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绍甫只回来住了两天,周日晚上来不及吃饭就匆匆忙忙地去赶飞机。
他在家的时候吴岚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一切照常,下午跟朋友约着出去逛街,晚上也会陪着梁月弯写作业。
梁月弯总是会想,连她都能发现,更何况是吴岚。
婚姻走到尽头,彼此之间只剩下厌倦和失望,坐在一起连句话都不想多说,双方都心知肚明,但为了孩子表面还维持着一个家的样子,不戳穿,将就着过。
梁月弯试着接受,就像薛聿说的那样,比起夫妻反目成仇,还能好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就已经不容易了。
学校每个月一次的例行大会,高三年级也都必须准时参加。
是晴天,下午两点半,阳光正好。
付西也在最前面整理队伍,梁月弯站的位置阳光有些刺眼,她一只手挡着眼睛,薛聿朝她走近,两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在班主任看过去之前,薛聿摘了帽子扣在梁月弯头上,然后从人群穿过,走到他班级的队伍。
校领导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话,话筒的回音荡在耳边,有些学生站着都还能犯困打瞌睡,付西也个子高,整好队后站在最后面,树荫遮挡下,他看到梁月弯白皙的后颈,绑着马尾的发绳上有颗小草莓。
“老班早上是找你聊保送的事吗?”乔南茜问他,“咱们学校只有五个名额,叔叔和阿姨应该是希望你能顺利通过保送考试的吧,你自己怎么想?”
付西也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乔南茜好像明白了,她轻声嗤笑,偏过头看向左手边相隔很远的那个少年。
薛聿并不是问题学生,但也绝对算不上合格的三好学生,老师提起他的时候也都褒贬不一,可少年站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模样,谁都会多看两眼。
保送考试还早,但学校一般都是提前定好名额,薛聿的名字理所当然会出现在备选名单里,梁月弯在客厅晃了几个来回才走到他房间门口敲门。
想问问他保送的事,还想问……问他有没有收秦悦的信。
她又敲了两下,还是没声音,等了一会儿才推开房门。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亮着。
吴岚晚上不在家的时候,他下晚自习回来都会打几局游戏。
是去洗澡了吗?
人不在屋里,梁月弯就先把果汁放到桌上,手无意间碰到了旁边的鼠标,暂停的视频开始播放,她低头看过去,几秒钟后,几乎是跑着往外,刚到门口又反应过来,捂着眼睛折回去点暂停,路上还撞到了椅子。
薛聿擦干手回到房间,坐到电脑前。
这个年纪的男生精力过分旺盛,瘾大,游戏还开着,他看了一会儿视频觉得没什么意思,在他准备关掉视频的时候,动作突然停住。
视频好像是被快进了一段。
他这才注意到,鼠标旁边放着一杯果汁,洒了几滴,他再回想,刚才房门好像也是开着,他去洗手间的时候确定关了门。
吴岚还没回来,进他房间的人就只可能是梁月弯。
哦,她看过了啊……
薛聿走到梁月弯的房间外敲门,“梁月弯,你找我?”
“没有!”她反应太大。
蹩脚地掩饰着什么,却又暴露地一览无余,“不是不是,我是找你……但已经没事了,我……我就是想去拿本书。”
“什么书?”他也不戳破,“我帮你找。”
梁月弯背靠着房门,“明天再说吧,我要睡了!”
“借我支笔再睡。”
“你又不写作业。”
“谁说的,”他笑得慵懒,“好学生都不早睡,要熬夜偷偷学习。”
梁月弯小声吐槽了句‘假惺惺’,打开门把笔扔出去,薛聿接住,脚抵着门框,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停在她红扑扑的耳垂。
他脚抵着门,梁月弯力气不够,怎么都关不上。
“梁月弯,”他忍不住笑,声线低低的,“你往哪儿看呢。”
“我我我我……”她一下子回过神,往屋顶看,往门后看,看墙上的贴纸,看灯,就是不看他的眼睛,恼羞成怒后就是蛮不讲理,“你管我,把脚拿开,压折了可就要放弃你热爱的篮球,到时候别想讹我。”
可没想到薛聿会忽然低头靠近,她条件反射般往后仰,情急之下拽住了他的衣服,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木地板,又有他的胳膊垫着头,倒是没摔疼。
“这次可是你先动的手,”薛聿轻声低喃,她可比数学卷子上最后一道大题难多了,保送哪有陪着她一起努力值得纪念。
脖颈皮肤传来潮湿的灼热感,梁月弯愣了几秒,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推他,听到他吃痛的闷哼声,才知道自己不小心踢到他了。
他脸上红一道白一道,声音都不一样了,“梁月弯,你谋杀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连忙爬起来,跪在他身边,“你没事吧……很痛吗?我不是故意的,薛聿你到底有没有收我同学的信?!要不要去医院啊,我现在就打电话叫车?还是,你忍一忍?地上有点冷,你躺床上缓一会儿,还能起来吗?”
“没有,”薛聿打断她毫无逻辑的碎碎念。
梁月弯停顿了两秒,又继续,“你动一下试试,不会是摔骨折了吧,骨折就麻烦了……”
薛聿闭了闭眼,无奈又好笑,“我没有收别人的信。”
“哦,”她借着站起身的动作别开眼,用脚尖踢他,“快起来,别装了。”
薛聿,“……”
熟人,不好糊弄。
薛聿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书,一本一本重新放回书架,准备出去的时候,梁月弯又叫了他一声。
“你保送吗?”
“不。”
“为什么啊?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事。”
薛聿怕她多想,有心理负担,“我放弃保送名额,是想证明自己,不走捷径也照样能考上,免得那些人总在背后说我爸给学校送钱了。”
梁月弯想说他本来就很厉害,那些人总议论他,其实说白了就是嫉妒。
薛聿故意做出一副准备取笑她的模样,“你不会以为我放弃这次机会,是因为你吧?”
“怎么可能,”梁月弯把门打开到最大,连路都让出来,“好了没事了,你出去吧。”
“诶诶诶,你把剪刀留下,我要用。”
薛聿的手稍稍抬高,她够不到,“你不是要睡觉了吗?大晚上的,用剪刀干什么?”
“我剪头发,刘海太长了,扎眼睛,”她头发长得快,最近没时间去剪,听闻淼说自己都剪过很多次了,就想着也试一试。
家里就只有一个小镜子,还要用手扶着才能立起来。
薛聿看她试探了几次都下不了手,就搬了把椅子过去,“我帮你。”
“你会吗?”梁月弯心里忐忑不安,“不要剪太短。”
薛聿比了下位置,“到眉毛?”
“嗯……眉毛下面一点点。”
“知道了,你别动,把眼睛闭上。”
薛聿先拿梳子细心梳了两遍,一点一点剪。她眼睛很漂亮,睫毛很长,在眼睑落下一排浅浅的阴影,鼻子也长得很好看,脸颊还有两个酒窝,如果笑起来会更明显……
薛聿猛地回神,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僵着不敢多动一下。
“月弯。”
“嗯?”
“我觉得,你露额头更漂亮,不是,我不是说你剪刘海不好看,也漂亮,但把额头露出来更适合你。”
梁月弯看着薛聿,薛聿也看着她。
许久,她问,“你是不是剪坏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寂静。
“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但可能还是有点影响你出门,”薛聿收起剪刀,把椅子放回原位,站直身体后,朝着墙壁竖起手指,“我发誓,刚才说得每一句都是真心话,你什么发型都好看。”
梁月弯内心反复挣扎无数次才有勇气照镜子。
“月弯,我错了,我不该走神。”
“……”
“明天我请假陪你去理发店,肯定能抢救回来的。”
“……”
五分钟后。
梁月弯叹气,心平气和地说,“薛聿,你回去睡觉吧。”
他还想解释,没开口就被她打断,“学习也行,干什么都行,总之,今天晚上别再让我看见你。”
薛聿是被赶出房间的。
他怎么都睡不着,最后还是拿钥匙出了门。
时间很晚了,老城区几乎没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打车都不容易,他先骑了一段自行车,打到出租车后才快了些,勉强赶在一家针织店关门之前到了。
梁月弯因为头发被剪坏了,比平时起得早,开门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
最近气温低,很多女生都戴这样的帽子。
薛聿买的?
昨天都那么晚了,他去哪儿买的?
梁月弯洗漱完用发夹把剪坏的刘海夹起来,戴上帽子后照镜子,大小合适,也不难看。
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薛聿房间里没有声音,也没亮灯,梁月弯不知道他是没起还是已经走了,这段时间他心情阴晴不定的,早上也不常和她一起出门。
上课不能戴帽子,梁月弯把毛线帽摘下来叠好放在书包里,同桌发现她把刘海夹起来了,多看了几眼。
“月弯,你以后把刘海留长吧。”
“我这样不难看吗?”
“很漂亮啊,你眼睛大,露出来更好看。”
“谢谢,”梁月弯郁闷的心情好了很多。
闻淼又迟到,第一节课都下了才来,班主任罚她倒垃圾,她下楼溜达一圈,回教室的时候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薛聿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冬天竟然剃光头。”
梁月弯很懵,“你看错了吧。”
他头发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不是他是谁,名字写在违规违纪榜上呢,我刚才下楼,年级主任还在批评他,不过……也是真帅啊,连光头都能完美驾驭,以后就算老了秃顶肯定也不会太丑。”
“他可真行,顶着一颗那么亮的脑袋,全校师生肯定都认识他了。”
不止闻淼一个人说这件事,梁月弯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心里还是怪怪的,他剃光头是因为她生气了?可她也没想过要他剃头发啊。
梁月弯吃午饭的时候去买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她回去的早,一班教室里还没人。
她把帽子放在薛聿桌上,想了想,又把藏在里面的纸条拿出来,捏成纸团,攥在手心里。
下午上课,薛聿就戴着那顶黑色的棒球帽。
那天之后,校规校纪里多了一条:没有特殊情况,不允许剃光头。
梁月弯为什么开始留长发,薛聿为什么突然剃了个光头,谁都没有再提。
这是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的秘密。
吴岚休假结束,开始正常上班。
她对梁月弯的要求没那么高,顺其自然,每次月考完的成绩拿回家给她签字,她都会夸一句‘我女儿好样的,下次争取考得更好’。
高三的课她教不了,平时梁月弯遇到不会做的题,都是去问薛聿。
薛聿躺在床上看书,吴岚刚洗了一盘水果,他伸手够着拿,翻身时耳机掉进了床头的缝隙里。
床是老式的,床底低,他个子高,爬进去很费劲。
先摸到的不是耳机,像是一本书。
薛聿也一起拿了出来,发现是个日记本,封面一层薄薄的灰尘,掉进去的时间应该还不是特别久。
他拍了拍灰,随意翻开,第一页写着梁月弯的名字。
梁月弯的外公是去年过世的,她每年寒暑假都过来住,在他住进来之前,这是她的房间,大部分课外书都还在书架上。
她的日记本,他不能看吧。
但也不一定是日记本。
“薛聿,我可以进来吗?”
虽然门关着,薛聿也确定梁月弯不会突然开门进来,但还是因为那点心虚感到紧张,“等一会儿。”
薛聿手忙脚乱地整理床单,没怎么想就先把本子藏到电脑键盘底下。
家里就只有一台电脑,在薛聿房间,梁月弯想查点资料,他明明在里面,却等了好久才给她开门。
门是开了,但人挡在门口不让她进去。
他怎么又这样?
“我们不是和解了吗?”那天晚上两人一起吃完烤串后肚子都疼了小半天,梁月弯认为勉强也能算是患难姐弟了。
“谁跟你和解,”薛聿挡住她悄悄往房间里看的目光,“前两天梁叔回来,我当然得好好表现,不能让他瞧出来我们俩不和,否则传到我爸耳朵里,他就会让我滚去学校住宿舍。”
他当然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再说,这么晚了,孤男寡女也不太合适。”
“我就是想用电脑而已。”
“我在用,你不急着急的话就等我用完。”
梁月弯倒是不着急,不过,她慢慢发现薛聿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梁月弯脑海里闪过几幕之前在他电脑里看到的视频画面,忽然明白过来。
梁月弯狠狠踩了薛聿一跤,转身就跑,“妈,妈!薛聿他又在看黄……”
“黄色的海绵宝宝和粉色的派大星,”薛聿反应快,抢在她说出那个字眼之前大声喊了一句。
长臂一把勾住她的脖子,从后面捂住她的嘴,贴在她耳边闷声嗤笑,“梁月弯你都几岁了,还玩告状这一套。”
吴岚闻声从洗手间出来,她脸上贴着面膜纸,看见薛聿和梁月弯打闹只觉得好笑。
“哎呦,吓我一跳,大惊小怪,我还以为怎么了。那动画片看多少年了还不腻,别闹了,都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
“好的吴姨,我写完作业就睡,”薛聿乖巧点头。
吴岚敷着面膜回屋后,薛聿把梁月弯拖进了房间。
嘴被捂着,不能咬他,也说不出话,梁月弯就只能朝着他的腰下手。薛聿绊到什么身子往后倒,顺势也把梁月弯带着摔在床上。
她要爬起来,他不让,折腾到最后都没力气了。
梁月弯头发散开,凌乱铺在被褥上,还挣扎着要往电脑的方向看。
梁月弯快要喘不过气了,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让他把手松开。
“我松开,你不许叫,否则把激得我人性泯灭了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他故意停了几秒,缓缓提醒道,“毕竟我刚看完‘那个’。”
他如果再不把手松开,梁月弯几乎都要怀疑他因为被她抓到现场恼羞成怒要灭口。
“知道了就点头。”
她点头保证不会喊叫,薛聿才放手。
梁月弯大口喘气,给了他一脚的同时瞪着他无声控诉。
薛聿手指穿进她凌乱的头发里,低头靠近了些,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你的表情好像很不服气。”
“别动我,离我远点,”她差点掉下床,连头发丝都在躲避他,“你刚才在房间里干什么?”
薛聿趴在枕头里闷闷地笑,她虽然性格好,跟谁都能相处得融洽,但有的时候真是又倔又莽。
她似乎一直都不懂他在想什么。
教她做数学题,她低着头认真思考辅助线应该画在哪里的时候,他看得是她纤细漂亮的手腕。
晚上下晚自习回家,太晚会坐公交,但大多数都是步行回来,她和朋友一起,他不远不近地走在后面,她总会回头看他在不在,转身时裙摆被晚风吹起,灵动摇曳,他抬头望着夜空说‘今晚的月亮真美’。
她喜欢同时洗头发和洗澡,天气没这么冷的时候会在阳台待着自然晾干头发,洗发水的香味萦萦绕绕散在空气里,像是一场夏夜的梦,他在只隔着一扇窗户的房间里,习题册翻开很久都还是空白。
而此时此刻,她躺在身边,眼里满是嫌弃,他想得却是那个旧日记本里是不是藏着她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
“笑够了就去开电脑,”梁月弯推了推他,他却突然撑起身体凑近。
房间里太安静了,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她整个人僵住,像武侠剧里被点了穴那样。
梁月弯猛地回神,“不……不看了!”
她几乎是一跃而起,从床上跳下去打乱刚才那短暂一瞬的诡异气氛,甚至忘了骂薛聿一句,拉开门就往外跑。
薛聿倒在床上笑,过了好长时间才坐起来,写完一套题,又把压在电脑键盘下面的日记本拿出来看,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翻开。
梁月弯跑回房间,靠在门后。
她摸着自己的脸,热得不正常,却又不肯承认是因为薛聿,反复催眠自己是因为跑得太急了。
平时不怎么管用的暖气片今天晚上热得过分,她贴着门听外面没有声音,才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罐果汁喝。
薛聿房间门关着,还有灯。
梁月弯作业剩下两道不会做的题,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问他了。
明天还要早起,可她越是想快点睡,就越清醒,很多时间久远的小事都莫名翻涌出来。
那天,她睡意朦胧,恍惚间模模糊糊听到的那句:梁月弯,你帮帮我,快点睡着吧。
也许不是梦。
梁月弯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的时候,薛聿也毫无睡意,第八次从床上坐起来,开灯拿起那个日记本。
他知道不应该。
就像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才消除他和梁月弯之间的生疏感重新回到以前没多久,不应该这么快就想着急功近利一日千里。
就算今天晚上不看,明天也会忍不住翻开。
可看了却又有些失望,日记本里面几乎全都是素描画,偶尔几页文字,也只是随便写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继续往后翻,某一张纸明显旧很多,薛聿直接翻到那一页。
几分钟后,薛聿爬到床底下,把日记本放回原来的位置,一会儿碰着头,一会儿撞着腿,眼里依然满是藏不住的笑。
那一页其实也就写了两句话:
【茂密的梧桐树叶间漏出几缕阳光,知了的叫声比篮球场的欢呼还要吵,头顶风扇‘呼呼’地吹,怎么都带不走夏日的燥热,我趴在课桌上,假装闭上眼,假装睡着了,假装什么都听不见,却还是能看到你们越走越近,越来越默契。】
【我好像永远都追不上你。】
除此之外,就只剩满页画得乱七八糟的两个字母:XY。
有的笔迹重,有的笔迹浅,有的整齐,有的潦草,有的地方反复写了好几遍,有一个字母就占了一整页,也有字母小得要仔细看才能认出来。
薛聿仿佛能感受到每一笔的情绪,失落、自卑、讨厌、留恋、不舍。
脑海里甚至勾勒出她开着台灯,坐在窗前写下两段文字的画面。
XY,XY,薛聿。
他初中和梁月弯读同一个学校,同桌三年,就算某一次考完试被班主任调开了,过段时间他又能想办法再换回去。
【你们越走越近,越来越默契。】
薛聿没有异性朋友,都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时间又隔得太久,天快亮了才回想起一点蛛丝马迹。
初三上学期市里举办女子篮球比赛,女生玩篮球的少,他们班有个女生个子高,体育也不错,就被老师挑进队伍里训练,有可能会代表学校去比赛,所以经常找他陪练,薛聿当时还是篮球队的,那会儿下了课几个班约着成群结队去球场,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代表学校去比赛,总不能太丢人。
薛聿只能想起来这一件事,勉强符合梁月弯日记本里失落的缘由。
那么,她所有的疏远就都有了合理解释。
难怪高一高二这两年她从不主动联系他,短信也很久才回一次,总是有很多借口,就连生日礼物都托别人带给他。
高三开学第一天,她明明去他教室那层楼了,却只是站在楼梯角落,到最后也没有去找他。
离得那么近,她甚至没有叫他一声。
那天他心里还很不舒服,没吃晚饭,在球场送走了一波又一波要回家的同学,最后只剩他一个人,空荡荡的操场清晰地回荡着拍打篮球的回声。
薛聿现在才知道,原来梁月弯很早之前就把他写进了日记本。
那晚之后,梁月弯每天早上又开始早起二十分钟,有刚开学那段时间的经验,薛聿如果掐着点定闹钟,她第二天就会起得更早。
不一样的是心态,之前薛聿很明显能感觉到梁月弯是在躲着他,甚至还有些冷淡,但这次不同,她肯定是害羞了。
所以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儿,薛聿没有追得太紧,他晚点起,她慢慢地自然而然就会恢复正常作息。
课间十分钟都有人去操场打球,薛聿和几个朋友在走廊看着操场开玩笑,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月弯’,薛聿听见了,下意识回头往楼梯口的方向看。
漂亮女生多半都在文科班,但凡是爱玩的男同学,尤其是隔壁体育班那群整天都在学校里晃的人,对‘梁月弯’这个名字都不会太陌生。
叫她的是个女生,她们以前是同学,薛聿有意无意地听着她们说话,某一次回头她刚好也看过来。
这么多人都在看她,她的视线却只落在他身上。隔着喧闹的人群,两人目光对视,下一秒她看向了别处。
旁边的同学还在骂骂咧咧地鄙视球场上的人不行,薛聿心不在焉,转身靠着栏杆,等梁月弯过来。
两个班是同一个语文老师,梁月弯某一次月考的作文还被老师拿到1班课堂上念过。
梁月弯被叫去拿卷子,办公室就在1班教室斜对面,她怎么都是要从薛聿面前经过的。
果然,他不管在哪儿都不缺朋友。
梁月弯还没想好怎么说第一句话才不至于尴尬,就没打算跟他打招呼。
走廊里有人在打闹,梁月弯经过的时候已经很小心地避开却还是被撞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没有心思去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就已经猝不及防扑进一个人怀里。
薛聿低头瞥了眼紧紧抱在腰间的手,表面不动声色,今天特别冷,他的心却燥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好主动。
一句玩笑话就让她开窍了?
他再大胆点,她是不是会更主动?
“磕到膝盖了?”薛聿扶她站稳。
梁月弯觉得丢脸,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没事。”
“下晚自习等我,”薛聿压低声音,周围闹哄哄的,只有她能听见,“我没带零钱,也没带手机,你不等我我就只能走回去了。”
梁月弯含糊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就去了老师办公室。
秦悦的妈妈是全职太太,所有精力都用来照顾她读书,午饭和晚饭都做好送到学校,一天都不耽误,所以她很多时候都不跟同学一起吃饭。闻淼家境也好,但父母散养她,只要活着,不违法就行了,晚饭她想吃砂锅,梁月弯对附近比较了解,带她去了一家稍微有点偏僻的店。最里面那桌坐着一对男女,梁月弯认识那个男生,是初中同学,中考后没有继续读书,出去打工了,在她印象里一直都很腼腆,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都会脸红,怎么都不像能这么大胆的人。
梁月弯没多看,低头喝汤。
“男生呢,虽然千人千面,百人百性,但其实也就分两种,”闻淼见怪不怪,“就拿你身边的两个男生举例吧,比如薛聿,脑子聪明脸好看个子高性格好,青春校园电影里的男主角,但实际上蔫坏,一肚子坏水。付西也呢,这种高岭之花百分之九十都是第二种类型,表面正经,私下就不知道了。”
“总之,两种类型各有各的爽点,竹马和天降,就看你心里更偏向谁。”
“什么啊,你别瞎说……”梁月弯话还没说完,闻淼突然站起来朝门口挥手。
“付西也!大学霸,这边这边!我吃完了,位置让给你,”闻淼几口扒完饭,擦嘴的时候朝月弯眨了下眼。
闻淼动作快,梁月弯都来不及拉住她。
“挺会找啊,这么偏的店都知道。月弯以前经常来吃,你让她给你推荐,保准不会错。”
闻淼离开前还多给了两杯豆浆的钱,刚磨好的豆浆很烫,怎么都要待上半个小时。
付西也点饭的时候还真的问了梁月弯,“哪种好吃?”
老板已经把热豆浆端上桌,梁月弯想走都走不了,“肥牛和腊肠的都可以,但腊肠有点辣。”
“那就要肥牛的。”
梁月弯去拿纸巾把桌子上的油渍擦干净,豆浆冒着热气,她只尝了一小口,舌头都被烫麻了,她张着嘴哈气的模样刚好被付完钱的付西也看见。
老板大喊‘打包的腊肠砂锅做好了’缓解了梁月弯的尴尬,她把豆浆倒进保温杯里准备带走。
“我吃饭快,一起回教室,”付西也在她对面坐下来,“王恒又让你带饭?”
他这么说,梁月弯只好又坐回去,“不是,我帮别人带的。”
薛聿没带钱,虽然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是多买了一份。
付西也并不是会多管闲事的性格,就没有再细问,梁月弯等他喝完豆浆,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坐在角落的那对男女像是连体婴儿,付西也视若无睹,只在梁月弯回头的瞬间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寒假还继续上补习班么?”
“只放半个月假,我应该不去了,”梁月弯还不知道今年在哪里过年,“你成绩那么稳定,还要去吗?”
付西也说,“不一定。”
梁月弯心里默默感叹,可能这就是她和学霸的差距吧。
她今天换了一顶帽子,还是毛线的,但颜色要比之前那顶纯白色的更深一些,毛线也粗,付西也想起他一个堂妹前两天也戴过类似的,但没她戴着好看。
从小饭馆到学校这段路,再长也会走完。
付西也回到教室,听到后座的同学说起,校门口电子屏上滚动了半年的往届名校录取榜撤掉了,换成了一副画,今天下午刚换上的。
他从正门回来,却没有发现。
下午吃饭时间,一班教室里人不多,后门开着,梁月弯请靠窗的同学帮忙叫一下薛聿。
薛聿朝她手,“进来,我们班主任不管这些。”
梁月弯把打包饭盒从羽绒服里拿出来,她怕凉了,一路上都用衣服暖着,“还有杯豆浆。”
“粉色的啊,”薛聿认出那是她的保温杯。
“你先喝豆浆,喝完把杯子还给我,”梁月弯全都塞给他,虽然他说他们班主任不管这些。但还是觉得不太好,“有人找你,我先走了。”
有两个女生找薛聿借卷子对答案,薛聿立马跳开几米远,转头就追出去。
“就是普通同学,开学到现在一共都没说过几句话,我从不乱搞男女关系,你别生气。”
梁月弯茫然又尴尬: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
薛聿还在解释,梁月弯舌头被之前那一口热豆浆烫到了,隐隐地疼,不想多说话,薛聿却以为她又误会了,在心里默默地疏远他。
“真不高兴?”薛聿哭笑不得。
醋劲儿好大,他好喜欢。
“好了好了,消消气,周末陪你去爬山。”
为什么突然想去爬山了?因为后来他仔细回想过,那天她犹豫几次才鼓起勇气开口,被拒绝后脸色也不太好。
当时她想约的肯定是他,其实闫齐才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工具人,是他误会了。
“就算刮风下雨下雪下冰雹都去,不爬到腿断在山上绝不下山。”
梁月弯催他,“你快去吃饭吧。”
“时间还早,你进来待二十分钟,”薛聿拉着她进教室。
梁月弯坐在薛聿的座位,他字迹很好认,桌上摊开的本子总结了很多数学题型,思路和解题过程都写得清晰明了。
他从不写笔记,就连考试的时候解题步骤也是能省则省,除了他自己,没几个人看得懂结果是怎么得出来的。
“还没弄完,晚几天再给你,”薛聿擦擦嘴,最后才喝豆浆。
“……给我的啊。”
他笑了笑,“不给你给谁。”
梁月弯告诉他,“我上次考了115。”
“最后那道大题没做出来吧。”
“嗯,只做对第一问,求出了a值,5分。”
文理科题目难度不一样,薛聿找同学要过一份文科的卷子。
“厉害,挺多人连a都求错。”
“……你讽刺我。”
“夸你,”薛聿摸了下她帽子上的毛线球,“而且你英语好,语文也不差,总分一下子就能追上去。数学大题就那些知识点,比如函数、曲线方程、椭圆、抛物线、立体几何等等,你把我给你圈出来的题都理解透,高考就够用了。”
梁月弯心情有些复杂,他最近总不吃晚饭,睡得也晚,原来是在帮她总结复习资料。
“够吃吗?”
“正好,再多就撑了,豆浆很甜,你要不要尝尝?”
“我尝过了。”
薛聿看着杯口喃喃自语,“你尝过?”
他把腿伸过去勾住梁月弯坐着的椅子,突然用力,就把椅子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朝他拉近。
眉眼近在咫尺,难以抗拒的悸动让月弯下意识屏住呼吸,拿起本子挡在脸上,“薛聿,你别害我。”
薛聿要拿开碍事的本子,她紧紧攥着不让,一拉一拽,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早上抱我了。”
“……我那不是故意的!”她小声辩解,“而且也不是抱,就扶了一下。”
他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如果没有我,你早摔下去了,水泥地那么硬,又是冬天,摔一下怎么都得在家躺半个月,多耽误学习,现在每一天都很关键。”
梁月弯陈述事实,“没有你,我根本不会被绊倒。”
薛聿,“……”
几个人前呼后拥地从前门进来,闹哄哄的说话声打破了教室里短暂的安静。
饭香味还没有散出去,都问薛聿吃得是什么。
梁月弯被堵在角落,情急之下竟然想从桌子下面钻出去。
薛聿手肘轻微动了动,一支笔滚落到地上,他弯腰俯身,头低下去,别人都只会以为他是在捡笔。
只有梁月弯能看到他眼里狡黠耀眼的笑意。
“藏起来干什么,做贼了?”
梁月弯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窗户开着,冷风灌进来,她却突然觉得有点闷,压着喉咙低声催促,“你让开一点。”
她攥着衣角,看起来有些紧张,薛聿就没太过分,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顺势挪开了后桌的椅子。
等他直起身体坐好,那支笔已经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梁月弯悄悄从后面那张桌子下面的空间钻出去,跑下楼,寒风清凛凛的,她站在走廊往操场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她和薛聿之间,好像有什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