聿,“你想去吗?”
薛聿说,“你去我就去。”
“去去去,都才几岁就跟个老头老太太一样天天宅在家,多去外面看看风景不比在家待着好啊?”吴岚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两人互相看着,莫名地笑起来。
薛聿借着拿遥控器换台的机会坐到梁月弯身边,“去吧。”
“……好。”
景区里退休的老年人比较多,都背着很重的相机去拍山底下那棵最大的合欢树。
梁月弯和薛聿是当天早上从家里走的,差不多午饭时间才到,是阳光正烈的时候,山里树高叶茂,倒也没那么热,但还是选择坐缆车上去的人更多。
稍微快一点,还能赶上看场日落。
他们高三来的那次是冬天,还下着雪,梁月弯的相机吴岚还帮她收着,走之前找出来让他们带上,虽然旧了,但也能用。
边往上爬,边沿路找相机里那些旧照片对应的地点。
“是这棵树吧。”
“好像不是,位置不对,是不是旁边那棵稍微矮一点的?”
薛聿往她身边走,“我再看看。”
当年那张照片是梁月弯悄悄拍的,只拍到背影,树和他一样高,“嗯,你对。”
梁月弯想再拍一张,“你站过去。”
薛聿走到那棵树旁,梁月弯按下快门,不一样的是,这次他面对着镜头。
摄影比赛下午四点半结束,他们只爬到半山腰,就有很多人成群结伴下山了,年老夫妻边走边拌嘴,也挺让人羡慕。
“吴姨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
“她说随缘,遇不到合适的自己过也没什么。”
“那等吴姨退休了,把她接到B市跟我们一起生活。”
梁月弯自己都还是跟人合租住在老旧的居民楼,吴岚那份工作虽然没有让她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我暂时还没办法……”
“有我。”
“……我不花你的钱。”
“谁说是我的,我现在赚的每一分钱,都有你一半,而且还有你每个月往我卡里转的那些,我都给你存着的。”
“你怎么不用啊?”梁月弯有些生气,“那不是我爸的钱,那是我……我自己赚的。”
薛聿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以为他误会那些钱是梁绍甫给她,她再转给他,所以才一分不动。
“前几年你应该在学校读书,怎么赚的?”
梁月弯别开眼,“不要你管。”
她是真的生气了,刚才还说累,现在走得比薛聿还快。
薛聿跟在后面,“月弯。”
她没理。
“梁月弯,”薛聿又叫了一声,“脚好像磨破了,把你包里的创可贴给我一片。”
梁月弯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瞪着他。
“真的,”薛聿笑了笑,“没骗你。”
那天晚上他脚踩进水坑,脚踝被砖头蹭掉了一块皮肉,没这么快好。
梁月弯走过去帮他脱鞋,一看果然流血了。
“没事,多贴一片就不磨了,”薛聿顺势住紧她的手紧紧牵着,“走那么快,万一我跟丢了怎么办?”
梁月弯别开眼,没说话。
“那些钱,我也不是一笔都没动过,急着用的时候顾不上思前想后,等过了那个坎,稍微宽裕一点再重新往卡里存,我又不是傻子,有钱在手里还去求别人,这几年也没有因为缺钱吃苦,我身边的人都说我小富婆被包养了,梁月弯,你得去帮我做证明,那是你存在我这里的嫁妆。”
“……我才不去。”
“行吧,不去就不去,反正我早就没什么面子了。”
山顶落日余晖铺满了半边天,这阵雨来得突然,等着看夕阳的游客都选在视野好的地方,被淋得浑身都湿透。
没有伞,但薛聿带了件外套。
梁月弯用外套挡雨,被薛聿拉着一路跑进凉亭里,她还好,只是衣服湿了一点,他就有些狼狈。
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恍惚过后又有些想笑,耳朵憋得通红。
“笑什么?”
她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是在笑什么?”
“都说了没什么……”
雨声很大,薛聿突然低头吻她。
夏天的阵雨下不久,十几分钟就停了。
排队坐缆车下山,梁月弯在雨里跑的时候把脚崴了,不是特别疼,她就忍着没说,但还是被薛聿看出来。
薛聿蹲下去,“上来,我背你。”
“不用,没多远路。”
“就是,又没多远路,背着不累。”
梁月弯担心他身上的湿衣服穿太久会生病,就没再矫情。
薛聿背着她进的这家酒店,和高三那年大雪封路他们在这里住的是同一家。
都没带换洗衣服,只能洗干净挂在露台晾干。
梁月弯洗澡的时候,薛聿穿着酒店里的浴袍站在露台吹风,几次想抽烟都忍住了。
梁月弯出来,换他去洗。
她吹头发,吹风机声音大,水声都被遮盖。
有两张床,薛聿洗完澡,梁月弯已经睡下了,他关灯躺在另一张床上。
“月弯?”
她没睡着,“嗯。”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当时不应该骗你,也不应该瞒着你,后来更不应该和你断了联系。我怕你心疼我,怕你因为我放弃自己的未来,那样我会更难受。”
回想这些年,他没有一天敢停下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那封信我收到了,我以为你过得很好,就想着再等等,等我能有底气站在梁叔面前告诉他,我可以照顾好你,我们可以有一个还不错的家的时候,就去找你。”
“月弯,我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
薛聿坐到她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去,在她眼角摸到潮湿的水渍。
他见过梁月弯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和那晚一样,她不说话,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但又不一样,因为眼泪里不是委屈,不是内疚,也不是胆怯,是纯粹的想念,他明明就在身边,可还是很想。
早晨梁月弯先醒,薛聿还睡着。
薛聿被电话吵醒,是周成打的,问他到底那天回去,他说可能还要再待几天,周成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梁月弯躺在被窝里,手指在他耳后轻轻摩挲,等他打完电话才出声,“我也想要一个。”
“你也想要一个啊,”薛聿收起手机,低眸看她,纹身其实有点疼,“那你求求我。”
她爬起来,亲了他一下。
他没刮胡子,下颚长出了短短的胡茬,有点痒。
她稍稍推开一点距离后,又凑近,薛聿翻身撑起身体,头低下去回吻。
早晨的太阳没什么攻击性,光线柔和,被窗帘过滤之后丝丝缕缕都极为温柔,光亮落在床边,其它地方就显得有些暗淡。
“衣服干了吗?”
“干了,”薛聿全部拿进房间,“吃早完饭回家。”
“我妈今天应该上班了。”
“那我们到家后去买点菜,晚上给吴姨做顿饭。”
“你会做吗?”
“不太会,我做就只能将就着吃,我给你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