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房子的前一天,薛聿在客厅坐了一夜,没有喝酒,没有抽烟,清醒地回想着他和梁月弯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急着卖,价钱就压得比市场价低。
买家是一对新婚夫妻,刚领证不久,房子婚宴都还没定下来,先领证是因为女方怀孕了。
来看房和商定合同的人一直都是男方那边的父母,前前后后差不多半个多月,每次来都在抱怨女方家庭条件差,人也不懂事,如果不是怀孕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同意。
价钱一压再压,还问薛聿这新房子没住多久怎么就要卖,是不是死过人。
桌上放着两份准备好的合同,买家约好时间明天过来签字,然后去公证过户。
这些天,薛聿心里没有太多起伏跌宕的情绪,甚至也没有什么悲伤的感觉。
可当他短暂抛弃所有纷扰突然静下来,这套空荡荡的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有梁月弯的影子。
她很少用烘干机,洗完衣服喜欢自然晒干,风从外面吹进客厅,他能闻到洗衣粉的味道。
绿箩好养,长得也快,起初只买了一盆,因为长得太满,她舍不得扔,分了好几盆。也养过鱼,但没多久,一条一条翻着肚皮漂在水面上,后来她就不养了。
有一次逛夜市,套圈套了一盒跳棋,晚上回来玩了很久,她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洒了,珠子滚得到处都是,两人趴在地板上找了半个多小时。
她会做的菜不多,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烘焙,各种各样的面包和饼干都成了薛聿的早饭。
她走后,没有烟火气的厨房冰冷得像个模具,阳台的那几盆花花草草没人照顾上周就枯死了,冰箱里也只剩半瓶过期的果汁。
“只要你开口,甚至,你根本都不用说,月弯一旦知道了就会立刻放弃在美国的一切回国找你,你如果是真的爱她,就不会自私地毁她前途,小薛,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梁绍甫很擅长拿捏人心。
薛聿想着,他再怎么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也不至于会苛刻自己的女儿。梁月弯在他身边,至少不会吃生活的苦。
梁月弯刚到美国,各方面都很不习惯,熬过两个月后,她等来的不是薛聿,是薛聿放弃出国交换机会,以及薛光雄的公司正式宣告破产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突然?”
梁绍甫说,“工程出了问题,资金周转困难,投资方撤资,再加上他自己前段时间酒驾撞伤了人,官司缠身,走到这一步也不奇怪。”
“那也不可能这么快……爸,你知道原因吗?”
梁绍甫当然知情,只是瞒着没有告诉她而已。
“大字不识几个,好好当个暴发户煤老板就行了,非要装文化人,打肿脸充胖子往上流社会挤,能撑这么些年已经老天赏饭吃,人应该知足。”
他过于平静的外表之下藏着终于解恨的快意,这让梁月弯心惊,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月弯,别这么惊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人诚心抛出橄榄枝,有更好的平台和环境,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能全身而退,就说明早就预料到会有现货这么一天,梁月弯不敢往深处想,“你说只是来美国考察学习半年,是骗我的?薛叔叔帮了我们那么多……”
梁绍甫淡然,“是,我承认,他确实帮过我,但这些年我给他带来的效益,早已经远超过当初他给我的。良禽择木而栖,无可厚非。”
“可薛叔叔在你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你工作,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你不知道知恩图报,反而在他官司缠身的时候拿了钱一走了之,还是说……他现在的麻烦,就是你带来的?”
梁绍甫将手里的一叠文件重重摔在桌上,“月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对了吗?”她满心失望,“爸,您文化高,读了那么多书,没学过‘忘恩负义’这个词么?”
梁绍甫脸色愠怒,“让你读书,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你就只学到了这些?”
“我庆幸我没有学会你希望我学到的东西。”
“梁月弯!我是你父亲!”
“但你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也没有给我最起码的父爱,你有你的难处,我原谅你,我都可以原谅。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多么希望你回家看看我,你说很忙,工作很辛苦,赚钱很累,希望我听话,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我在你手机里看到别的女人叫你老公,你说是诈骗信息,好,我相信你,就算听见你给她打电话也装作不知道。你有你追求的东西,我理解不了,但也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梁月弯哭得喉咙沙哑,失控大吼,“可你为什么还是不满足?为什么!”
明明她只要再努努力,就能追上他了。
“你是我爸,可也是你让我从此愧对薛聿,你让我……让我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
梁绍甫无法共情换位思考,她还这么小,只是结束了一段恋爱而已,怎么会这么难过。
“月弯,你看看我们周围,这个别墅区住着各行各业的翘楚,他们出入研究所、科技中心、办公楼、知名高校、医院等等,你再想想以前,每天接触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薛聿配不上你,你以后会有更好的。”
梁月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你看不起薛叔叔,但你远不如他,他被嘲暴发户又怎么样,那也是凭自己本事一分一毛挣来的,你拥有再多,也只是个小偷而已。”
“啪——”响亮的巴掌声在宽敞的客厅激起回音。
梁绍甫手臂僵在半空,他忍住怒气,回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打了她,“月弯,爸爸不是……”
梁月弯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出国前,薛聿说,世界再大,隔得再远,也就是一张机票的事。
梁月弯买了回国的机票,却不敢去找他。
薛光雄公司破产的事吴岚并不知情,梁月弯把所有能变现的东西全都卖了,手表、钢琴、首饰、名牌包、限量衣服、鞋,包括梁绍甫送她的成年礼物,回去求吴岚的时候,只是说朋友遇到了难事,需要钱。
“哪个同学?”
“……大学同学,您不认识。妈,这些就当是我借的,我以后慢慢还给您。”
“什么话,你就算三十岁、四十岁,也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说什么借不借的,钱也不多,你先拿去用。”
梁月弯心里清楚,这点钱对薛家的巨额债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微不足道,但至少能让薛聿喘口气。
国内高校还没到开学的时间,她明知道现在去B市,其实见不到他,但还是去了。
闫齐在B市的一个体育学院,梁月弯找到他,让他帮忙把钱给薛聿。
S市遍地都是有钱人,一家公司破产不至于会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闫齐有个亲戚之前跟着薛光雄混饭吃,两个月前就回老家了,所以虽然薛聿有很多朋友,梁月弯却只找到他。
“薛聿他爸的事我知道,有点复杂,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反正没偷没抢。”
闫齐看她不想说,也没多问。
薛聿的电话一直占线,打了好几次才接通。
“我闫齐,兄弟,听说你家里最近出了点状况,没事吧?”
“没事就好,我老舅这些年全靠薛叔叔照顾,他一个老光棍,没娶老婆也没儿没女,挣多少花多少,也没存下来几个钱,就找亲戚凑了点,他不会用支付宝,我先帮他给你转过去。”
“你不收,我回家了也交不了差,诶诶诶!先别急着拒绝,钱肯定不是白借给你的,按正常利息算行吧。”
闫齐把钱转到薛聿的账户后,他问梁月弯,“为什么不自己给,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梁月弯只是说了声谢谢。
她是个胆小鬼,害怕看到薛聿失望的眼神,更害怕他会恨她,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她也会害怕,所以只能躲起来。
那天,薛聿打电话告诉她,他放弃出国交换的机会之后,他就知道瞒不住了,但谁都没有戳破。
他问她生活习不习惯,学习压力大不大,问她头发有没有长长,耳洞还有没有发炎。
她问他天气好吗,午饭吃什么,晚上睡得好不好。
彼此之间默契维护着一个蹩脚的谎言,也默契地淡了联系。
从两天一通电话,延长到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下一通电话的间隔越来越久,通话时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再后来,那个电话号码没有再打过来。
梁绍甫对那一巴掌很内疚,也试图缓解父女之间僵硬的关系。
但他每次去找梁月弯的时候,她不是在去做兼职的路上,就是已经在兼职了。
她从家里搬出去,没有要他一分钱的生活费,拿着两所学校的全额奖学金也够日常开销,只是没那么宽裕自由。
父女没有隔夜仇,明明只要她服个软,道个歉,他就不会计较,她回了家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
但她偏不,她就是要让他看着她吃苦。
他一直都尽力给她最好的,她就像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公主,什么都不用烦心,她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当然希望她嫁得好,过得好,一辈子都不用为谁低头。
他是她的父亲,她怎么会恨他呢,所以梁绍甫想着,是他太纵容这个女儿,她一直很乖,叛逆期来得晚,只是暂时想不通而已。
她需要时间,他就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可当梁绍甫看到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男人扯开梁月弯衣服领口往里面塞小费,这动作既包含着下流可耻的性暗示,又有侮辱的意味,她还能礼貌地说声谢谢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也许是他想错了。
他间接导致薛聿受苦,她就陪着薛聿一起受苦,她其实只是想陪着薛聿,并不是为了气他。
梁绍甫很失望,往日经历的那些起起伏伏,都没有现在这么挫败过。
“月弯,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只有爸爸才是真正为你着想,希望你有个好的未来。我和梁绍甫签订的是劳动合同,不是卖身契,在合同期内尽到一个员工该尽的义务,这就已经够了。”
“是你不明白。”
“非要我把后半辈子都耗在那堆烂摊子上才算仁义?”
“你把钱还回去。”
“月弯,”梁绍甫无奈叹气,“我拿的那些,都是合法的,否则在出国之前就会有人去查我。”
合不合法,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难道我们之间除了他们父子俩人之外没有其它可以聊的话题吗?那天打你,是我不对,跟你道歉。”
从来都没有打过她,怎么会不心疼呢,“月弯,你听话,把兼职都辞了,跟爸爸回家。”
梁月弯背过身,“我不回去,你走吧。”
她赶时间去兼职,是最近刚应聘上的,离学校有些远。
是一家中国人,夫妻俩在美国工作,有一双儿女,儿子是弟弟,年纪还小,梁月弯主要教姐姐练琴,倩倩是她的中文名字。
姐弟俩都在美国出生,一直没有机会回国,意外的是中文说得很好。
“弹琴真无聊,我不懂妈妈为什么要让我学这些无聊的东西。”
梁月弯以前被摁在钢琴前一练好几个小时的时候,也这样想,她不喜欢钢琴,为什么要学。
但现在很庆幸自己当初坚持下来了,有一技之长,能在穷困窘迫的时候找到一份时间相对自由不会耽误学业的工作。
“我的朋友明天来做客,她们喜欢中餐,但不会用筷子。我会做番茄炒蛋,番茄切块,先炒鸡蛋,再把番茄放进去炒出汁,奶奶说加点糖更好吃,我试过一次,嗯……我不喜欢甜的东西,但也还不错。”
“这些是向日葵的种子,我奶奶从中国寄来的。”
梁月弯想起薛聿家后院的那片小花园,她去年圣诞节回国,别墅换了主人,小花园也被铲平了。
“向日葵种在花盆里,长不好。”
“那要种在地里吗?”
“嗯……最好是。”
梁月弯第四次来教倩倩练琴的时候,她就和弟弟一起拿着铲子挖泥,说要种满整个院子。
还剩下很多种子,她都送给了梁月弯。
傍晚家里来了客人,应该是刚从机场过来,但行李不多,阳光刺眼,梁月弯看不太清,只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嗨!西也哥哥!”倩倩挥着沾满泥土的手打招呼,扭过头告诉梁月弯,“他是我姑姑的儿子。”
弟弟去推行李箱,付西也看着他进屋了,才走过去帮倩倩擦手,“在干什么?”
“我在种地呀,今年我会收获很多很多的向日葵,这是月亮姐姐,我的钢琴老师,她也教我种向日葵。”
梁月弯满手都是泥,有些窘迫,“好久不见。”
夕阳照得她脸颊微微泛红,直到弟弟调皮拿起水管往付西也身上喷水,他才回过神。
世界很大,但有时候又小得让人手足无措。
“哇!你们认识?”
“我们是高中同学,”梁月弯去接水洗手。
倩倩的爸爸在上班途中发生交通事故,伤了腿,人还在医院,家里老人担心,付西也是过来看看他的。
“准备待多长时间?”
“半个月左右,但也不一定,可能会更久。”
“学校那边没课了吗?”
“我上学期就修完了所有课程。”
“你也太厉害了,最近天气好,可以四处转转,”梁月弯看了看时间,“不好意思,有篇paper明天早上要交,我得赶回学校。”
“……好。”
付西也没想到来得第一天就遇到了梁月弯,还是在他舅舅家里。
梁月弯一周来三次,练琴间隙,总会到外面的院子看一看,那天种的向日葵已经发芽了。
留学生半工半读很正常,她每次来得匆忙,走得也着急,倩倩告诉付西也,她是赶着去下一个地方兼职。
“我晚上的飞机,有空一起吃顿饭吗?”付西也听出她的为难,“或者,我去你兼职的那家咖啡店。”
梁月弯说,“那我请你喝咖啡。”
“好,我四点钟到。”
这个时间店里客人不多,她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
有一桌年轻的学生,频繁叫她过去。
付西也到店里的时候,一个染着灰色头发的男生缠着她要电话。
跟在他后面进店的倩倩替梁月弯解了围。
梁月弯给她点了份甜品,配牛奶。
她书包上挂了一个哪吒的玩偶。
“你看过这个动画片吗?”
“看过呀,他有两个风火轮,简直太帅了,”倩倩兴奋地比划着,除了学习,她什么都喜欢,“这是西也哥哥从中国寄给我的生日礼物。”
她每次换新书包都会重新挂上去,已经很旧了。
但这个哪吒挂件,其实是梁月弯选的。
倩倩三岁那年,父母给她看了《哪吒传奇》这部动画片,每次往国内打电话,她都要从头开始讲,有一个妈妈,肚子里怀了宝宝,第一年没生,第二年也没生,第三年还是没生……
学校附近很多文具店,有一次付西也看到架子上挂了两个哪吒的玩偶,一个是坐着的,一个是站着的。
梁月弯觉得坐着的这个表情更生动,付西也就拿着去付钱了,闻淼还调侃他竟然会买这种小玩意。
当时付西也说了一句:倩倩喜欢。
那个时候的梁月弯以为,他是要送给乔南茜。
倩倩坐不住,吃完甜品就去旁边玩游戏。
付西也问得突然,“你们分手了?”
“……没有。”
“这段时间你都是一个人,他就算暂时不能交换过来,总该来看看你。”
梁月弯解释,“有原因的,他不是不来,他是来不了……我短时间内又回不去。”
来都来了,总得顺利毕业。
“为什么?”
薛聿家里的事,付西也不知情。
许久,梁月弯低声回答说,“因为我们都还不够勇敢。”
喜欢变成爱,人也会随之变得胆怯。
薛光雄酒驾被拘役六个月,出来后为了躲债借住在以前身边一个司机租的房子。
那些债主都认识薛聿,找不到薛光雄,就去学校堵薛聿,对学校的影响不好,辅导员单独跟薛聿谈过。
薛聿就办了休学。
薛光雄早些年认识的这些房地产开发商,大多数也都是白手起家,初中毕业都算文化高的,能混出个名堂来都是胆量大,敢闯,敢做。
“刘总抽根烟,我多敬您几杯,您再多宽限我几年。”
刘总看都不看他,“空口无凭,你老子从里面出来连人影都看不见,我再不盯紧你,到时候找谁去。”
薛聿给刘总倒酒,自己连喝三杯,“我跑不了,也不会跑,保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再不行我给您打欠条。”
他敬酒,杯口放得低,“您看我才二十岁,还年轻,欠您的钱肯定能还上。”
“主要是现在生意难做,资金周转困难,我也有难处,小薛啊,我体谅你,别人可不会体谅我。”
“是,大家都不容易,”薛聿陪笑脸,“我爸以前就说刘伯伯仗义,但凡有兄弟遇到麻烦,都会伸手帮一把,我爸刚来S市的时候,也是多亏您照顾。”
刘总叹气,“老薛啊,是信错了人,我早提醒过他,梁绍甫这个人心思不正,迟早会反咬他一口,你猜他当时怎么说的?他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薛聿笑笑,“做生意嘛,谁也不敢保证一路顺风顺水一点问题不出,人生还长,吃点亏,全当积福了。”
“不错,你比你爸有能耐!”
“刘伯伯过奖了,再怎么样我也是儿子,他是老子。”
刘总抽了两根烟,薛聿灌了三瓶白酒。
“行,我信你一次,五年,利息本金一次还清,到时候如果还不上,就别怪我不近人情。”
薛聿感激地鞠躬,刘总起身,堵在门口的那些人才散了。
包厢里烟味酒味混在一起,难闻得令人作呕。
薛聿在厕所把胃里的酒吐干净,扶着墙往外走,从他身边经过的小朋友捂着鼻子跑了很远还在回头看。
夜里星星少,只有零散的几颗挂在天上。
月亮就显得很亮。
薛聿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胃里翻江倒海,但又吐不出什么。
手机震动到最后几秒,他才拿出来看。
以为是要钱的,睁开眼睛前就已经机械地换上了一幅笑脸。
可当他看到屏幕上的备注后,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他试图练习出最平常的语气,能在接通电话时轻松说一声:嗨,小月亮。
但现实是他连这么简单一句话问候都说不出,喉咙里有血丝,还有止不住的咳嗽声。
所以直到手机屏幕的光彻底暗下去,他也没有按下接听键。
有路人打了120,薛聿被送到医院。
也是这一次,让薛光雄迈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重新振作起来。
2017年9月,薛聿回到学校继续读书。
同宿舍的室友都已经大四了,薛聿还要从大三的课学起,但没换宿舍。
他休学的那一年,这些大学同学谁都联系不上他。
“薛同学,你多少有点沧桑了。”
“什么话,聿哥照样是校草,咱们系的门面!不是我吹,这两年的新生在聿哥面前没一个能打的。”
“食堂三楼火锅安排上!”
“这么快,都已经六点了。”
“问题不大,我上面有人,”周成大手一挥,“儿子先去,报爸爸的名字,想坐哪桌坐哪桌。”
“周成你一天不吹牛会死啊,我先去定位子,你们俩别磨蹭了,搞快点。”
薛聿还在收拾行李箱,“我换件衣服就来。”
周成看薛聿把和梁月弯高中的毕业合照拿出来摆在桌上,简直和大一刚开学一模一样,就想起自己抽屉里那几封信。
“我这儿有你一封信,联系不到你,就先替你收着。”
也就一两个月之前,周成去邮政快递拿朋友给他寄的明信片,凑巧看到了梁月弯写给薛聿的信,现在这个年代大家都用邮件,很少有人写信。那封信一直放在邮政,他看见的时候都落灰了。
周成把信拿出来递给薛聿,靠在床边等他。
薛聿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看着信封沉默许久,在出门前塞到枕头底下。
“谢了。”
“顺手的小事,谢什么,我说……你就不怕她不回来了?”
“她会回来找我的。”
“呦,这么自信!”
“当然。”
刚开学,食堂这些能聚餐的地方都很热闹,几乎每一桌都是满的。几个室友喝啤酒,单独给薛聿拿了瓶酸奶,锅底也是鸳鸯锅。
他们都要慢慢开始找工作、实习,还能待在学校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
薛聿要一边补落下的课业,一边陪着薛光雄奔波,他比同届的同学们晚一年,在毕业前开始尝试创业,周成是第一个辞职回来帮他的。
创业难,没钱创业更难。
刚开始只能租地下室,下雨漏水,电脑经常坏,还被要债的那些人砸过。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薛聿的银行卡总能定期收到一笔汇款。
不多,但也不少,像金主给的零花钱。
大家私下偶尔说起这件事,开玩笑当面问他是不是被‘包’了,调侃他为了这家小破公司牺牲真大。
薛聿每次都是笑笑,也不解释。
于是传言越传越像真的。
周成谈了个女朋友,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女朋友工作稳定后,他就从和薛聿合租的那间出租房里搬了出去。
晚上房间里没人打呼噜了,薛聿反而睡不着,又翻出那封没有拆开的信。
一直都夹在书里,没有折痕,看不出这是几年前寄回来的。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四年。
虽然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薛聿依然没有拆开看的勇气。
2018年的冬天特别冷,全国各地都出现大雪或暴雪,雪灾严重的地方,甚至导致了人员死亡。
薛老太太喂猪的时候意外摔了一跤,大雪封路耽误就医,瘫痪在床上,不到半个月就走了,家里人等到薛聿父子俩赶回去了才办丧事。
村里老人离世,只要是能帮忙的,都会去帮忙。
晚上薛聿留着守灵,炭盆里柴火没有断过,他跪在灵堂前,还是冷得发抖。
母亲病世那年也是冬天,但远没有这一年冷。
薛光雄睡到凌晨四点,起来换薛聿去睡两个小时,薛聿睡不着,就拿着竹扫帚去院子扫雪,扫出一条路,早上过来帮忙的人好走一些。
后屋那棵野桃树的树枝被雪压断了,旁边还有一棵小一点的,薛聿爬上去把树枝上的雪抖落,春天也许还能活。
老太太下葬后,老爷子好长时间都不说话,就坐在门口。
以往每年春节他都会提前备年货,过年这几天,儿孙晚辈都在身边,他喝醉了笑得合不拢嘴,能从父母那一辈讲到最小的孙儿薛聿以后成家立业。
没人往饺子里包硬币了,埋在火炉的红薯和土豆一面都烤糊了也没人记得去扒出来再换一面烤,薛光雄抽烟的时候也没人还会从后面敲他的脑袋。
薛聿从老家回来,周成和女朋友闹分手,又搬回那间出租屋。
晚上睡觉耳边又响起了呼噜声。
薛聿起夜发现桌上的那盏小夜灯坏了,他拆开修,修好后关了台灯,房间里只亮着一弯月亮。
他借着光从枕头里摸出那封信,许久,才终于从封口处撕开。
信封里有一张照片,应该是在楼顶拍的,她身后有很美的日出。
打开的时候还洒出来一些花瓣碎,从那张照片来看,碎成沫的干花瓣应该是向日葵,信纸上写着:
薛聿:
你好吗?
我在纸上写下这句问候的时候,是2017年7月16日,早上6点零8分,刚补完一份paper提交到老师的邮箱,但惊喜的是向日葵开花了,想着这封信能飘洋过海送到你手里,就一点都不觉得困。
我以为种向日葵很简单,原来这么难。
种子是一个叫倩倩的女孩送给我的,她是中国人,虽然从小在美国长大,但很喜欢中国文化,我教她弹钢琴,她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没有人用蓝莓包饺子?为什么糖果罐那么小,她只吃几颗就空了?为什么美国人不过春节?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好再她很快就会忘记。
我告诉她向日葵要种在土地里才能长得好,但我自己种就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尽量找稍微大一点的泡沫箱。
第一次,因为连续一周都在下雨,我忘记把泡沫箱搬进屋,导致种子发霉全都烂在泥里。
第二次,才刚发芽,就被房东的儿子拔得一根不剩。
第三次,我把泡沫箱搬到了屋顶,但泡沫箱不够大,最后就只留下四棵。
在3个月后的今天,开了第一朵花。
你说种花是为了送给喜欢的人,所以我摘下两片花瓣,想借着一封信的机会带给你。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收到,希望你打开信的那一天,我这个胆小鬼比今天更勇敢。
薛聿,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带我去奶奶家看那棵野桃花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