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周五,闻淼就蠢蠢欲动,企图让自己从枯燥的作业里解脱。
“周末去滑冰吧,老板是我爸的好哥们,能打骨折!”她安排得满满当当,“我们周六下午去,不耽误学习,晚上再吃个火锅,喝杯奶茶,完美!”
梁月弯想委婉地拒绝,“我不会滑冰。”
“不会有什么关系,我教你嘛,很多小学生学十分钟就能自己滑了。”
“你问问闫齐,看他去不去。”
“他要是去,我还会允许你这个电灯泡在我们中间发光发亮?”闻淼望着天空叹气,“男人才应该多吃吃爱情的苦,我们这样美丽的仙女负责吃肉就好了,像牛肉卷、虾滑、鱼丸、毛肚啊,还有蟹柳,午餐肉也可以。”
梁月弯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淼淼,我这周有事,下周再陪你去好不好?”
“啊?”闻淼像个被戳漏气的气球,“连一个下午都空不出来吗?”
梁月弯先答应了薛聿,龙霞山不远,但也不近,就算一大早出发,下山也很晚了。
“对不起,这周真的不行。”
闻淼只能放弃,“好吧。”
吴岚为年底的业绩伤透了脑筋,一个周有四天晚上都加班,就连周末都不能好好休息,醒来窗外是白茫茫一片。
“哇,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
“你们两个不睡懒觉,起这么早,”吴岚看薛聿都已经换好了冲锋衣,“小薛要出去吗?”
“吴姨,我想去爬山,看雪景。”
“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吴岚想了想,又说,“月弯也要适当放松放松,作业留着明天做,也一起去玩吧,带点暖贴,帽子和围巾都戴上,天气冷,别感冒了。”
“两个人要互相照顾,注意安全,在外面不准闹别扭,月弯,尤其是你。”
梁月弯不服气,“每次都是他先闹。”
吴岚心情好,笑着打趣,“你大几个月嘛,小薛是弟弟。”
“听见了吗?”梁月弯扬起下巴,“叫姐姐。”
薛聿也不生气,一把勾住她的脖子往沙发里摁。
梁月弯刚扎好的头发被揉成鸟窝,踹了他一脚。
薛聿顺势捂着肚子坐到地上,梁月弯知道他是装的,又补了一脚,刚好被吴岚看见。
“又开始了,”吴岚无奈扶着额头,又觉得好笑,“一大早就要拆家,赶紧走,我好清净点。”
梁月弯仿佛听到了薛聿得意的笑声。
她回屋换衣服,下楼等车。
龙霞山在本地挺有名,据说求姻缘特别准,很多外地人都会过来玩,下雪天游客比平时少很多,薛聿提前买好了票,准备得很充分,缆车能到四分之三的位置,剩下的路走着往上爬更有意思,风景也漂亮。
山里雪大,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虽然路不太好走,但雪景别有一番意境。
梁月弯喜欢拍照,走走停停,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雪越下越大,导致路被封,车不能走,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情况还是一样,工作人员说可能要到明天路才会通。
薛聿问完后原路返回,梁月弯在看相机里的照片,他凑过去瞟了一眼,“偷拍我啊。”
“你少自恋,是你一直挡我镜头,”梁月弯把相机收起来,转移话题,“能走了吗?”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
“这家酒店只剩最后一间房,被我订到了。”
“你订房间干嘛?”她听着不太对劲。
“原因就是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坏消息,”薛聿遗憾地叹了声气,“大雪封路,车走不了,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
“……”
“我已经给吴姨打电话说过了,反正明天不用上课,晚点回去也没什么。”
“……”
“换酒店太远,来回折腾到最后还不一定能有房间住,我们在这儿将就一晚上算了。”
“……”
“床让给你,我睡沙发。”
“……”
“梁月弯你不会狠心到想让我睡厕所吧?”
“……”
梁月弯看着前面路口不断有游客折返回来,薛聿不像是在撒谎,出不去,暂时也只能这样。
不是人为,就全都可以归结成天意。
薛聿去拿房卡,房间在六楼。
暖气开得足,又铺了地毯,梁月弯觉得热,站在沙发旁边脱外套,薛聿把水壶洗干净烧壶热水喝。
两人坐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梁月弯才发现沙发很小,薛聿如果睡上面,半个身子都会在沙发外面。
八点钟黄金档各大卫视都在播电视剧,大部分都是偶像剧,薛聿调到儿童频道,正在播放动画片:海绵宝宝。
“雪好大,”梁月弯透过窗户往外看,“晚上也很漂亮。”
她忍不住又从包里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夜景。
薛聿凑近和她一起看,“饿不饿,点宵夜?”
“我刚才吃饱了,你饿得话就再点一份。”
“我不饿,就是怕你饿着,”薛聿看了看时间,“那你先去洗澡?”
“嗯。”
他太过从容,以至于梁月弯都怀疑他不是第一次和女生住酒店,她表现得局促反而会很丢脸,要尽量自然一些,当成和在家里一样就行了。
她没有洗头发,时间并不长。
“你去洗吧。”
“好,”薛聿起身走进浴室,里面湿漉漉的。
动画片播完,在插播广告。
梁月弯侧躺在床上,听到薛聿洗完澡出来,他好像走到床边了,又好像没有,关掉电视的动静比脚步声明显。
窗外大雪纷飞,雪色铺散在房间,薛聿能看到床上被褥鼓起的弧度。
“月弯。”
她还没睡着,“嗯?”
“我这么睡,明天会不会生病啊,”薛聿低低地咳嗽,“被子好薄,腿都伸不直,暖气也不行,一会儿吹冷风,一会儿吹热风。”
“那你来睡床,我睡沙发。”
“别别别,逗你的,”薛聿连忙说,“我身体好,睡哪儿都行。”
梁月弯又重新躺下去,“你困吗?”
“还好,”他双手交叠枕在后脑勺,看着屋顶上的灯,“平时睡得晚,作息都形成习惯了。”
“你可以看电视。”
“没什么有意思的,没事,你先睡,我不无聊。”
梁月弯玩了一天,累了,房间里暖和,她翻身拢了拢被子,没一会儿就睡着。
半夜起来上厕所,她没开灯,差点踩到薛聿,吓了一跳。
他怎么睡到地上了?
本来就容易感冒。
梁月弯把自己的羽绒服铺开轻轻给他盖上,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他叫醒。
“你到床上睡吧,床够大。”
薛聿睡眼惺忪地看着她,许久才开口,“这样不好……吧?”
梁月弯别开眼,“那就算了。”
她掀开被子躺上床,没再理他。
过了一会,薛聿抱着被子睡到里侧,两人中间隔了很宽的距离。
“我挤到你了吗?”
“没有。”
“那你贴着床沿睡,”翻个身就会掉下去,“我盖不到被子,你往我这边来点。”
梁月弯往里侧挪,“够了吧。”
“勉强能盖住。”
她又往里侧挪了点,“现在呢?”
薛聿说,“够了。”
暖和了,但他也睡不着了。
吴岚担心他们,一大早就打电话。
梁月弯醒的时候薛聿不在房间,酒店有早饭,但要去一楼吃,梁月弯拿好东西下楼找薛聿。
已经有人在外面等车了,他们看着一个方向谈笑,有的还拿手机拍照,梁月弯好奇,走近了才发现是薛聿,旁边有个半人高的雪人。
他那顶黑色鸭舌帽戴在雪人头上。
薛聿朝着她跑过来,先擦了擦手上的雪和泥渍,才把相机递给路人,请对方帮忙,“麻烦你也帮我们拍张照片,谢谢。”
梁月弯被他牵着走到雪人旁边,“你堆的啊。”
薛聿笑了笑,“厉害吧。”
她甩开他搭在肩膀上的那条胳膊,往旁边挪了一步,“真丑。”
薛聿跟过去,勾住她的脖子,故作恶狠狠地威胁,“什么?再说一遍。”
“丑死了。”
薛聿笑着捏她的脸,‘咔嚓’一声,梁月弯连表情都没有调整好,路人就已经按下了快门。
后来下山的路上,梁月弯趁薛聿不注意把相机抢回去,翻到那一张照片。
白雪纷纷扬扬,她低头看雪人,薛聿的目光和雪花一起落在她身上。
【是否确认删除这张照片?】
……【取消】。
春节将至,学校陆陆续续开始放假,高三年级照旧留到最后。
放假前最后一节晚自习,付西也是班长,老师把卷子交给他,他负责发给大家,有人先注意到一叠卷子下面多了本漫画,教室里很快掀起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原来每个人都有。
付西也只是简单说了一句:新年礼物。
班里一共四十五个人,漫画书是某个杂志社最近刚出得合集,很厚,满满两大箱才勉强装下,大家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进教室的。
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走之前都过来跟他道谢,过道显得有些拥挤,梁月弯东西多,就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收拾。
一本限量发行的珍藏版漫画递到面前。
梁月弯楞了几秒,从书堆里抬起头。
“一次买得多,老板送的,说是有签名,我不看这些,留着浪费,也占地方。”
“送的?”梁月弯惊讶,她熬夜都抢不到,有点想问他去的是哪家书店,这么拉仇恨。
“嗯,”付西也并没有多解释,“给你吧。”
“谢谢,但是……这本我已经有了,”梁月弯没有收,“画风很温暖,无聊的时候其实可以翻着看看。”
付西也静默地凝视着那本漫画,封面色彩明艳,和高考模拟习题册放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闻淼等家里人来接,也不急着走,她坐到付西也的位置,趴在桌上看梁月弯整理课本,“真是见鬼。”
“付西也平时和大家关系都普普通通,眼睛长在天上,恨不得搬到月球独居,竟然能做出送礼物这种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是不是知道你喜欢,想送给你,但又觉得直接送不好意思,才给全班都买了?”闻淼一惊一乍地,她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付西也的秘密,兴奋之余又有些遗憾。
青春里最微妙的就是时机,太早或太晚都不合适。
“你怎么不收呢。”
她最近总说这些,梁月弯已近免疫了,“薛聿答应会帮我买到,我有一本就够了。”
“也就是说薛聿还没有买到,那万一全网断货他买不到!”
“一本漫画而已,不是必须要有的东西。”
“诶?”闻淼的关注点敏锐地转移到薛聿身上,“我发现,你最近这段时间好像没以前那么讨厌薛聿了,你们的关系缓和了?刚开学那会儿,你都不愿意提他,听别的女生夸他帅,还跟我吐槽说他小时候是个哭包,黏人的跟屁虫。”
梁月弯也不否认,“他本来就是。”
“梁月弯你脸红了!”闻淼越发好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讨厌薛聿?
‘讨厌’这个词并不准确,虽然梁月弯一开始得知薛聿要住在她家,确实很不愿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潜意识里觉得梁绍甫会被外面的世界诱惑,一大半原因都是薛光雄,以前的邻居是个寡妇,总说男人有钱就会变坏,薛光雄是这样,梁绍甫也是这样。
而薛聿从小耳濡目染,迟早也会。
后来她明白了,有些人变坏不是诱惑太大,是本性如此。
薛聿和别人始终是不一样的。
她甚至可以相信,他十七岁蓬勃的朝气永远澄澈干净。
付西也的父母都是医生,同时也是高校教授,平时在家的时间很少。
书房里摆满了各种竞赛的奖杯,那本色彩明艳的漫画和专业书放在一起,很突兀。
付父翻了两页,眉头越皱越紧,最后锁进了抽屉。
“把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这些没用的书,高考前就不要看了。”
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有玩具,有游戏机,东西并不多,但哪怕已经很多年了,也都还像是新的。
一把锁,锁住了少年的童年。
付西也沉默着,回想起那天晚自习上课之前,他折返两个来回才把那些漫画搬上楼,出了一身汗,寒风灌进衣服里,捂了三节课都还没干。
梁绍甫年前一个星期才到家,这次,薛光雄也一起回来了。
大车小车好几辆,从鱼虾牛羊肉买到手表戒指,几个人搬了十多分钟,连阳台都堆满,他像是要在这里过冬。
司机也没走,留下来吃饭,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楼下有小孩放鞭炮,隔一会儿炸一声。
有人抽烟,客厅烟雾缭绕,还有很重的酒味,梁月弯给他们泡好茶就去阳台,薛聿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进了房间。
他坐在电脑桌前,窗户开着,梁月弯被他弄出来的声音吓得回头,看到他勾了勾手指。
“进来。”
大人们都在客厅,梁月弯侧过身,抽着烟的薛光雄看过来,还朝她笑。
“我要睡了,”她摇头。
薛聿就知道她不会那么乖,从背后拿出漫画书,手指一顶就在手指上转了起来,“精装,亲笔特签,来不来?”
他刚才就是去拿快递了。
梁月弯眼睛亮起光,跑过去趴在窗台上,伸手就要拿,薛聿往后一抛,她抢了个空,身体往前扑,薛聿突然站起身。
夜色浓稠,月亮挂在黑色幕布里,风也清冷,万家灯火遥远朦胧,时不时有几声鞭炮响,客厅传来的说话声就在耳边,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名字。
薛聿刚从外面回来,身体有些凉,月弯在阳台吹了会冷风,也一样。
原本撑在窗台的手裹住她的,将她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撑开,摸到了她掌心湿热的汗渍。
“是你从窗户爬进来,还是我去敲你的门?”
他明天就要走,和薛光雄一起回乡下农村陪老人过年。
梁月弯是肯定不会跳窗的,“好晚了,他们问你,你怎么说?”
“学习啊,”他又摆出一副欠抽的嘴脸,笑着说话时透着慵懒的痞气,“我能次次考第一,都是因为爱学习,睡觉多没意思,学习才是正经事。”
梁月弯被他逗笑,“那我去装睡了。”
麻将打到11点,该休息了,薛光雄让司机先下楼开车,他喝完茶去叫薛聿。
梁家就只有三个房间,面积小,也不太方便,薛光雄也没回自己的别墅,他住不了几天,懒得收拾,而且男人多,都不怎么讲究,索性都睡在酒店,方便。
“儿子,走了。”
房间里没开灯,他又叫了一遍。
“可能是睡了,明天早上再过来接他吧。”
“臭小子,就会添麻烦。”
薛光雄就没再叫他,梁绍甫只简单收拾了烟灰缸,客厅的味道不至于太难闻,客厅灯都灭了,彻底安静下来,薛聿才走出房间。
月弯睡着之前把房门反锁了,但薛聿有钥匙。
薛聿不是第一次进她的卧室,对每一个位置有什么都很熟悉,从进门到摸上床的整个过程中只是轻微地碰到了衣架,除此之外没有弄出一点声音。
被褥里有种很淡的橙花香味,她睡得熟,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只是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往热源靠,家里暖气并不是特别好,她身上穿着毛茸茸的睡衣,绒毛扫在皮肤上,有些痒。
“梁月弯,你对我可真放心啊。”
她脸上有点婴儿肥,薛聿拨开几缕碎发,一口咬了上去。
梁月弯被吓醒,摸了摸脸颊的牙印,湿漉漉的,“我还以为是鬼压床。”
“薛叔叔他们都走了吗?”客厅没有搓麻将的声音,梁月弯坐起来,脑袋里还是懵的,“那你怎么办。”
头发静电炸毛了,她自己不知道,薛聿忍住笑,勉为其难道,“我啊?我只能留在你们家过年。”
“真的?”
“假的,”他笑,“我就回去待十天而已,这么舍不得。”
梁月弯泄气,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薛聿从身后拿出那本漫画,她脸上立刻露出肉眼可见的开心,也不困了,拆开封皮后趴在枕头上一页一页翻着看。
已经过了零点,他明天一大早就要走。
这半年,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梁月弯惊觉,时间过得真快,“你们老家过年好玩吗?”
薛聿想了想,“年三十团圆饭,初一吃饺子,去亲戚家拜年,就这些,没什么特别的。但村里小朋友多,很热闹。”
“能不能放鞭炮?”
“能,注意点就没事。”
梁月弯以前也喜欢回爷爷奶奶家过年,城市里年味淡,家里亲情单薄,在阖家团圆的日子就越显得冷清,老人都去世了,回去也空落落的。
昨天牌局散得晚,吴岚睡眠轻,也是等人都走了才勉强入睡。
薛光雄早上没再上楼打扰他们,把车停在小区外等薛聿,其实刚到就给他打电话了,但他关机,电话才又打到梁绍甫手机上。
薛聿来不及吃早饭,只匆匆忙忙洗了个澡。
梁月弯被叫起来洗漱,浴室里的镜子还有一层雾气。
她刷牙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盆子里那条洗干净后拧成一团的四角裤,应该是洗完忘记带出去了。
梁月弯装作没看见,薛聿收拾好行李才想起来有件事没做完,好再吴岚还在睡,梁绍甫也一直在厨房,他不至于太尴尬。
但厕所的门从里面反锁了。
“月弯?”他压低声音。
梁月弯嘴里含着牙膏泡沫,含糊地应了一声,“等一下。”
她开门,直接把盆递出去。
薛聿却没有接。
“快点拿去啊……”她手都酸了。
手机震动,是薛光雄等得不耐烦,打电话来催,薛聿接通后三两句应付完。
“洗过了,洗得很干净,我赶时间,你帮我晾,”他拎起背包随意往肩上一挂,就要走人。
“薛聿!”梁月弯怕吵着吴岚,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拽住他的背包肩带,“你自己晾。”
薛聿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定梁绍甫不会突然过来之后,弯腰拿起地上的洗衣盆让月弯捧着,“我爸催八遍了,我再不下楼就真要留在你们家过年。”
梁月弯看着他,一字一字地做出口型:不要脸。
薛光雄一个早上就重新装满了几辆车的后备箱,烟花爆竹、蔬菜水果、衣服鞋袜……等等,超市里能买得就都往车里装,像是又要换一个地方过冬,排着队从小区大门口往外开,路过的人多多少少都要看几眼。
梁月弯偷偷摸摸地去阳台把那一团布料抖开,挂好,回头就看到梁绍甫,瞬间僵在原地,像小时候犯了错被抓到现场,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梁绍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在阳台,只是淡漠地俯视着楼下渐渐开远离的几辆车。
她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鄙夷和厌恶。
“……爸。”
“哦,月弯洗漱好了啊,”梁绍甫回过神,“今天气温低,外面风大,你回屋待着,爸爸煮了粥,去问你妈吃不吃。”
他穿着家居服,不像刚到家时西装革履还带着职场中的锐利锋芒,人也温和了许多,梁月弯想,刚才那一瞬间也许是她的错觉。
“好,”她搓了搓手,跟着往屋里走。
吴岚没睡好,不起来吃,梁绍甫面露不悦,但没在月弯面前说什么。
大年三十晚上,饭桌上少了薛聿,冷清清的。
一家人吃完年夜饭,梁绍甫带月弯回去祭祖。
爷爷奶奶都葬在荒废的地里,很多年以前的房子结满了蜘蛛网,梁月弯帮着一起收拾,她没在这里长住过,老人去世后,也就是每年春节能跟着梁绍甫回来看看。
邻居出来打招呼,热情地喊他们一起吃饭,村里人朴实,饭桌上的酒都倒好了,梁绍甫说家里还有事推脱了。
人还没走远,坐在院子里抽烟的两个老汉就在议论。
“老梁的儿子出息了,一年没少挣,光是那车都好几百万。”
“还不是全靠暴发户帮衬,人啊,读再多书有什么用,没钱都是白混,现在不像以前,名牌大学生遍地都是,早就不值钱了。命好的人就算小学没毕业也照样当大老板,有些人没这个命,就算出国喝了一肚子洋墨水,最后还不是给人打工。”
“话也不能这么说。”
“实话难听,那也是实话。”
“……”
每次回来都能听到类似的,梁月弯往远处走了几步,等梁绍甫把车掉头。
闻淼隔十分钟就问她到哪儿了,还要多久,她出门前跟吴岚说过,闻淼今天过生日。
车里气氛沉闷,手机消息的提示音就显得很刺耳,梁月弯犹豫着开口,“爸,我同学过生日,我买了礼物,想给她送过去。”
“这么晚了,明天再送不可以吗?”
“可是我答应她了,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跟妈妈说过,不玩太久,会早点回家的。”
梁绍甫也不希望女儿对自己越来越生疏,就没再阻拦,把月弯送到地方后叮嘱了几句,看着她进去了才走。
闻淼叫的大部分都是以前高二同学,黄毛体育生闫齐也在,还有几个是他的朋友。
闻淼格外兴奋,她穿了双带跟的鞋,挽着梁月弯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还是崴到了。
“小心点。”
“没事没事,丢什么都不能丢脸,诶?大学霸!”她不动了,死盯着一个方向。
梁月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付西也从电梯里走出来,身后是乔南茜,然后是他们的父母,正聊着什么。
“乔南茜!这两家人连年夜饭都一起吃,”闻淼一直都很讨厌乔南茜,“晦气,烦死人了,她妈肯定又要跟我妈说我在外面鬼混。”
闻淼打手势让闫齐他们先撤,勉为其难地过去打了声招呼,就拉着梁月弯去路边等出租车。
付西也朝他们走过去,还隔着几米远,闻淼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大喊一声,“我没崴脚!我也没有鬼混!”
梁月弯都来不及捂住她的嘴。
付西也目光面无表情地扫过眼睛瞪圆站都站不稳的闻淼,看向梁月弯,闻淼的生日礼物几乎都是她帮忙拿着,风吹得她头发有些乱。
他从她手里接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礼品袋,知道她会拒绝,所以先开口,“很晚了,两个女孩,不安全。”
梁月弯一个人确实搞不定闻淼,“……谢谢。”
付父远远看着,眉头越皱越紧,闻家这个女儿什么样他一清二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另外一个姑娘也是西也的同学?”
乔南茜说,“是的,我们高一就在一个班。”
付父面露不悦,但也没再问什么。
付西也去拦车,梁月弯扶着差点摔倒的闻淼在路边等。
上车后先送闻淼回家,她怕吵醒父母会挨骂,偷偷溜进屋,梁月弯等她回了消息才安心下楼。
付西也还在一楼。
梁月弯愣了几秒,“我可以自己回家,你住这附近吗?”
上次她陪薛聿回来拿衣服,还遇到了他。
“我不回去,要去亲戚家拿点东西,这里不好打出租车,先跟你坐一辆,”刚才送他们来的那辆出租车还没走,付西也走过去打开车门,回头看梁月弯,“走吧。”
吴岚还在家里等着,梁月弯也想早点回去。
“放假前发的那几套模拟试卷,做得怎么样了?”
“好难,很多题都不会。”
他说,“有些题难度是比高考大。”
“你们家每年的年夜饭都在外面吃吗?”
付西也想了想,屈指可数,“有两年不是。”
他父母都不做饭,甚至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少。
“也挺好的,在外面吃方便。”
二十分钟的路程,手机响了,梁月弯看了一眼,是薛聿打来的视频电话。
老城区,路灯不太亮,连路都看不清,大概接通了屏幕里也是一片漆黑,她匆匆跟付西也道了声谢,付完钱下车。
付西也看着她跑进小区,凉风呼啸,他没能说出口的那句‘新年快乐’也被风吹散。
梁月弯上楼的时候接通了视频电话,她这边黑漆漆的,薛聿看不清什么,只听见她的喘气声。
“刚到家啊。”
“嗯,闻淼今天过生日。”
“这么晚,你一个人?”
“不是,有个同学正好顺路,一起打车回来的,”她到门口了,“你等一下,我回屋了再跟你说。”
电话没挂,吴岚等她回来了才准备去休息,薛聿模模糊糊地听着她们母女俩说话,心里却在想大过年的是谁这么‘顺路’,闻淼朋友太多,他没有丝毫头绪。
屏幕还是黑的,薛聿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分。
农村的年味比城市重,在外奔波了一年的人就盼着这一天团聚,尽管已经没有多少户了,但只要有人住,家门口就都亮着灯。
薛光雄还在屋里喝酒划拳,几个小孩子在外面玩烟花,闹得不得了。
梁月弯反锁房门,把手机拿出来,“好了。”
“你戴上耳机,待会儿可能有点吵,”薛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
梁月弯没明白他想干什么,他那边一片漆黑,风声很大。
大约过了两分钟,屏幕里升起一束绚丽的烟花,她才反应过来薛聿手机摄像头对着的是夜空,烟花‘嘭’一声炸开,飞散的火光瞬间把夜空照亮,紧接着旁边又飞起一束。
除了烟花炸开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了。
足足持续了十分钟,最后一颗烟花炸开在空中飞散,火星泯灭,夜色覆盖,世界也静下来。
近两年城市里严禁燃放烟花爆竹,楼下小朋友只能玩那种声音不太响的小鞭炮。
梁月弯戴着耳机,声音仿佛还在脑海里回荡,刚才那十分钟,好像只属于她一个人。
视频一阵摇晃后,薛聿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画面里,他在老家穿得也平时不太一样,但老气的棉衣也掩盖不住他身上蓬勃的少年气,还是很好看。
“梁月弯,梁月弯!”他朝着空荡的山大喊,回音从远方荡回来,他重复喊着月弯的名字。
肆无忌惮。
“新年快乐。”
梁月弯看到时间正好跨越零点。
“新年快乐,薛聿。”
和薛聿不同,她这一句声线很低很低,但也足够薛聿捕捉到耳边。
‘新年快乐’属于全世界所有人,‘新年快乐,薛聿’就只属于他。
薛聿慢慢往回走,灯光亮了些,梁月弯能看到房屋后面的花,“那是桃花还是梅花?”
“桃花。”
“开这么早。”
“今年冬天不冷,前段时间天天都是晴天,暖和,野桃树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开花,长的桃子特别小,又酸又苦,不能吃,山里多得是,”薛聿跳下去摘了一朵,“喜欢吗,我给你挖一棵带回去种盆里。”
梁月弯想了想,摇头,“挖回来可能活不久,还是让它长在山里吧。”
“那以后带你来看。”
“好啊。”
她睡着了,薛聿挂断视频起身回屋。
电视播着春晚,火炉里埋了土豆和红薯,他拿火钳扒出来,用手拍了拍上面的灰。
老太太怕他烫着,“晾一会儿!”
“不烫,”薛聿剥完皮,拿纸包着递到老太太手里,又继续剥另一个,“奶奶,给月弯缝个香包呗。”
老太太虽然只见过梁月弯的照片,但也不陌生。薛聿刚上小学那两年,薛光雄没空照顾他,暑假的时候就把他送回来,家里没有同龄人陪他玩,老太太洗衣做饭他跟着,去地里干活他也跟着,拿把小铲子蹲在地头挖坑,给两个烧饼,自己能玩一天。
【奶奶,我有个好朋友,叫梁月弯,她有很多我没见过的糖,自己不吃,总给我吃。】
后来他牙疼,薛光雄带他去卫生所,医生说是糖吃太多了。
【她妈妈也特别好,给我做饭,还给我洗裤子。】
“哪有人用桃花缝香包,都是用桂花,桃花几天就烂了。”
“月弯喜欢,就用桃花,放火炉边烘干了再往里装,不会烂的。”
“行,都随你。奶奶教会你,你自己缝。”
堂哥堂姐都在隔壁打麻将,薛聿却在火炉边学穿针引线,手指几次被扎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