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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摆 共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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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校服裙摆

  • 书名:裙摆
  • 作者:阿司匹林
  • 本章字数:1.8 万
  • 更新时间:2024-06-20 16:04:58

    2013年的夏天,高考还分文理科。

  梁月弯因为物理成绩极差选择了文科,整个暑假都在上补习班,开学前一天晚上还在熬夜补作业。

  房间里空调开了很长时间,空气又干又闷,她推开窗户,窗外热腾腾的晚风吹进来,卷携着一股肉香味,不知道是哪家大半夜炖排骨。

  附近这一片属于老城区,房子都不算太新,楼层也都不高。路灯前不久才刚整修过,昨天又坏了一盏,昏黄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落在阳台上,映出模糊的影子。

  梁月弯打了个哈欠,咬着笔帽趴在桌上发呆,被吴岚的手机铃声惊得回神,险些碰翻桌上的花瓶,连忙扶着瓶身放远一些。

  电话是梁绍甫打回来的,他在外地工作,忙的时候半年能回来一次就已经很不容易。

  “还用你吩咐,房间我早就收拾好了,明天开学,你让那孩子报完道直接过来。哪间?还能是哪间,我爸这套老房子总共就只有三间卧室……”

  梁月弯听着客厅传来的说话声,无声地叹了口气,揉着头发坐直身体继续写卷子。

  梁绍甫的老板是本市有名的暴发户,据说连小学都没读完,最穷的时候甚至去卖血。他具体是靠什么发家各种传言都有,从戴金链的煤老板转行做房地产,几年前又去了沿海城市,摇身一变成了神秘富商。所以总有人开玩笑,说梁绍甫读了二十年的书,又是留学又是深造,喝了洋墨水的海龟精英混到最后还不是要给暴发户打工。

  明天要要搬过来住的人是暴发户的儿子,小暴发户:薛聿。

  一中和二中两所学校合并,师资共享,都一起搬到新校区。新校区前前后后建了三年多,暴发户捐了不少钱,然而临到开学前两天才想起儿子的住宿问题。

  儿子不要保姆,没人照顾他又不放心。

  梁绍甫只是客气地多了句嘴,就往家里招来一尊大佛。

  起初学校通知今年开学所有老师和学生统一搬迁的时候,梁月弯是高兴的,她又可以从市区搬回到这套老房子,距离学校只有两站公交的路程,不用住校,步行上学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然而她刚回来住了一个晚上就被迫换房间。

  薛聿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能上网,只有她的卧室有网线。

  “月弯,”吴岚倒了杯果汁,准备去休息前提醒梁月弯,“小薛没来过这儿,不知道路,你明天和他一起回来。”

  梁月弯装听不见。

  她才不想和薛聿一起回家。

  吴岚进屋又说了一遍,“电话号码存好了吧。”

  “高三学校不让用手机,”梁月弯闷闷地应声,笔尖在草稿纸上戳了两个洞。

  “那你放学就去他班上找他,妈妈先睡了,你别熬太晚。”

  “……”

  凌晨四点梁月弯都还没睡着,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薛聿那张烦人的脸,幸好开学第一天各科老师基本都不会上正课。

  高三了也没人还在为了应付老师去抄作业,两所学校合并,周围大多都是陌生面孔,第一天大家都不熟悉,文科班的女生稍微多一些,新班主任还没有排座位,暂时先都随便坐,梁月弯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外面是走廊,同桌闻淼和后排的两个男生都是她以前高二的同班同学。

  “走啊月弯,去吃饭,”闻淼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往食堂冲。

  梁月弯慢吞吞地整理课本拖延时间,“我妈今天心情好,我得回家吃。”

  吴岚不是全职太太,她有自己的工作,开学季是她最忙的时候,常常要加班,平时周末才能空出时间下厨,闻淼喜欢她做的可乐鸡翅,但也只吃过一次。

  “你家有什么好事?”闻淼看梁月弯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有好事,“你爸回来了?”

  “不是……他最近很忙的,”梁月弯并不想让朋友知道她和薛聿住一起,干巴巴地笑了下,只是说,“家里有客人。”

  闻淼也不多问,“好吧,那我和秦悦一起去。”

  今天不上晚自习,住校的学生也能回家,教室一下子就空了,只剩几个值日生。

  薛聿是理科一班,在八楼。

  梁月弯不希望被任何一个熟人看见她去找薛聿,等这栋楼闹哄哄的声音彻底安静下来才走出教室。

  傍晚夕阳红得像火焰,半栋教学楼都被罩在亮光里,薛聿靠着栏杆看操场的人打球,高挑颀长的影子被折断在墙根。

  梁月弯站在楼梯口,一眼就能看到他。

  他头发剪得短,五官轮廓没有丝毫遮挡,侧脸鼻子很挺,没穿校服,一件纯白色T恤汗湿后被阳光照得稍稍有些透明,风一吹,隐约勾勒出在宽松T恤里面晃荡的腰线。

  理科一班俗称火箭班。

  球场上有人进了个好球,隔着几层楼都能听到欢呼声,薛聿身边一个同学勾住他的脖子说话,他侧着头,像是下一秒就要看过来,梁月弯身子往后退,静悄悄地站进楼梯转角的阴影里。

  长得好,脑子还聪明的暴发户。

  “臭小子,既然是你自己要求借住到你梁叔家的,这一年就别太招人烦,懂点事,平时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要多照顾人家月弯。还有,少给你吴阿姨惹麻烦。你老子就你一个种,挣钱不给你花给谁花……”薛光雄酒后教训儿子一旦开了头就会啰嗦个没完。

  “知道了,”薛聿听得不耐烦,直接挂掉电话。

  旁边的同学等了他十多分钟,等他去打球。

  薛聿甩开勾在肩膀上的那条胳膊,百无聊赖地听着同学说话,仰头喝完水后将空水瓶抛进垃圾桶。

  阳光有些刺眼,他偏过头去看教室墙壁上的钟表,目光不经意从走廊扫过,注意到墙角露出的一截白鞋,和被风吹起的校服裙摆。

  “服了,那几个弱鸡到底行不行,阿聿,这球还打吗?”

  她一只手压住裙摆,往里侧挪了半步,整个人隐没在墙角,薛聿只能看到她的影子。

  薛聿移开视线,低头时眼里染了几分笑意。

  “打啊,怎么不打,你先去球场占地方,我换双鞋就下去。”

  “行,你快点!”

  “……”

  男生风风火火地从另外一侧的楼梯下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远处天色慢慢暗下来,夕阳光线落在梁月弯脚边,把她脚踝皮肤照得有些透明,大概是谁又投了一个漂亮的球,兴奋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梁月弯身子从墙角往外探,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莫名松了口气。

  她小学是在这附近读的,对常坐的公交路线和时间都很了解,到家时吴岚还在厨房忙活,看她自己回来,就问薛聿是怎么回事。

  “他跟他同学玩去了,不回来吃晚饭,”梁月弯把书包丢在沙发上,去冰箱找冰棍。

  “不回来吃?菜都做好了。”

  “咱们俩吃呗,”梁月弯凑到吴岚身边尝了一块番茄,被酸得脸皱成一团。

  吴岚拿起筷子作势要敲她的手,“你洗手了吗?”

  “洗了洗了,”梁月弯不甚在乎地小声嘀咕,“他那么大的人,还能饿着自己不成。”

  虽然吴岚是看着薛聿长大的,他小时候也经常跟着梁月弯去家里吃饭,但搬家后也有几年没见了,“总不按时吃饭哪行,月弯你给小薛打个电话问问,他晚点也没关系,我们等他。”

  梁月弯撇撇嘴,咬着冰棍回房间拿手机。

  正在通话中。

  “打不通,别管他了。”

  薛聿嘴挑,吴岚怕他吃不惯,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准备晚饭,每一道菜都做足了心思,最后大部分都进了梁月弯的胃。

  梁月弯写完半张卷子都还很撑,坐久了腿不舒服,她戴着耳机去阳台练英语听力。

  这里不比繁华市区,晚上过了十点,万家灯火寂静地沉于夜色。

  刺眼的车灯扫过来,比老化的路灯还要亮,梁月弯揉了揉眼睛,看着那辆车开近后停在楼下,旁边一排小电动车。

  隔着几层楼都能闻到暴发户的气息。

  梁月弯转身回了房间。

  薛聿下车后随意朝司机挥了下手,书包单肩挂着,里面装着汗湿的T恤,他换回校服,站在门口,个子比吴岚高很多。

  “吴阿姨,不好意思,暑假作业有几道大题我一直没理清结题思路,等老师讲完急急忙忙赶回来,时间还是晚了。”

  吴岚心想,这孩子竟然还和小时候一样乖,“没关系,快进来,外面热吧,学到这么晚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

  “谢谢阿姨,随便煮碗面就行。”

  梁月弯在卧室听着外面客厅的吴岚被薛聿一口一个‘吴阿姨’哄得无比开心,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想笑。

  他明明是去打球了,在吴岚面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是去学习,明明嘴很挑,不吃葱不吃姜。

  “吴姨今天这鸡翅比餐厅大厨做的都好吃。”

  “番茄牛腩汤也特别好喝,我能再吃一碗饭。”

  吴岚笑得更高兴了。

  梁月弯心想,艺术来源于生活,薛聿验证了电影里的‘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多少都是有些道理。

  她调大耳机音量,把习题册翻到后面对答案。

  一篇阅读理解就五道选择题,她错了四道。

  下午就有人帮忙把薛聿的行李和日常生活用品送了过来,吴岚只是简单收拾一下房间,没动他的东西。

  他这间卧室窗户外面是阳台,吴岚刚才浇花忘了关灯。

  衣架上晾着几件衣服,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薛聿抬头就看见挂在最外面的那件印着一颗小草莓。

  小草莓的主人,现在就睡在他隔壁。

  她今天穿得也许就是这一件。

  学校正常上课后,早自习前又加了二十分钟的早读,吴岚工作忙的时候顾不上梁月弯,她从小学开始就是习惯了自己按时按点起床弄早饭。

  冰箱里冷冻着提前买好的欧包,梁月弯只用微波炉热了一个,因为薛聿已经连续迟到一个周了,直接旷掉第一节大课,名字挂在教学楼门前的黑板上都不用擦。

  迟到名单旁边就是成绩光荣榜,年纪第二的成绩显得猖狂无比。

  梁月弯不喜欢喝牛奶,家里的酸奶喝完还没来得及补,巴掌大的芋泥欧包她吃到一半噎住了,就先放到桌上,去阳台把晾干的衣服取下来。

  她转身进卧室之后,薛聿房间的灯就亮了,只开了盏台灯。

  薛聿搬过来住的第二天就把梁月弯的作息摸透了,她每天早起半小时就是不想和他一起出门,他故意迟到,她知道他不会起那么早后,第二天先多睡五分钟,第三天再多睡十分钟。

  轻掩着的房门原本只有一条细缝,因为窗户开着,被风吹得又打开了一些,微黄的光线泄出来。

  薛聿往客厅走,在某一个地方突然停下脚步,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房间里看。

  她背对着房门的方向,大概是不知道房门没有关好,或者,是以为他还在睡,这个时间根本不会遇到。

  房间昏暗,窗外丝丝微弱的光亮仿佛在朝着她收拢,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那层朦胧的光晕里。

  他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但其实,是桌上那块吃了一半的面包。

  梁月弯转身前一秒,薛聿迈开双脚像是刚从卧室出来。

  他打着哈欠,眼睛都还没睁开,头顶翘着几根呆毛,梁月弯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早,”薛聿胡乱揉了揉短发进了厕所。

  梁月弯咬着半块面包换鞋下楼,去车站等公交。

  公交车还有三分钟才到,梁月弯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下的碎石子,犹豫着要不要去买杯豆浆。

  “发什么呆?”耳边响起一道好听的声音。

  梁月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推着往前几步上了车,司机起步猛,车里摇晃得厉害,她抓着扶手站稳后差点撞到薛聿,回头时目光恰好落在少年喉结的位置。

  梁月弯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脚尖稍稍踮起才勉强到他肩膀。

  初一的时候明明比她还矮。

  吃什么了,长这么快。

  “刷卡,”薛聿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公交卡,“我没带零钱,帮我刷一次。”

  只有两站,梁月弯平时都是站着,但现在薛聿离她太近,随着车身晃动,两人手臂偶尔会碰到。

  路口红灯,她顺势坐到车门旁的座位,薛聿也跟过去了。

  他又没有穿校服。

  一只手握着扶手,T恤下摆因为手的动作被往上带,梁月弯脑海里莫名闪现出少年在球场撩起衣摆擦汗的画面,有些不太自然地偏过头看向窗外。

  薛聿把公交卡还给梁月弯,她拿着的面包一口没少。

  “吃不完?”

  “嗯,太大了,我吃一半就够,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动作很轻,连睡眠特别浅的吴岚都不会被吵醒。

  薛聿没看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去学校学习啊。”

  毕竟已经高三了,家长和老师都抓得紧,这话别人可能会信,但梁月弯不会,她曾经也怀疑过薛聿没在外面玩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偷偷看书,后来多次事实证明她确实想太多,他就是纯粹的脑子聪明。

  “总不吃早饭不难受吗?”梁月弯实在不知道聊什么。

  薛聿笑了笑,“你这不是帮我带了。”

  梁月弯没听清。

  下车后,薛聿走在她右边,把她吃过的面包拿过去,三两口吃完,又跑到小吃店买了两杯豆浆,插上吸管递给她一杯。

  时间还早,从校门口一路到教学楼都没有很多人,梁月弯还是下意识地和薛聿拉开距离。

  豆浆是现磨的,纸杯还有点烫手。

  她慢慢踩着台阶往上走,薛聿的步子也放慢了一些。

  她习惯把头发扎成高马尾,露出漂亮的天鹅颈,薛聿想起好几年前她上完兴趣班后穿着舞蹈服回家,外面只套了一件薄外套,修身舞蹈服勾勒出她纤细匀称的骨架。

  校服裙摆拂过手背,痒痒的。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频繁落在她身上,她抬头看过来,双眸清灵灵的,唇边粘了点豆浆,薛聿忽然有些燥,天气明明已经转凉了。

  “明天周末有什么安排?”

  “啊?也没什么,作业好多,如果能早点写完,可能会和同学去公园。”

  薛聿点了点头,没太在意,他原本就只是随便问问,“下晚自习了就在这儿等我几分钟,一起回去。”

  “……不是有人接送你吗?”她并不是很乐意。

  “王叔回来帮我爸办事,顺便送送我而已,昨天就走了。”

  “哦,”梁月弯远远看见一大波学生从宿舍区过来,跑在最前面的女生和她同班,坐在她前排,开学第一天就在讨论薛聿。

  梁月弯从路口拐过去,“我走这边,拜拜!”

  薛聿都来不及叫她。

  闻淼永远都是踩着点进教室,人还没坐稳就从书包里拿出饭盒,又拆开一包海苔,揉碎了倒在三明治上,摆成一颗心形。

  梁月弯背书间隙还要替她放风,时不时得往门口和窗户的方向看一眼。

  “你亲手做的啊。”

  “怎么可能,便利店买的,”闻淼把东西收进课桌,三明治是给隔壁班那个黄毛体育生的,她送了一阵子奶茶之后又开始送早餐,“中间切一刀,我一半,他一半,这样勉强能算是间接那什么了。”

  闻淼意味深长的笑让梁月弯怔了一瞬,薛聿吃了她吃过的面包,那是不是也算……

  不对,不能算。

  小时候这样的事太多了,她啃过一圈的苹果吴岚都会给薛聿分一半,喝同一瓶奶、用同一个碗吃饭更是常事。

  不算不算!

  薛聿发现梁月弯不仅晚上没等他,早上也比之前起得更早了,明明住在一起,却见不到。

  历史老师请假,临时调课换成数学,梁月弯各科成绩都不差,但也并不突出,薛聿经过教室的时候,她后桌的男生在给她讲题。

  从往年每一届高考成绩来看,文科打不过理科,高分基本都在理科班。

  高二期末的分班考试,付西也是全年纪第一,高三理科年级主任是他叔叔,老师们也说他优中选优更适合理科,他最后却出乎意料地选了文。

  这是梁月弯和他同班的第三年。

  他有自己的一套解题思路,梁月弯一步跟不上,后面的就更难听懂了,很容易走神。

  “梁月弯。”

  “嗯?”她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应声。

  站在窗户外面的薛聿身体挡住了太阳,五官浸在阴影里,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他靠着墙,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懒散,眼里带着点笑,刚才他那莫名的情绪似乎只是梁月弯的错觉。

  薛聿半个身子探进窗户,微热的呼吸落在梁月弯耳边,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你有什么事吗?”

  “有没有多余的笔,借我一支,”薛聿手伸进去,隔开了教室里距离过于亲密的两人,“我们班下午要考试。”

  “有,等一下,”梁月弯给他找笔。

  付西也不露痕迹地打量薛聿,他当然听过这个名字,也知道分班考试空了道大题没做也还是第二。

  为了借支笔,跑几层楼。

  他太惹眼,已经有很多同学频频往这边看,梁月弯把笔递给他后就要关窗户,“快上课了,你赶紧走吧。”

  “还早着呢,哪题不会,给我看看,”薛聿半点不着急,自然地拿起梁月弯桌上的面包,“又剩一半。”

  他直接往嘴里喂,梁月弯想都没想就要抢,他身体往后踉跄几步,扶着外面的阳台才站稳,眉头皱得紧,像是痛得厉害,勉强忍着才没出声。

  梁月弯想起昨天晚上吴岚提过一句,说他打球扭伤了脚。

  “脚崴了?”

  薛聿顺势靠着栏杆,有气无力地,“没事。”

  “薛聿你别乱动,去医务室。淼淼,一会儿上课你帮我跟老师请假。”

  “好,你去吧,”闻淼趴在窗台上,探着头往走廊那边看,薛聿跟断了腿似的被梁月弯扶着,“诶呦,好柔弱哦。”

  秦悦小声问,“他们认识啊?”

  “我不知道,没听月弯说过。”

  ……

  医务室只有一个老医生在,薛聿打球扭伤那天来的时候也是他值班。

  空气里一股药油的味道,不难闻,但也不好闻,老医生手劲儿重,听他说话应该是不怎么严重,但没过一会儿,薛聿脚踝那一片皮肤就被揉得又红又肿。

  数学老师最讨厌迟到和无故缺课,梁月弯看着时间想回去上课,可她几次准备开口都被薛聿夸张的叫声打断。

  “上周都说让你平时小心点,伤了韧带,以后有你后悔的,”老医生又往手心倒了点药油,搓热后覆在他脚踝处。

  薛聿满头的汗,梁月弯心生愧疚,低着头小声解释,“是我推了他一下,他才没站稳。”

  “你们俩一个班的?”

  “不是,他比较厉害,理科一班的。”

  医生笑笑,“真看不出来,还是个大学霸。”

  “老师,”梁月弯站在床边给医生递药油,“他还能打球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就不影响,在这儿休息半小时,消肿了就回去上课吧。”

  医生去洗手,梁月弯接了杯水给薛聿,“你哪节课考试?”

  他靠着床头,声音有点哑,“下午三四节。”

  “那我给你带午饭?”

  “一起吃,”裤子被挽到膝盖上面,薛聿顺着她担忧的目光看了眼自己油光发亮的脚踝,“你扶着我就能走。”

  梁月弯一点也不想,“可我都跟同学约好了。”

  “刚才给你讲题的那个?”

  “……不是,我同桌,你不认识。”

  她同桌是个女生,薛聿倒是不在乎饭桌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梁月弯总在躲他,有各种理由各种借口,今天好不容易被他讹上,当然不能就这样让她走。

  “等你吃完再回来我早饿死了,你跟你同桌去,打包带回来跟我一起吃。”

  他看出她脸上的不乐意,也不明说,动了下腿,刚被医生揉过的地方好像更肿了。

  梁月弯就没办法再拒绝,“你想吃什么?”

  薛聿这才满意,“买你想吃的就行,我跟你一样。”

  隔壁班那个黄毛体育生是薛聿的好哥们,叫闫齐,他们以前一个学校,经常一起打球。

  自从薛聿去教室找梁月弯借过一支笔之后,闻淼整个人就兴奋了,随时随地见缝插针地追问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梁月弯解释说只是父母比较熟而已,但闻淼显然不信,她虽然暂时放弃了刨根问底的念头,但却用友情威逼利诱让梁月弯约薛聿再顺带上闫齐周末一起去爬山。

  “月弯,你得帮我!”

  “老板,打包两份鱼香肉丝饭,其中一份加辣,”梁月弯试图转移闻淼的注意力,“你吃哪个?”

  “红烧鸡块,”闻淼随便在菜单上选了一样,“试试嘛,万一薛聿答应了呢,再等等体育班就要开始加强训练了,我更没机会。”

  “……可我跟他不熟。”

  “不熟才更需要增进彼此之间的同学情,月弯,你就当是为了你的好姐妹忍辱负重行不行,薛聿那么多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咱们以后肯定还有用他的时候。”

  梁月弯没办法,只好先答应,“好了好了,我帮你问,但……如果没成,你别怪我。”

  “不怪不怪,这次不成,革命再继续,反正迟早都要成,”闻淼这才注意到梁月弯打包了两份饭,“给谁带的?”

  “我初中同学,他身体不舒服,不想自己出来吃。”

  梁月弯一路小跑着回学校,教学楼前面有一个花园,天气转凉,休息时间来这里玩的人就少了,高中课业压力大,住宿的同学中午吃完饭一般都会回宿舍午睡。

  薛聿坐在石凳上,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斑驳树影散落在他周围。

  不知道在想什么,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你在干嘛?”

  薛聿回过神,抬头看向她,笑了笑,“等你啊。”

  他又把那条受了伤的腿抬起来放在旁边的石凳上,梁月弯心里那点因为他跟闻淼撒了谎外加一路跑着回来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这一份没加辣。”

  医生说近期要少吃有刺激性的食物,不吃最好,薛聿自己完全没放在心上,她倒是句句记得清。

  “坐这儿,擦干净了。”

  “我去餐厅吃,”梁月弯话刚出口,看到他脸色垮下来,又补了一句,“顺便帮你带瓶喝的。”

  “餐厅人多,这个时间没有空位置,”薛聿打开包装盒,掰开一双筷子递给梁月弯,再开自己的那一份。

  他埋头吃饭,也不说话。

  梁月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气氛不好,就没提爬山的事。

  ……

  下午前两节是英语课,梁月弯帮课代表发卷子,付西也的试卷在她这里,接近满分,这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事。

  等梁月弯发完试卷回到座位上再看了看自己的分数,心里有些失落。

  英语是她所有科目中成绩最好的,可和付西也相比,还是差了很大一截。

  他应该会保送国内最好的学校,这样就不用再参加高考,算算日子,还能和他同班的时间也没剩多少了。

  梁月弯晚上到家才知道吴岚临时出差,薛聿比她早回来,但房间没开灯,只是窗帘拉上了一半。

  梁月弯写完作业,犹豫几次最后还是放弃了。

  吴岚不在,家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白天在学校互不打扰相安无事,晚上各自复习,一直到周末,周六傍晚薛聿出去了一趟,回来得晚,梁月弯听着关门声,大约半小时后,倒了两杯果汁去阳台。

  电脑开着,屋里只有屏幕那点亮光,他戴着耳机,很随意地靠着椅子。

  梁月弯对着空气深呼吸,有点无奈,都过去好几天了,他怎么还在生气。

  楼上小学生已经因为作业哭了四场,梁月弯还在跟自己做心理斗争,而房间里薛聿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电脑屏幕移开。

  她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

  只隔着一扇窗户,她没有回屋,也不跟他说话,薛聿连坐姿都没有变,只是把电脑里的视频声音调小。

  晚风清凉,她身上沐浴露的香味被风带进来,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发酵,丝丝缕缕绕在鼻息间,催发着一场隐秘却又盛大的逃亡。

  梁月弯却毫无预兆地突然转过身,薛聿尚未从这困境里逃出去,眼底浓稠的夜色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喝了半杯果汁,唇边还有些湿润,唇色自然透着点粉,就这样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把另一杯放到窗台上,又用手指点了点耳朵,是让他把耳机摘掉的意思。

  薛聿抬起一只手,把耳机拨到脖子上挂着。

  “西瓜汁是鲜榨的,很甜,你尝尝。”

  “嗯。”

  他情绪淡淡地,梁月弯只能继续没话找话,“你在看什么?”

  有窗帘挡着,她看不见。

  “在学习啊,”薛聿语调散漫随意,身体也放松下来。

  电脑屏幕光线变暗,他眼里的笑却一点也藏不住,梁月弯偏头看着阳台上的花,“脚还疼吗?”

  “听不清,你站近一点。”

  她往前走了两步,胳膊搭在窗台上,“我问你的脚好没好。”

  空气里那股好闻的香味更明显了些,萦萦绕绕铺散开,又悄无声息地聚拢,薛聿从西瓜汁清新的味道里辨别出她身上的气息,是桂花。

  “哪能好得这么快,但没那么痛了,正常走路也没问题。”

  周围过于安静,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薛聿迫切地想听她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突然关心我,是不是有事?”

  梁月弯心思被戳中,耳根热热的。

  兜里手机一下一下地震动,从她说要去找薛聿开始,闻淼的消息就没停过,虽然她撒谎自己是和薛聿住在一个小区,闻淼就自动默认了路程只需要两分钟。

  “也没什么事,就是……明天天气特别好,听说龙霞山的枫叶红了,你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她磨蹭那么久,是想约他?

  薛聿不太自然地咳了两声,不等他点头,又听到她说,“你朋友闫齐有空吗?可以放风筝,带零食和水果去野餐也不错……”

  闫齐?他和一个男生去爬山有什么意思。

  薛聿突然反应过来,脸色由红转青,变脸速度比鼠标刷新还快。

  所以她真正想约的人其实是闫齐,只是不好意思明说才拿他当借口,铺垫好了,话题自然而然引导闫齐身上。

  他就是个工具人用而已,别以为他听不出来。

  “梁月弯,”薛聿摘了耳机扔在桌上,“看不出来你心还挺大,一次约两个。”

  “……人多,热闹。”

  “现在是去看枫叶的时候吗?卷子都做完了?还是每一科的错题都会了?而且我脚还是肿的,你约我爬山,我后半生废了只能坐轮椅你养我?”

  梁月弯被他三两句堵得说不出话,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想周全,他脚扭伤还没好。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你当我没问,早点睡吧。”

  梁月弯回了房间,薛聿早在她说想约闫齐的时候就被气出了内伤,电影画面再绝也都只是火上浇油。

  那杯西瓜汁还放在阳台,薛聿心里燥,拿起来几口喝完后关掉了电脑。

  客厅很安静,她房间亮着灯,没什么声音。

  她会不会是在找其他同学打听闫齐的联系方式?

  或者,她已经有了微信,在斟酌怎么开口约?

  薛聿又灌了两杯凉白开,依然压不住心头那团火,回头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吴岚要到周一才能回来,如果她在家,他还能使绊子让她阻止梁月弯出门,明天才是周日,她有一整天的时间。

  不行。

  两分钟后,薛聿找到家里的电源总闸,毫不犹豫地拉下电闸。

  梁月弯还没睡,突然停电,也吓了一跳,客厅传来椅子碰撞的声响,她摸索着打开房门,“薛聿?”

  她又叫了一声,才听到他忍耐着闷声吸气。

  “这儿,我在呢,可能是跳闸了。”

  “你没事吧?”

  “被绊了一下,没事。”

  “能修好吗?”

  “应该可以,我试试,椅子倒了,你先站着别动。”

  这是梁月弯自己的家,她比薛聿更熟悉。

  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外面没几家还亮着灯,楼道里空荡荡的,动作稍微大一点都有回音,薛聿个子高够得着,不需要踩椅子,梁月弯站在旁边举着手机帮他照明。

  “保险丝烧坏了,天黑看不清,等明天天亮了再修,吴姨在外地,你给她打电话也没用,反而让她担心,先将就一晚上。”

  他接过手机,照着路让她进屋,“你不会怕黑吧?”

  梁月弯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在家,停电的话睡觉就好了,“我不怕。”

  薛聿:“我怕。”

  梁月弯抬头看他,他脸不红心不跳,坦然自若。

  客厅几把椅子刚才被他撞得东倒西歪,眼看着他的腿又往桌角那边伸,梁月弯拽了他一下,“小心,你看路啊。”

  薛聿顺势抓住她的手,“你家我还不熟悉,别碰坏了吴姨最喜欢的花瓶,还是你牵着我比较保险。”

  梁月弯之前在阳台待了好一会儿,吹了风,一身凉意,薛聿身上却是热腾腾的,透过掌心传来的热度让梁月弯突然意识到她和薛聿之间过于亲密,下意识想把手抽出去,却被他抓得更紧。

  “家里好像还有根蜡烛,点上就不黑了,但是我忘记放哪儿了,薛聿……你把手松开,嘶!你衣服勾着我头发了。”

  “哪儿?我看不见……诶诶诶你别推我,”他被甩开的那只手又搭着她肩膀,腰往下弯,几乎半个身体靠在她身上才勉强站稳,“先扶我去床上坐着。”

  头发勾住了拉链,扯得头皮疼,梁月弯被薛聿半拉半拥地推进了他房间。

  这原本是她的卧室,薛聿住进来之后,她就一次也没有进来过。

  黑乎乎一片,头发还绞在他衣服的拉链里,她也没心思看别的。

  薛聿借着手机那点光亮试着轻轻扯了下拉链,“劲儿是不是太重了,疼不疼?”

  “还好。”

  “你离我太远,再近点,身体别动,头往左边偏一点,不对,右边。”

  他要求多,话也多,坐着站着都不行,手也变笨了,就像被夹头发的人是他,梁月弯莫名地想笑,她忍了一会儿,耳边温热的呼吸吹进脖子里,有些痒,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他忽然低下头,视线和她平齐。

  梁月弯呼吸一窒,她甚至可以看到手机在他瞳孔里倒映出的亮光,有些不太自然地往后仰,却压住了他撑着床沿的手,很快就反射性地避开,导致身体失去重心往后倒。

  头发还缠在他衣服上,他被带着一起倒在床上。

  “好痛,”手机砸到了鼻子,鼻腔里的酸涩感让她很不舒服,夜色深处眼角流出的那滴生理性眼泪沁进他手掌。

  “薛聿,你把外套脱了吧。”

  薛聿稍稍撑起身体,“脱了我穿什么?”

  “你里面没有穿吗?”

  “没穿,男的都不穿。”

  “……我又不看,”梁月弯无语,小声嘀咕,“这么黑我也看不清。”

  “我倒是想给你看,”他笑了笑,“拉链被你的头发卡死了,没法儿脱。”

  “那怎么办?我这样好难受,脖子都僵了,我们总得睡觉吧。”

  薛聿也不怎么好受,他小心调整姿势尽量不拉扯到她头发,侧身和她面对面侧躺着。

  “胳膊没力气了,歇五分钟。”

  倒扣在被子上的手机照出一束光打在屋顶,光线扩散到边缘就越来越模糊。

  房间里分明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却又热烈得如同有凶猛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起初还能藏着、躲着,可多熬过一秒就愈发按耐不住,声势浩大,翻涌着像是要掀天揭地。

  薛聿后背微微汗湿,潮热的灼湿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他没说话,梁月弯也安静地躺着。

  他动了动身体,手臂碰到她的,她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

  半小时前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焰,这会儿散得干干净净。

  断电之前她已经准备睡觉了,穿的是睡衣,手机的光没那么亮,房间里昏暗朦胧,虽然看不太清,但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刺耳的轰鸣声打破了寂静,这附近有货车轨道,薛聿心想,今晚火车经过的时间真早,平时都是凌晨四五点。

  然而偏偏有一道声音破空而来戳穿他自欺欺人的拙劣谎言。

  砰……砰……砰……

  你听,这是你的心跳声。

  薛聿一边暗暗嘲笑自己经不住半点考验,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想知道此时此刻的梁月弯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备受煎熬,于是他偏头看向她,想看看她此时的模样。

  总该回应他几分少女青涩的羞赧,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休息好了吗?”梁月弯揉了揉脖子,“要不你还是直接拽断吧,反正我平时绑马尾也看不出来,薛聿?你别就这样睡着了,我不想落枕。”

  几句话搅散了薛聿脑袋里的幻想,也幸好,否则再这样继续下去他一定会露出马脚。

  “没睡着,”他稳住话音,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坐起来,我再试试。”

  他不像刚才那样话多,手指灵活拨弄着,终于把她从这尴尬的局面里解救出来。

  “你先用手机听会儿歌,我去给你找蜡烛,”梁月弯腿有点麻,站着缓了缓。

  薛聿小时候是真的怕黑,吴岚还哄过他睡觉。

  “手机没电了,”薛聿悄无声息地把刚摸到的手机往枕头下面藏。

  “那你用我的,”她没有怀疑,“但是我的也没多少电,还是得先找到蜡烛。”

  薛聿说好。

  梁月弯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在抽屉里翻出了一根旧蜡烛,又不知道打火机在哪里,两个人从厨房到阳台,从客厅到卧室,在不到一百平的房子来来回回转了十来圈,折腾到很晚才睡。

  天气预报不准,第二天还没起床就下雨了。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阳台上,花盆里的泥水溅得到处都是,薛聿看着外面阴沉沉的乌云笑得得意。

  这么大雨,别说爬山,出门都是问题。

  小腿昨晚撞到椅子,一夜过去后皮肤显出一大块乌青,薛聿换了条短裤,满意地打开房门。

  梁月弯在厨房煮饺子,摆了两个碗。

  调汤汁的时候瞟了一眼站在阳台看雨的薛聿,她穿两件衣服都觉得冷,他竟然穿短裤。

  “天气预报真不靠谱,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些周末早起爬山的人这会儿肯定后悔死了,待家里多舒服。”

  梁月弯没搭腔,把煮好的饺子盛出来,自己只吃几个,给薛聿的是一大碗。

  速冻饺子味道也就那样,薛聿吃得连一滴汤都没剩,他负责洗碗,外面暴雨倾盆,雷声轰鸣,梁月弯也不敢催他修电路。

  屋里光线偏暗,梁月弯回房间写作业,没过多久薛聿也敲门进去,还拿着一张卷子,挺像回事。

  昨晚睡得太晚,梁月弯被一道数学题大题折磨得没了精神,趴在书桌上,有些昏昏欲睡。

  半黄半绿的梧桐树叶被洗得发亮,风吹雨淋落了满地。

  薛聿往她左耳里塞了只耳机,另外一只他戴着,是首英文情歌,连窗外嘈杂的雨声都多了几分韵味。

  “你是不是感冒了?”

  他偏过头咳嗽,“可能有点,秋冬衣服还在那边,没带过来。”

  “等雨停了回去拿吧,下周还会降温,”梁月弯看他咳得脸都红了,“家里有感冒药,要喝吗?”

  “算了,懒得动。”

  他一直在咳嗽,扁桃体发炎容易引起高烧,梁月弯担心他感冒加重,“我帮你倒水。”

  薛聿点了下头,“好。”

  梁月弯出去了几分钟,再回来时两只手都满满的,杯子里的开水氤氲出热气,散在她眉眼周围,原本就很精致的五官显得更加柔和。

  薛聿看着她一步步朝他走近,三五米远的距离而已,就已经足够他想象出以后和她生活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里的画面。

  “不苦,趁热喝才管用。”

  梁月弯手里还有一包感冒冲剂,想着过一会儿再让他喝一杯。

  薛聿瞟了一眼就笑了,“怎么是小孩喝的。”

  梁月弯有一个小外甥女,吴岚暑假的时候帮忙带过半个月,这些药是她们从市区搬过来之前剩下的。

  “你不是小孩啊?”

  “诶!”薛聿眼里的笑更明显,“梁月弯,你今天很嚣张。”

  梁月弯生日在3月,他是同年11月出生的。

  说起来,他生日快到了。

  “今年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她去年送的是手机壳,前年是个篮球,其实每年都记得,但高中不在一个学校之后,她都是让别人把礼物给他带去,可能早几天,也可能晚几天,但她一定不会忘。

  薛聿也和她一样趴在书桌上,下巴枕着手臂,“我要什么,你都能给?”

  “嗯,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他想了想,“送我个月亮吧。”

  梁月弯:“……”

  薛光雄现在生意做得大,他自然什么都不缺。

  梁月弯还剩一张上周考试的数学试卷,那点成绩在薛聿面前根本拿不出手,想着等他出去了再写,可他待了大半天都没有要回自己房间的意思。

  两人从小就认识,虽然中间空了三年,但薛聿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多天,过了最初的陌生感,待在一起即使不说话各做各的事也不会觉得尴尬。

  薛聿拉上窗帘,屋里光线暗了很多。

  他拿出夹在习题册里的那张数学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她做错的题目旁边用铅笔一步步写清楚解题思路,圈出容易错的地方之后,又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

  耳机里音乐让人犯困,梁月弯缩在被褥里,睡意朦胧,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床好像在轻轻晃动,但又困极了,什么都不想理。

  隐约似乎听到薛聿在问她想考哪所大学?

  梁月弯恍惚地想,她成绩普通,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大概率是要留在本市了,可她又不甘心,她想去看看梁绍甫口中那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到底有多好,好到他舍不得回来,在那里又有了一个家。

  薛聿小心掀开被子,少女睫毛颤巍巍地动了动,像是要醒了,他动作停下来,等她睡熟了才躺上床慢慢挪动身体调整姿势。

  他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桂花香,很像小时候在幼儿园吃的一种糖。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段时间妈妈病得很重,薛光雄到处求人借钱,最后连房子都卖了,因为没交学费,他不能去上学,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

  那时候,一天可真长啊,他睡了醒,醒了睡,乘法表默背了很多遍,天都还没有亮。

  隔壁病床的老奶奶走了,又重新住进来一个阿姨,比妈妈还年轻,没过多久也走了,来的时候还能说话,走的时候被一张白布盖着抬出去,来接她的人都在哭,他又觉得时间很快,快到什么都抓不住。

  记住的,除了消毒水的味道之外,就只有每周五梁月弯从幼儿园带给他的那颗桂花糖。

  梁月弯翻了个身,衣服领口歪了,肩膀露在外面,薛聿忍住咳嗽,重新躺好时她却睁开了眼睛。

  瞳孔里雾蒙蒙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薛聿怔了几秒,抬起手,掌心覆在她眼睛上。

  “梁月弯。”

  “……嗯?”

  耳机里的歌换了一首又一首,雨声也温柔许多。

  “你帮帮我,快点睡着吧,”他低低的声线有些模糊,“我好想偷亲你。”

  她呼吸浅浅,没有任何回应,薛聿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

  但这个午觉她睡了很久很久,他也是,醒来时已经是傍晚,窗外雨水滴滴答答,房间里昏暗安静,压在下面的耳机硌得他背疼。

  外面传来开门声,吴岚忙完工作提前回家,发现家里没电,在客厅打电话准备找人来修。

  梁月弯这才算完全清醒,和薛聿四目相对,眼里映着彼此睡眼惺忪的模样。

  头发被他压住了,她先下手,对他又推又踢,压着嗓子让他快点从床上下去。

  薛聿忍着笑,在吴岚敲门前一秒拽着她一起滚到了床下。

  “月弯?”吴岚推开房门。

  书桌上有几本书,厚厚一叠习题册摊开着,床上被子也很乱,像是匆匆忙忙出门的样子,吴岚自言自语道,“都不在家啊,奇怪,这两个孩子去哪儿了,手机也打不通,是不是出去吃饭了……”

  房门没有关上,半掩着,能清晰地听到吴岚打电话问对方多久能到。

  梁月弯摔下床的时候整个压在薛聿身上,想说话就被他捂住嘴,想爬起来,他就用一只手牢牢锁住她。

  本来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做贼心虚地藏在床下反而有嘴说不清。

  吴岚在外面走来走去,忽远忽近的脚步声让梁月弯莫名紧张,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放慢。

  然而薛聿却没有半点自觉性,梁月弯不敢动,用眼神警告他别太过分。

  他丝毫不在意,潮湿的空气无声无息发酵,被一张网收拢,仿佛再多一分钟就会耗光氧气。

  ‘砰’地一声,大门被关上。

  吴岚暂时出去了。

  “薛聿!”梁月弯几乎就要一跃而起从这诡异的气氛中逃离,可身体刚撑起一点就被薛聿的手臂压着后腰重新倒下去,脸砸在他胸口。

  “你对我又掐又踢,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我都没生气,”他声音里明显带着笑意。

  梁月弯瞬间面红耳赤,他脸皮怎么这么厚?

  “……我又不是故意的,别闹了薛聿,我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也是,”薛聿当着梁月弯的面回房间找到自己的手机,开机后给吴岚回电话。

  昨天晚上他明明说没电了。

  “吴阿姨,您提前回来了?不好意思,我刚才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关机键,没接到您的电话。”

  “月弯啊,对,她跟我在一起。这两天下雨降温,我没有带厚衣服,她陪我回家拿几件。”

  “我们刚坐上公交车,这段路堵车严重,估计回去得晚。”

  “好,我和月弯晚饭在外面吃。”

  他解释地自然,电话那端的吴岚深信不疑,梁月弯还在愣神,他已经拿好了伞。

  “披件外套,我在门口等你。”

  “……哦,”梁月弯跟着出门,下楼才反应过来。

  她为什么要听他的?

  吴岚提着打包好的饭菜朝这边过来,跟卖烤串的老板打了声招呼,薛聿听到声音,把梁月弯拉进旁边的保安室。

  保安室里没人,梁月弯看见吴岚,就忍住了到嘴边的话。

  空间小,两人面对面站着,梁月弯低着头,余光不自然地往旁边瞟。

  薛聿感冒咳嗽,吴岚正好走到保安室外,梁月弯想都没想直接捂住他的嘴,薛聿忍得脖子通红,头低下来,脸埋在她肩窝闷闷地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被雨声遮盖住,吴岚没注意,只是收伞的时候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梁月弯后背贴着墙,下意识屏住呼吸,少年的短发扫过颈脖皮肤,有些痒,手是什么时候攥住他的衣摆,连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薛聿没动,额头轻压在她肩上,等吴岚上楼了才站直身体。

  “吃了药怎么还更严重了,”梁月弯看他耳朵都是红的,小声嘀咕。

  薛聿撑开雨伞,“因为你睡觉抢被子。”

  他如果不提,梁月弯也不会说,“那你为什么睡我的床?”

  地上厚厚一层落叶,踩着沙沙作响,薛聿看着前面的路随口应付,“我也困,懒得动,后来想回房间睡的,但你抱太紧了,我一动你就发脾气,还骂我。”

  梁月弯,“……”

  薛聿家在城区,要换乘两路公交才能到。

  雨天车上拥挤,梁月弯的脚被踩了好几次,薛聿远远看着,趁到站时乘客上下车的空档挤到她身边。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用身体隔开了梁月弯身边的人。

  出门前他只拿了一把伞,梁月弯在路上没怎么注意,这会儿才发现他肩膀湿了一大片。

  “在这站下吧。”

  她好几年没去他家,薛聿以为她记错了,“还有一站。”

  “我们先去药店买药,买完走过去,反正也没多远,”她顿了两秒,“如果晚上发烧了,会影响你学习。”

  薛聿听出‘学习’这两个字是故意学他说话的语气,就忍不住笑了,“家里不是还有感冒冲剂么?”

  “小孩喝的,对你没用。”

  他看向窗外,声线低,慢悠悠地,“哦,我很大吗?”

  公交车到站,梁月弯下车,薛聿几步追上去。

  路边有家药店还没关门,只有一位店员,在接电话,梁月弯就先自己看,顺着药架找感冒药,薛聿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店员接完电话才过去。

  两人没穿校服,互相也不说话,神情明显有些别扭,左看看,又看看,在一排药架前来回徘徊,店员见多了类似的,就直接绕到另一边拿了一盒药,想想又拿了一瓶维生素C,毕竟年纪小。

  “配合着维C吃,多喝点热水。”

  梁月弯看了看那盒药,又看了看薛聿。

  薛聿沉默了几秒,面无表情道,“我们买感冒药。”

  “对不起,”店员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感冒药在这边,您看需要哪一种。”

  别墅是薛光雄当初自己买地皮花钱盖的,他不在家,家里就没人住,薛聿也很少回来,显得很空荡。

  薛聿上楼拿衣服,梁月弯在楼下客厅等他,花盆里的桔子树也死了,只剩枯枝,她以前还在树上摘过一个尝味道,特别酸。

  雨小了些,从阳台望出去,一条浑身湿淋淋的狗蹲在花坛边。

  薛聿随便拿了两件外套往包里一塞,下楼后在客厅没看到梁月弯。

  出门没走多远,他停住脚步,目光漠然地注视着前方。

  梁月弯正站在另一个男生的伞下,旁边蹲着一条瑟瑟发抖的狗。

  曾经让一中所有老师骄傲的学生:付西也。

  两所学校合并之后,他也依然优秀得出类拔萃,这世上不缺聪明人,但站在金字塔尖的,少之又少。

  从小到大,父母对他的要求只能是第一名,包括身边的亲戚、同学、老师也都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出错,或者说,是不应该出错,他就应该是最好的那一个,当然,他也确实做到了。

  现在的他还不懂,青春年少时,输赢和遗憾相比,其实根本不值得一提。

  “没带伞吗?”付西也每周固定时间去健身房和图书馆,在家附近遇到梁月弯也有些意外,“我的给你用,不用急着还,想起来的时候带去学校就行了。”

  他身上有种清凛凛的距离感,五官轮廓虽然不显凌厉,但因为他不常笑,很多人都觉得他冷漠又没有人情。

  这是梁月弯和他同班的第三年,但其实也并没有多熟。

  “谢谢,我和朋友一起过来拿东西,他有伞,”梁月弯低头看着脚尖的泥渍。

  她后悔出门时没有穿一双耐脏的鞋,或者刚才应该用纸擦一擦,付西也有洁癖,而且很严重。

  在梁月弯因为自己那双被踩了泥印的鞋手足无措时,付西也也沉默了,目光从她头顶越过,不远处的薛聿单肩挂着背包,两人视线撞上,传递出的敌意并不陌生,那次他给梁月弯讲题,薛聿去找她借笔的时候,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你的朋友,就是他?”

  梁月弯愣了几秒,茫然回头。

  细雨飘散,一层雾气,薛聿站在路灯旁,投在地面的影子模糊不清。

  “梁月弯,”付西也收回视线,目光聚焦在她脸上,语调并没有丝毫起伏,“这一年时间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知道班里不止一个同学的心思不在学习上,绝大部分都是因为高三生活乏味枯燥太难熬而寻找刺激,班主任没有明说,不是不知道,是顾忌她们的情绪。”

  “梁月弯,你和她们不一样。”

  “很快就要月考了,全省联考,你应该明白现阶段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希望你不要被别人影响。”

  他的意思很直白,直白得让梁月弯有些难堪。

  哪怕换一个人,随便是谁,说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她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最多也只是有点生气而已。

  可……偏偏是付西也。

  还是那两路公交,反方向再坐一次,梁月弯一路上都心不在焉,薛聿也反常地过于沉默,她旁边明明有一个空座位,他也站着。

  吴岚出差回来又累又困,等他们到家就去睡了,没多问,也没发现两人之间气氛古怪。

  梁月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薛聿是在生气,脑子里一会儿是付西也失望的眼神,一会儿是薛聿冷冰冰的背影,她最后也没分清失眠的源头到底是谁。

  薛聿所有的微信好友基本都设置了免打扰状态,就连薛光雄也一样,就只有梁月弯是正常的,给她设置了置顶,一打开微信界面就能看到她的头像。

  可他等到凌晨两点都没有一条消息,更没有来他房间敲门。

  于是薛聿开始反思,他是不是表现得还不够明显,所以第二天出门前梁月弯叫他,他没有理,直接关了门,晚上回去也避开她在客厅阳台活动的时间才去洗漱。

  有两次在学校遇到,他也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就像是根本不认识。

  “吵架了?”闻淼的目标虽然是闫齐,但这并不妨碍她馋薛聿,“反正你们住一栋楼,找个机会堵住他,有误会就解释,哪里做的不对就道歉,总这样僵着多伤感情啊,你看人家都瘦了,啧啧……真是好腿,好腰!”

  薛聿头都不回,梁月弯也转身往反方向走。

  闻淼乐了,“还说不熟呢,不熟吵什么架。”

  “没吵架,是他莫名其妙,”梁月弯脚步不停,越走越快,“本来就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