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聿每年都要和薛光雄一起回农村老家过年,家里有老人,年纪大坐不了车,一辈子都待在那个地方。
梁月弯被留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没能去看那棵冬天开花的野桃树。
薛聿去年送她的香包已经没有味道了,S市雨多潮湿,香包里的干桃花放久了都有些泛潮。
梁月弯品不出天价红酒的高级,没有半点年味的餐厅也冷冷清清的,她只想吃吴岚最拿手的烧排骨和香辣虾。
对面坐着梁绍甫和陈栗,他们好像忘了今天是春节,还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梁月弯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窗外飘起小雪,她心里想着吴岚一个人过年会不会很孤单,想着薛聿是不是又在哭。
他妈是病死的,葬在老家屋后的山坡上。
薛光雄那时候穷,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一年到头都没多少收入,能借的都借了,最后还是没钱治。
薛聿每年回去,都是一个人去给薛妈妈上坟。
梁绍甫忘了跟女儿说声新年快乐,睡前还在提醒她,“下学期一定要把雅思考过,你们学校明年就有交换生的项目,记得争取,你陈阿姨的外甥女也是去年到美国交换,这方面可以多请教她。”
梁月弯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一步一步按照他规划好的路线往前走。
“我暂时没想过出国。”
“月弯,”梁绍甫叹气,有些失望,“爸爸说过,希望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因为一个男人放弃未来,你已经任性过一次了不是么?薛聿和你之间的差距不止是修养、出身、三观,还有他的家庭,以及生活上很多很多琐碎的小事,现在你们还小,都在读书,差距没那么明显,你以后会慢慢感受到,年少的浪漫并不值钱。”
她从不用眼泪示弱,只是无声反抗。
“竞争压力这么大,你只有比身边的人努力才能得到更好的机会,”梁绍甫缓和语气,“月弯,你自己好好想想。”
梁月弯始终都不明白,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爸,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你过得开心吗?”
“成年人,很难定义开心和不开心。”
“连开心这么简单的事都要定义,真累。”
梁绍甫笑了笑,“爸爸吃过苦,走过弯路,所以不想你也过得那么辛苦。月弯,成功是有捷径的。”
坟头的纸烧成灰,火光一点点暗下去,薛聿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转身顺着一条小路往下走。
村子里已经没多少人住了,隔很远才有一户,年三十这天家门口都会彻夜亮着灯,外面下着小雪,屋后那棵野桃花开得正好。
今年农村也不允许燃放烟花,山里格外清净。
薛聿坐在树旁,看着时间给梁月弯拨通视频电话,在她接通的同时点燃了一支没有响声的小烟花。
“梁月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薛聿,”她趴在被褥里,屏幕很近,“你们家也下雪了。”
“是啊,明天早上拍照片给你看,”大山里气温低,一晚上就能存很厚的雪。
薛聿等小烟花灭了,才问她,“不开心?”
“……一点点。”
她和梁绍甫越来越陌生,坐在一起甚至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可明明他们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她害怕有一天会彼此厌烦,就像父母曾经是一对恩爱相伴的夫妻,最后也被磨成两相生厌的过去式。
“那我们做点能让你开心的事吧,”薛聿起身摘桃花,抖落了一身的雪,“去找我奶奶教你缝香包,去年那个旧了,也不好看,再给你缝个新的。”
雪掉进他脖子里,他被冰得浑身乱扭,视频里的梁月弯这才笑了。
“你不是会缝吗?”
“我是会啊,但肯定没有我奶奶弄得好,她会绣花,也会秀字,我小时候衣服裤子破了洞,她缝得比新的还好看。”
男人们都在打牌,老太太坐在火炉边剪布料、挑花线,嘴里碎碎念着什么,也听不清,薛聿在旁边烘干刚摘的那些桃花,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话,不会无聊,只觉得温馨。
梁月弯看见他从火炉里刨出一个黑黑的东西,“那是什么?”
“烤红薯,里面还有几个土豆。”
“都糊了。”
“外面的皮糊了没事,”薛聿掰开一个给她看。
她很久没说话,薛聿回房关上门,把手机拿到灯光亮一些的地方,“是不是困了?”
梁月弯闷在被褥里,声音低低的,“我很想你。”
“薛聿,我好想你。”
……
凌晨四点,车开下高速路口,开往机场的方向。
最早的机票是上午九点左右,时间充足,但薛聿怕雪下大了影响交通,还是尽量赶早不赶晚。
薛光雄的司机是个单身汉,父母都过世了,也没什么亲戚,每年都跟着薛光雄一起回来过春节,过了元宵节才返程。
把薛聿送到机场后,他又掉头往回开。
天气不好,飞机延误是常事,薛聿在机场待了将近六个小时才登机。
即使是大年初一,梁绍甫也正常上班,梁月弯昨晚失眠,起晚了,刚好碰上已经换好职业装站在玄关往身上套大衣的陈栗,她身上的香水味又换了一种。
“你昨天睡在这里。”
“是,”她笑了笑,大方承认,“你介意吗?”
“这话你应该在进门之前问我。”
陈栗也不生气,“月弯,我和你爸爸将来也许会结婚,但绝对不会生孩子,你还是他唯一的女儿,你放心,我不会虐待你,也不勉强你接受我、喜欢我,我们彼此尊重,正常相处就好了。”
尽管她很酷,工作能力不输男人,甚至要更厉害,梁月弯依旧没有办法让自己喜欢一个当小三破坏别人婚姻的女人。
薛光雄这些年虽然在外面也有数不清风流史,但从来都不会带到薛聿面前,更不会让那些女人私下去找薛聿。
梁月弯以前也觉得这两个人本质没什么区别,没钱的时候,爱老婆,爱家庭,苦一点也没关系。有钱就变了个样,连家都不要了。
可现在才真正明白,知道和亲眼见到,还是不一样的,陈栗口口声声不要求她接受,但梁绍甫把陈栗带回来,就已经是在逼着她接受。
“我跟绍甫确定关系的时候,他和你母亲已经离婚了。”
“在那之前呢?你们没有做过任何违背道德的事吗?”
陈栗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很多时候其实没有必要追根问底,知道的越多,越容易跟自己较劲。能想得简单一点,就没必要钻牛角尖。”
“你是怎么做到这样理所当然的?”
“等你长大,就不会再问这么幼稚的问题了,”陈栗换鞋出门,回头朝梁月弯眨了下眼,“不过,很可爱。”
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你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会讨好别人,不懂得圆滑,真实得可爱,我很难讨厌你。”梁月弯别开眼,“你这样说,我也并不会高兴。”
梁月弯不喜欢客厅的香水味,等陈栗走后开窗通风。
附近是繁华商业区,她只是开学前在这里住过一个星期,去哪里都还只能依靠导航。做饭的阿姨也回家过年了,她需要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
梁月弯在超市逛了一圈,但结账的时候只拎了一盒草莓。
薛聿喜欢吃草莓。
所以当薛聿辗转几座城市终于找到这里上楼敲门的时候,梁月弯并没有特别吃惊,只是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酸涩感。
薛聿站在门口朝梁月弯展开双臂,她走过去,薛聿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好了好了,不委屈,我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梁月弯拉着他进屋,“看,草莓,帮你尝过了,特别甜,我还学了两道菜,要不要吃?”
“当然要,我都快饿死了,”薛聿四处看了看,“梁叔不在家?”
她摇头,垫着脚凑近他脖子闻,“你身上好香呀。”
“有么?”他装听不懂。
“奶奶缝的香包呢,我想看。”
“没带,走得着急,就只记得往包里塞了条内裤,除了证件之外,什么都没带。”
“你骗人,你肯定带了。”
“那可能在我身上,想要就自己找。”
她在衣服里摸来摸去,薛聿被摸得心痒,逮住机会就使劲儿亲她,“你这是给我送草莓,还是给我种草莓?”
“……都是。”
老太太缝的香包果然要精致很多,绣了两朵桃花,旁边还有她的名字,和薛聿那个丑巴巴的香包放在一起,对比更明显。
梁绍甫过了时间没有回来,就是要加班。
他不在家,陈栗也是不会过来的。
大年初一要吃饺子,梁月弯不会和面,吴岚打电话远程教她,肉馅是薛聿剁的,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都冻在冰箱里。
“薛聿,陪我去打耳洞吧。”
他送的那副耳环还一直放在抽屉里。
“不怕疼了?”
“就只是疼一下,我可以忍着。”
她想做的事,薛聿都会陪她去。
打耳洞这家店也能纹身,薛聿看了一会儿,又过去跟老板聊了几句,在纸上画出一个月牙,让老板照着样子给他纹。
“纹哪里?”
薛聿想了想,“耳朵后面。”
梁月弯打完耳洞出来的时候,纹身大叔已经开始了。
薛聿皮肤是有点偏白的那种,靠近耳朵的地方描出月牙的形状,周围泛着红。
“这以后还能洗掉吗?”
大叔嘴里咬着根烟,笑着说,“看他想不想,他想洗,怎么都能找到办法洗掉,他不想,就算脱层皮也洗不掉。”
后来回去的路上,梁月弯忘了自己也是刚打完耳洞,总是想看看薛聿纹身那里疼不疼。
“有点麻麻的,不疼。”
她不太想回家,薛聿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下午他看到了鞋架上的高跟鞋,“和梁叔吵架了?”
梁月弯停下来抱他,“我努力过,我真的努力了,可还是跟他亲近不起来。”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们之前太久没有一起生活,梁叔工作又忙,彼此都会有些生疏。”
“……他还让我考雅思,明年申请学校的出国交换项目。”
“考呗,我也考,”薛聿拉开羽绒服把她裹在里面,“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咱们还在一起。”
“你这么好,他为什么不喜欢你?”
“很正常,大多数父亲刚开始对待觊觎自己女儿的男人都不会太友善,讨好岳父得慢慢来。咱俩以后如果生了个女儿,我肯定也不喜欢那些心思不正的小崽子。”
梁月弯瞪他,“说什么呢?”
“说你后面有家婚纱店,”薛聿双手握着她的肩,带着她转了个方向。
橱窗里的婚纱,像是在发光。
“想不想进去试试?”
梁月弯还没说话,薛聿就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行,我如果看了你穿婚纱的样子,未来几年得多煎熬。”
她这才开心,今天第一次笑,“我不生气了。”
路边挂着灯笼,给这座不夜城添了几分年味,薛聿牵着她往前走。
“嗯,不想那么多,你喜欢我就行了,其它的慢慢来。”
岁月可长久,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有家商场还在营业,一楼摆了十几台娃娃机,薛聿买了两百块钱的游戏币,梁月弯玩到只剩最后一次,也没能把最喜欢的那一个玩偶抓起来。
回家这段路并不算远,走得再慢也总会走到终点。
梁绍甫打过一通电话,不允许梁月弯夜不归宿。两人在楼下待了许久许久,最后薛聿狠狠亲她了一下才放开,再继续他可能就回不去了。
“快上楼,”薛聿给她按电梯,“我找个酒店睡一觉,明天再回家。”
“我送你。”
“舍不得我啊,”他走后,她一个人留在机场的失落和孤独,想想都觉得心疼,“但是不行,天气太冷了。”
梁月弯闷闷地,把围巾取下来给他,然后才抱起那一大袋玩偶。
电梯到一楼,薛聿看着她先上去了才走。
那些自动抓娃娃机,是二十四小时营业,薛聿原路折回去买游戏币。
梁绍甫知道薛聿来找梁月弯了,没有催着她回家,只是坐在客厅等她,加班到深夜的疲惫加深了他身上的距离感和严厉。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看着她进屋、换鞋,目光最后聚焦在那鞋玩偶上,眼里的失望就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
“在游戏城玩儿了一下午?喜欢这些?”
“……只是刚好逛到那里,也没有特别喜欢。”
“袋子里装了挺多的。”
“因为小时候没有。”
梁绍甫想不起自己曾经给女儿买过什么玩具,早些年家里条件不是特别好,她也从不开口要什么,每天放学了就在各个兴趣班之间来回,周末时间也被安排得很满,跳舞或者练琴,后来家里不缺钱了,她也已经过了需要玩具的年纪。
“现在你可以拥有很多你想要的东西,可以自己买。”
“那都是你的钱,不是我的。”
梁绍甫失笑,“月弯,你要跟爸爸分得这么清楚吗?”
女儿的沉默让梁绍甫想起昨晚的争吵还尚未缓和,最后也只是说了句早点睡。
陈栗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从不介入这对父女之间矛盾,梁月弯站在阳台往楼下看,能听到他们在商量移民的事。
梁绍甫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已经在美国购置了房产,陈栗的工作重心也在慢慢往那边发展。
梁月弯有时候也会想,他到底哪里来得这么多钱,现在金钱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手机震动声让她回过神,是薛聿发来的消息:小月亮起床了吗?
她回复:刚醒,在吃早饭,你到机场了?
【嗯,到了。】
他没有住在机场附近,天还没亮就已经去赶飞机了。
【吃饱了去一趟物业办公室。】
梁月弯看着手机里又发过来的消息,边回复他边下楼。
物业办公室里白天晚上都有人值班,记录本上登记了信息,大叔核对好后,拿出来一个箱子递给梁月弯。
梁月弯抱回家,在卧室打开。
里面是昨天她用完所有游戏币都没能抓到的那只玩偶。
开学后,薛聿一边跟着老师做课题项目,一边抽空复习英语,他咨询过,他们学校的交换学习项目要比梁月弯的学校晚两个月,如果顺利的话,暑假就能过去。
梁月弯四月底通过雅思考试,薛聿报名了五月份的考试,但在考试前薛光雄酒驾出了交通事故,撞了人,自己一身伤,也缠上了官司,不是支付医药费就能解决的事。
酒就是他的命,打死他都戒不掉,薛聿只是在病房坐了两个小时,他秘书的电话就没停过。
薛聿跟着出去,等秘书接完电话后问道,“对方要多少?”
秘书比了个数。
“他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了?”薛聿眉头紧皱,薛光雄虽然对自己的钱没什么概念,也无所谓,但也不至于能被女人骗光银行卡的地步。
“薛总最近有点倒霉,三期工程出了点麻烦,再加上工人们频频发生意外,几次算起来都没少赔,还有,薛总和梁副总之间好像因为一些事闹得不太愉快。”
“公事还是私事?”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上周薛总发过一次脾气,把办公室都砸了,当时只有梁副总在里面。”
在他这里问不出什么,薛聿回到病房,薛光雄刚睡醒,几天没刮胡子,看起来有些颓废。
“怎么回事?”
薛光雄笑笑,“都是些小事,老爸能处理好,你滚回学校上课去。”
薛聿平静地问,“钱都花哪儿了?”
“什么话,老子最不缺的就是钱,钱嘛,多大点屁事,没了再赚。”
学校那边已经开始审核材料,薛聿得回去一趟,再加上薛光雄一直赶他走,他只在S市待了三天。
他前脚离开医院,薛光雄的秘书就带着公司财务和法务进了病房。
“老子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给他吃给他喝,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倒好,背着我联合外人反咬我一口!”
薛光雄把梁绍甫当兄弟,这些年,防谁都没有防过他,能给的也都给了。
薛聿心里藏着事,不顺心,打球的时候就有些猛,说话也不算客气。
乔南茜和梁月弯虽然是高三同班同学,大学也都在一个城市,但从来没有联系过,是她给梁月弯打了通电话,梁月弯才知道薛聿跟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发生了肢体冲突。
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梁月弯翘课赶过去,薛聿一个人坐在操场喝酒,嘴角的伤都还没好。
她曾经相信在薛聿身上永远都能看到朝气蓬勃的少年气,可这一天,傍晚火红的夕阳都掩盖不住那股颓废感。
他虽然在笑,但并不开心。
梁月弯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下他嘴角的痂,“薛聿,你疼不疼啊。”
“你亲亲我吧,”他头压在她肩上,鼻尖贴着她脖颈拱动,“亲亲就不疼了。”
他最擅长示弱,可又显得急躁,梁月弯被拽得跪在草坪上,甜腻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等到彼此呼吸凌乱,他才放开。
上一秒凶得像头野兽,下一秒又弯下腰揉着她被磨得通红的膝盖,甜蜜缱绻地舔着她嘴角的伤口,潮热气息浮动在她面颊,这样的温柔足够安抚那点微乎其微的疼痛。
“为什么打架?”
“他们打球故意犯规恶心人,嘴上也不干净,烦得很,”薛聿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谁告诉你的?”
“乔南茜,她给我打电话了,”梁月弯不是生谁的气,她只是自责,最近两天只顾着忙学校提交材料的事,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会受处分吗?”
“不会,不是我的错,他们巴不得私下解决,”薛聿几句话带过,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我看到你们学校的公示名单,我们月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梁月弯没说话,只是抱紧了他的腰。
她一点也不厉害,都猜不到他为什么不开心。
“你先去,我走完流程就过去找你,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别胜新婚’,你先去,熟悉环境和语言,到时候我不懂的,你都可以教我。”
他说了两遍‘你先去’。
夜色笼罩,操场只有入口的地方有两盏路灯,薛聿回过神,应该送她回学校了,但又贪心地想再多留她一会儿。
梁月弯心里空落落的,说不清也道不明,“薛聿,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他低声笑了笑,薄唇贴着她的耳朵。
“想做。”
“超想。”
回到梁月弯学校旁边那套房子,薛聿先去洗澡,梁月弯坐在沙发上看刚才在药店买的膏药。
他后背有两块乌青,裸着上身出来的时候看着有些明显。
梁月弯小心帮他贴好两贴膏药,起身前被他扣紧手腕压进沙发里。
初夏夜晚的风寂静又温柔,薛聿沉默地吻着她,和在操场的吻一样,急躁隐藏得很蹩脚,呼出的气息中丝丝缕缕都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攻击性。
三天前他就找了中介,打算卖掉这套房子。
对此,梁月弯一无所知。
在薛聿心里这里就是他们的第一个家,尽管住的时间不长,彼此都忙于课业的时候能匆匆见一面就已经满足了。
这里大多数时间都空着,但两个人每次来都会默契地添些什么,衣柜里她的衣服和鞋子多了,厨房里的油盐酱醋锅碗厨具也一样都不缺,阳台有几盆很好养的绿萝和铜钱草,她周末会记得过来浇水。
这里已经慢慢有了家的模样。
用钱买家,再用家换钱,都是人生常事,但他依然企图留下点什么。
“手弄脏了,”薛聿抱起她,“帮你洗干净好不好?”
墙壁还挂着水珠,湿气未散,梁月弯把他往外推,“膏药刚贴的,还不能沾水。”
“先不开花洒,给你洗手,”薛聿拿了条毛巾泡水,拧干,帮她擦脸,“哪天的飞机?你说过,是我忘记了。”
“……我等你一起吧,晚一两个月也没关系的,我可以跟学校申请推迟,不影响正常入学。”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先去。”
她不应该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束缚,可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为了他留下来被埋没。
“就只有一个名额,机会难得,稍微出点岔子都有可能被换掉,你努力了大半年,不能白费力气。”
薛聿擦干头发,“这次你听我的,下次我听你的。”
梁月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薛叔叔好点了吗?周末我跟你一起去看他吧。”
“没事,早出院了,他也该长点教训,把酒戒掉。”
“……总喝酒是不太好。”
薛聿把她从洗漱间抱出去,“我就很听话,最多一罐啤酒。”
早上,薛聿还是和平常一样先送梁月弯回学校,陪她吃食堂里几块钱的早饭,站在树荫下笑着朝她挥手,鲜活的少年气像是要随着风吹到她身边。
还是她熟悉的薛聿,昨晚那股颓废仿佛只是错觉。
周成回到宿舍,第一句话就是问薛聿,“我听导员说,你没交资料,真的假的?”
“忘交了。”
“你放屁,这么重要的事你能忘?”
“我爸那阵子天天在医院躺着,我没顾上,真忘了。”
“你赶紧去求导员帮你想想办法,说不定还能补。”
“都已经确定好了,我再去插一脚纯粹是给导员添麻烦,算了,我明年再说。”
“明年有没有名额都不一定,这么好的机会你说不要就不要,难道女朋友也不要了?”
薛聿笑了笑,“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爹闲的,行不行?”周成看见他在订车票,接下来的半个月陆陆续续都有考试,“都期末了你买什么票?薛聿我跟你说,你如果旷考可就真去不了了,四年都去不了,绩点再高也没用。”
薛聿没说话。
哪有人命重要。
更何况,还是这世上和他最亲的人。
烟盒里一根烟都不剩,薛光雄骂了声娘,拎起酒瓶猛灌了几口,踉跄着走到窗前。
办公室已经好多天没有打扫过了,烟头和空酒瓶满地都是。
从二十七楼的窗户望出去,这座不夜城围满了灰白色的高楼,白天忙碌,夜晚辉煌繁华依旧。
有人今天没落,有人明天崛起,和昼夜更替一样平常。
“吃早饭,”薛聿打包好饭菜回来,踢了一脚滚到脚边的酒瓶。
薛光雄坐下来,边吃边笑,“儿子,爸没用。”
“卡里的钱现在动不了,房子……剩下的都不怎么样,但还能住,车还有一辆新的,本来准备等你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你。这正好放暑假了,你开出去玩玩,再顺便替老爸回去看看你爷爷、奶奶、外婆,告诉他们今年过年我可能不回去了,但是你必须得回去给你妈上坟。”
“你妈走的时候多年轻,还不到三十岁。”
“我认识她那年,她才十七,绑着两根麻花辫,心气高得很,都不拿正眼看人。那会儿啊,十里八村都找不到比她还漂亮的,才刚成年,上门求亲的人就快把你外婆家的门槛踏平了,她谁都看不上。”
“你外婆身体不好,只生了两个女儿,家里没有能干力气活的,我就天天去她家抢活干,年轻,不怕事,也不要脸,打不走也骂不走。”
“正好赶上她家盖房子,大工小工的活我都能干,几个月啊,她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真气死人。”
“有一天我喝了点酒,酒胆大,脸皮厚,把她从家里骗出来后就亲了她。”
他想起这些就笑了,沉默许久。
“跟着我没几年,可没少吃苦。”
“结婚也没办酒席,最后连结婚戒指都被我卖了,我没办法……没办法啊儿子,她病得那么严重,连老人都说算了,算了,不治了,都是命。但她是我老婆,把自己一辈子交给了我,我怎么能算了,哪怕只能多留住她一天,我也不能算了。”
薛聿听着他念叨,也不说什么。
空酒瓶倒在地上满地滚,他顺手捡起扔在桌角的粗麻绳,一头绑在薛光雄手腕,打死结,另一头绑死在自己手上。
薛光雄喝醉了,扯着手腕的麻绳笑,“儿子……”
“别想着死了一了百了,我从小就没妈,老爸虽然没什么用,但有总比没有好,至少没让我饿着冻着,命好,还当了几年的暴发户。”
塑料碗里的面快坨了,薛聿拿起筷子拌了拌,喝了口酒,又继续吃饭。
“人只要活着,就没有永远还不清的债。”
梁绍甫和陈栗先走,梁月弯要等学校的材料,又回家陪了吴岚几天。
梁月弯又回了学校一趟,室友们送她送到校门口,薛聿接过行李箱,坐地铁去机场。
“证件带齐了吗?”
“嗯。”
“再检查一遍。”
“真的带了。”
“那这是什么?”薛聿从兜里拿出她的证件。
梁月弯避开他的视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像是知道她会用什么借口误机,提前做了准备。
机场里人来人往,薛聿把证件塞进梁月弯包里装好,“时间差不多了,你昨天没睡好,飞机上能睡一觉。”
“进去吧,我看着你走。”
梁月弯低着头,“我妈说,等天气凉一点,给你寄牛肉干。”
“好,我回头跟吴姨联系。”
“我前几天回去,老房子楼下那家养的那只大胖猫生了好多只,有两只毛是纯白色的,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喝奶的时候特别可爱。”
“下次我也回去看看。”
“从卖烤肠的那家便利店旁边拐个弯,大概五十米的地方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树,你还记得吗?”
“记得。”
“学校附近在修路,那棵树被砍掉了,好可惜,我听人说,那棵树种了几十年……”
“那条路是单行道,确实有点挡路。”
“我还去了你家一趟,鸟没有把向日葵的种子吃完,今年又长出来了,但还没开花。”
“还没到时候,而且今年雨水多,可能要晚一点,我请邻居有空帮忙撒点肥料。”
她还想说什么,薛聿低头吻她,“好了月弯,你得进去了。”
“……嗯。”
行李办好托运,去安检。
她每一次回头,薛聿都还站在那里朝她挥手。
距离越来越远,直到电话响起,眼泪才从眼眶里掉下来。
“你一哭,我就走不了,”薛聿看着梁月弯的背影,手机换到另一侧,笑着说,“机场的椅子又硬又窄,我晚上睡在这儿你不心疼啊。”
“我才没哭。”
“就是就是,又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一张机票的事。”
“……你回学校吗?”
“回,坐地铁,方便。”
薛聿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工作人员拦在了安检口,工作人员提醒他送机只能送到这里。
“梁月弯,往前走,一会儿该广播找你了。”
她不说‘再见’两个字,他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