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那人忙上忙下制造出来的动静,生气勃勃的房子好似迅速沉寂老去,崭新温暖的屋子一夕之间年迈了不少。
乌姀也才知道,原来守房人没了,房子也是会老的。
她们临走之前驻足观望许久,最后狠下心阔别这间住了数年的屋子。
几天后,三人重新在城外观音庙碰头。
匆匆赶来的君皎月面有倦色,依旧盖不住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还好吗?”乌姀轻轻拥住她。
君皎月颔首回抱住她,没有多谈,“我们进去吧。”
她们三人再次触及木门,和上次不一样的是,那金光没有排斥她们,而是顺着她们的掌心,金光包裹住了她们的全身!
等到视线恢复平常,彩女已经在她们面前等候。
“小后生,好久不见了。”彩女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同她们打招呼。
周遭场景瞬息突变,不远处的村庄房屋瞬而消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三人。
乌姀并不奇怪,整片天地都应她而生,于彩女而言,让晴日劈雷都只是抬抬手指的事。
“你们似乎变了不少。”彩女面露好奇。
“怎么样,如你所愿了吗?”乌姀笑言,“这不是你的目的吗?”
彩女笑容不变,“我不懂。”
“这里你才是主宰,你明明可以直接利用我们的心魔杀了我们,但是反而帮我们破了心魔,为什么?”
彩女漫不经心又敷衍地地鼓了几下掌,嘴边噙着笑,“不过,你们的朋友似乎没你们意志坚定。”
她手一挥,三人眼前出现一道浮在半空中的虚空画面。
塔内安然躺在地上的两人睡得正熟,谢锒琅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自己身上,睡得俨然一个乖宝宝。
卫凤鸣不知陷入了什么好梦,嘴角带着笑,一腿一腿大喇喇横放在无辜的谢锒琅身上。
乌姀无奈一扶额,莫名觉得丢脸,“这俩废柴。”
白枫鲤却猛地扶住乌姀,眼睛一瞬不瞬地牢牢盯着彩女,“你怎么了?”
彩女闻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白枫鲤偏头向乌姀和君皎月解释,语气带着几分凝重,“刚才我看见,彩女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另一张脸,长相一模一样,却带着邪气。”
“第二张脸?”乌姀怔然,“被邪魔附体,就会出现恶鬼的另一面,会与本体争夺身子的掌控权。”
“你也有心魔?”乌姀愕然。
她不是堕神吗?
“与其说我是心魔……”彩女拉长声音,话音的尾端消散在空气中,她又蓦然笑了,“不如说,我就是心魔本身,是塔内数以万计恶灵的化身。”
三人面面相觑,俱是满目震惊。
彩女她——居然真的也有心魔!
只是她的心魔,反而是善面。
还没来得及开口,彩女面色一变,似乎按捺不住本体的灵魂,闭目眉头紧锁,看上去十分不好受。
她的脸上果真出现了白枫鲤所说的第二张脸,明明是模样相同,一面是满目怜悯慈悲的观音,一面却犹如拔舌地狱吞吃人心的恶鬼观音。
两张神面鬼面诡谲变换,似乎在做自我搏斗,争夺凡人之躯的使用权。
最后是留下来的是……彩女。
“很奇怪吗?”
瞥见三双惊犹的打量视线,彩女冷笑,“人造神终究不是神,承载太多怨气,还是萌生出了无用的情感。”
白枫鲤终于明白,“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帮——”
彩女不由分说抬手打断,不耐烦道,“我出来不了太久,就快压制不住她了,要想出去,只能打败她。”
“可是她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夺去我们的灵力。”
“你们择一人和‘她’攻心,赢者成为这片领地的主宰,就像这样。”
彩女伸手打了个响指,充沛灵力忽然盈满乌姀的身子,她虚空一握,祥龙金剑出现在手中!
灵力恢复了!
乌姀抽出剑,握紧终于和她碰面的祥龙,只觉得恍如隔世。
“你看,没有你,我也能很厉害。”
祥龙在她手心蹦了几下,以示赞同。
“既然我能恢复你们的灵力,她也能夺走你们的灵力,在她的领地里,她是万物的主宰。”彩女提醒。
“你的意思是,与她攻心的那人才是关键?”白枫鲤了然。
彩女颔首,“推翻主宰,自己成为主宰。”
乌姀不由问道:“你这么帮我们,事成之后,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我一直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选错人。”彩女眉梢笑意浓了几分,“我想让你们推翻承——”
话刚出口半截,就戛然而止,只转瞬之间,彩女就像变了一个人般,身上气息全然不同,充斥着黑暗,压抑,绝望又邪恶的气息。
这才是真正的人造神,近乎半神的力量。
“小后生,许久不见了。”多子观音的声线比彩女还要娇媚些,却莫名诡谲。
乌姀耿直开口:“这句话你刚才说过了。”
多子观音一句“受死吧”猛地卡在喉口不上不下。
不等三人商量好对策,君皎月已然开口,“观音,和我赌一场吧。”
乌姀忙拽住她的袖子,“师姐,你运气最差了,还要跟人家打赌啊?要不还是换我来吧。”
君皎月假笑拍了拍她的头,“宝宝真会说话,快些闭嘴吧。”
乌姀:“……”她好心提醒嘛。
多子观音挤出几声刻薄的笑。
“我要你的能力,以及——你的全部记忆。”君皎月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然是志在必得。
多子观音娇笑,声音却渗人得丝丝入缝,“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的赌注,是我的命。”君皎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半妖天生擅攻心,生食半妖的心脏,应该可以让你这个靠制造幻境的人造神功力更上一层楼吧。”
“好啊。”多子观音的笑眼漫上了贪婪,目光落在乌姀两人的身上。
“你们也是我的客人,可不能冷落了你们,自然要好好招待。”
多子观音轻拍掌心,乌姀两人面前就出现了两道握着剑的人影。
乌姀和白枫鲤两人眼睛同时瞪大,急急收敛下意识攻出的剑,向后退了几步躲开攻势。
是翠芽和白鸿玉!
“该死。”乌姀低低咒骂一声,又侧身躲开翠芽与招式毫不沾边的攻击,简直就是跟切菜一样的刀功。
乱砍,乱切,毫无章法。
可是她偏偏还对着那张脸下不了手。
死在这种低劣的刀功下,她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又躲开眼神空洞的翠芽丢过来的菜刀,小山似的女人横冲直撞过来,还是具有一定画面冲击力的。
乌姀狼狈躲开,和同样狼狈的白枫鲤撞在一起,她小心提议,“要不,我打大丫,你打翠芽吧,她是我娘,我下不了手。”
白枫鲤也正有此意,两人反身交换了个位置,可看见朝她们冲过来的两张脸,还是不约而同沉默,纷纷选择拔腿就跑。
“你跑什么?”
“你又跑什么?”
她们异口同声:
“那也是我姐啊!”
“那也是我娘啊!”
“该死,要是是大郎来就好了,我下手就不会有顾忌了。”
“英雌所见略同。”
白枫鲤走南闯北多年,偶尔也会看些话本当做枯燥生活的调味剂,也会有奇思妙想:
“我们能不能试着感动她们,唤醒她们的意志?”
乌姀一脸不可置信:“二丫,你是白痴吗?你姓白也不能真成白痴吧!”
感动她们,她怎么敢想的?
白枫鲤:“……”被一个白痴说白痴是怎么样的体验?
“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她耐心解释。
“你看的都是什么白痴话本。”乌姀满脸嫌弃。
白枫鲤微笑:“……”
确认她们不会有危险,君皎月无奈收回视线,“现在是我们两个的赌局了。”
逃跑中的乌姀狼狈地抬头看她。
君皎月缓缓抬手,身子徐徐浮至半空,修长指尖空中一点。
那动作,与施展幻境时的多子观音竟然如出一辙——
像是铜镜里的对方!
乌姀和白枫鲤皆怔然,不等犹豫,翠芽的菜刀又从身后扔过来了。
“用我的招式对付我?你会不会太自信。”多子观音勾唇一笑,“我没有弱点,而打败你,我只需要一个瑛灵。”
她闭眸,双方掌心同时赫然出现一个白色光团,笼罩住对方。
“那便看看,在攻心这一方面,究竟是半妖还是人造神更厉害一些。”
光团明明灭灭,偶尔迸发出激烈光线,似乎战况不分上下,乌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不是,你们母女哪来用不完的牛劲,不累吗?”乌姀站在原地休息,叉着腰喘气,离了翠芽和白鸿玉数米远。
当然,翠芽和白鸿玉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坚持不懈地追上来。
“臭枫鲤!你到底休息好了没有啊!”乌姀边跑边崩溃喊道,“我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乖,就快休息好了。”躲在角落的白枫鲤笑眯眯开口。
谁让她不好好学习,不动脑筋的孩子总要吃点苦头的。
当然她还是有点良心的,乌姀就要跑不下去之时,就换她接班溜着母女俩跑。
乌姀感叹地摇摇头,“没想到大战的时候,我们一个武将一个军师,居然只能在这毫无技术含量地溜着我姐我娘跑。”
白枫鲤从她面前飘过,累得半死,“这没有技术含量的活你跑给我看试试!”
打也打不得,骂她们也听不懂。
终于——
乌姀和白枫鲤同时仰头看向那发出刺眼光芒的光团,从她们之间似乎裂出一点缝隙,逐渐迸裂瓦解,从四周透出被分割得四分五裂的光线。
砰!
光团彻底瓦解,真正的赢家……诞生了!
乌姀耐心等待光芒散去,眼神紧锁,不敢错过最后的胜负。
终于,两道人影缓缓出现。
“现在,你的地盘易主了。”
君皎月轻轻扯了扯嘴角,那双平日里总是弯弯又溢满了欢喜的眼睛此时冰寒雪冷。
她打了个响指,轻而易举剥夺了观音的灵力,“技不如人,你该死。”
多子观音脸色一变,她的灵力果然没了!
多子观音慌了,她不想死,也不想永远困在幻境之中,瞥见乌姀的身影,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丫头,你求她们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啊!!”
她的惨叫声尖锐痛苦,像是针一样往人的皮肤扎,听着密密麻麻的疼,伴随着脸上不断变换着脸,君皎月看了两个女孩一眼,犹豫了下,打了个响指给那恐怖的换脸蒙上了一层灰纱。
模模糊糊的一层,但还能看清多子观音的变的脸。
有瑛灵的,有祁愿的,也有的李喜乐,李和乐的,姚怡瑶的,闪过的每张脸都是稚嫩又带着恐惧,最后变成翠芽的。
“我可以让你的娘亲再回来!如何?你可以做回你无忧无虑的三丫——三丫,是娘啊,你不想和娘一直待在这里吗?外面有什么好呢?外面的人对你都不好,你亲娘也不要你了。”
乌姀眉眼一动。
多子观音急不可耐抓住水面上的浮木,露出一抹笑,“三丫,想娘做的面了吗?你不读书,我们就不读了好不好?我们就一直待在这里。”
乌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垂在腿侧的拳缓缓握紧,终于,她动了。
她迈开脚步,朝多子观音的方向走去。
“蝶蝶!”白枫鲤不可置信喊住她。
这一次,乌姀停下了,微微侧目,“抱歉,我真的很想要一个爱我的娘亲。”
“蝶……”白枫鲤还想阻止她,被君皎月拦住。
君皎月看向那抹黑色的身影,眼中充满了信任,“我相信她。”
多子观音朝她露出和翠芽如出一辙慈祥的笑,张开双臂,“三丫,跟娘亲回去。”
乌姀在她面前站定停下,不敢看那张脸,她垂头看着自己的足尖:
“我答应了翠芽,要爱自己,我更答应自己,要不忘拿剑的初衷。”
翠芽永远不会说她不想读书就不读书了的话。
不会说让她和她一起留在这里。
翠芽比谁都希望她成材。
乌姀颤着手,一只手缓缓捧上翠芽那张脸,轻轻摩挲她眼角的皱纹,感受最后一点母亲的温度,眷恋似的呢喃开口:
“所以这局——是你输了。”还没等到多子观音反应过来,乌姀毫不犹豫把剑捅入她的心口。
与此同时,乌姀感受到灵台处骤然一声清脆断裂。
那颗阻碍着她修仙大道的心魔——碎了。
烟消云散,留给她只有久违清明一片的灵台。
磅礴灵力为她筑桥,助她扶云天而上。
金丹!
心魔已散,金丹重筑,万象更新,她步入金丹了。
那些苦练的日日夜夜,整整困扰了她十年的破碎,内丹,原来吸收的灵气没有白费,只是等候一个时机蓄势待发,如今,它们疯狂在乌姀灵台运转,助她根基更加稳固。
金丹一重,二重,三重——八重!
多子观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恢复了那张慈悲悯人的脸,夷然向后倒去,摔入泥潭之中。
但是幻境并没有消失。
“怎么回事?”白枫鲤皱眉,却发现灵力耗尽的君皎月脚步虚浮,浑身失力向后倒去,“皎月!”
她咬牙拼尽全力起身,却和她齐齐向后摔,君皎月的身子砸在她手上的手臂上,白枫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还好,接住她了。
乌姀思索着要不要再给多子观音补刀,和她对上眼神后却打消了这个想法。
“其实你喜欢我吧?”乌姀笑着盘腿坐在跌入泥潭的多子观音身侧,也不顾所在之处满是泥泞。
她撑着下巴歪头居高临下看观音,“知道我缺失母爱,来补偿我的?”
多子观音半边脸洁白如玉,另外一边却满是泥泞,像是破旧的庙中被打碎一半的神像,乌姀也没有好到哪去,身上全然是血污泥土。
“呸!不要脸的小丫头。”多子观音呸了她一嘴,她仰头看着墨黑天空,眼中却满是释怀。
“让她们早早的死,不好吗?”多子观音拉长声调,带着惆怅的疑问不知道是在问谁,“早早去死不好吗?死了就不用受苦了。”
承天宫造她的意义,就是扼女婴,送男婴。
一日日过去,她开始虽不解为何要杀了这些无辜女婴,见惯了她们长大后的悲剧,却也渐渐麻木释然。
或许从一开始就死去,反而不用遭受如此多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