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珞唯洗完澡，对着镜子将额头上的隔水贴撕下。天气热，他胡乱擦了两下头发便作罢，发丝上水滴滑落，聚到锁骨凹陷处，漫溢流出，淌过胸肌，继续往下。
将毛巾搭在后颈，他面无表情地对镜审视，觉得刚才的脾气确实有点儿莫名其妙。再怎么说所有事情都是他引起的，没事儿乱发什么无名火。
几个深呼吸后，他转身推门离开。雾气散去，镜中映照出男人背上无数鞭痕留下的疤。
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正亮着，解锁后显示梁曼刚刚挂断语音通话。梁珞唯看了一眼黑了灯的里间病房，垂头发送微信。
William.L：【她睡了，打字吧。】
LM：【呦，你把两张病床拼一起了？】
William.L：【…】
LM：【那杯东西我带出来了，怎么处理？】
William.L：【冷链空运到Mike那边做检测，里面的药物和我上次喝的应该是同一种。】
LM：【okok，怎么不问我饭局顺不顺利？】
William.L：【梁屹承插手，想不顺利都难。】
LM：【！？怎会如此】
William.L：【他想让我去梁氏上班。】
LM：【联姻让人升咖呢，恭喜。我这边危机解决，你下周也可以不来。】
William.L：【……等七夕活动顺利上线。】
LM：【我就猜你不会轻易抛下我！[爱你].jpg】
William.L：【。】
退出聊天，梁珞唯将滑到脸颊的刘海往后拢了拢，弄得满掌潮湿，屏幕被抹得朦朦胧胧，隐约看见一条红色未读消息。
梦境：【今天谢谢你，晚安。】
用毛巾擦了擦水滴，屏幕清晰后，跳出一行小字。
【我拍了拍“梦境”的小脸蛋 啵唧一口[爱心]】
梁珞唯：……
抬头看了一眼里间的方向，不知道是否是刻意为之，对方并没有关上房门，像是一种示好，如果他愿意，可以随时穿过漆黑的门走进去。
他知道孟婧在表现对他的信任，但这并不说明他可以肆意妄为，他没资格，也没身份。
几个字打了又删，最终也没能点击发送。
关掉客厅主灯，整个房间暗了不少，加长沙发堪堪容下他的双腿，梁珞唯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把玩着录音笔，微型喇叭用极微弱的声音播放着他和出逃私家侦探的通话内容。
据那位侦探所说，受刁涟委托，借位拍摄刁涟和梁珞唯的亲密照后，在正要离开时被一位年轻女孩发现。那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不仅发现了他的偷窥行径，甚至认出照片上的女人是刁涟。
她扬言要报警，还用梁家威胁私家侦探，逼他交出照片，口中叙述的刁涟和梁庭什的种种细节极为逼真，再加上语气嚣张笃定，让他真的怕了。
偷拍一张照片没收多少钱，如果因为这些得罪梁家未来家主，甚至再进个局子，那就真得不偿失，所以私家侦探直接妥协，连加钱的要求都忘了。
想起孟梦车祸时是酒驾，梁珞唯还专门询问了他们相遇时女孩的状态。私家侦探确定，她精神正常，身上也并无酒气。
所以后来一定还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孟梦酒驾去梁宅。
梁珞唯摩挲着录音笔，一边思考还有什么逻辑上的漏洞，一边随意调着上面繁杂的按钮。不知怎么按的，孟婧纤柔的声音从中传出，显得有些不真切。
“你能不能来找我一下…”
“可你也骗了我。”
“那喜欢我吗？”
“那喜欢我吗？”
“那喜欢我吗？”
…
自他懂事开始，见头版头条上登过不少新闻，酒店大亨梁屹承为得影星梁渔青睐，不惜抛弃发妻，更在她死后发誓终身不会再娶。
人人都说那是爱情，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控制狂对所爱女人和亲生骨肉的无限囚禁和凌辱。
情窦初开的年纪，各种女生面对面的表白也听了不少，我喜欢你，你好帅，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但从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
喜欢到底是什么，他对父亲阴暗面的模仿，究竟是刻意的，还是基因使然，如果有一天真的变成那样的变态，又该怎么办？
他从来都要灯火通明才能入睡，今晚调低了光线，是做好了彻夜无眠的准备，录音笔被握在手心，不会再丢，云端也存有备份。
这次，他会做到万无一失。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由暗转明，最终覆盖掉客厅的暗灯，清晨第一缕光线照在沙发边沿，不断移动，最终落在梁珞唯浓密的睫毛上。眼皮鼓动几下，他逐渐恢复意识。
与此同时，里间的病房传出女孩梦魇般的惊呼声。
“啊！”
叫声打破外间的安静，梁珞唯惊醒，腾地从沙发上坐起，三两步跨到门口，却在将要进门处突然停下。
他别过头敲了敲敞开着的门：“孟婧？”
没有回应。
又敲了两下：“我进来了。”
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也顾不上许多，梁珞唯进了房间。
里间的病房不大，除了有独立的衣柜和卫浴，陈设和普通单间病房并无区别。孟婧背对门口躺在病床上，腰间随意搭着雪白色被单，病号服的领口向后歪着，几缕碎发黏在布满汗珠的后颈上，发尾掉进领口里。
梁珞唯绕到她面前，俯身轻拍她的肩膀：“醒醒。”
孟婧皱着眉，额间鬓角都是汗珠，惨白的双唇间吐出含混的呢喃。
梁珞唯将手背探在她额头，温度很高，应该是发烧了。他转身去按床头的呼叫铃，一根手指忽然被死死攥住。
“呜…”孟婧终于醒了。
混沌中，她梦见自己一直在黑暗里摸索爬行，腿上不断地撞上东西又跌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后，她又闪回到和William初次相识的天台上，她晕头转向地将脸埋在男人怀里，耳后是金发的调笑声。
“梁少，这么快就回去干正事儿了？”
“操，你敢说梁少快？”
“呸呸呸，瞧我这张臭嘴。”
腰被若有似无地箍着，耳朵蹭在William的衣领上，能感受到男人声带的振动。
“该去哪儿去哪儿，别耽误我时间。”
“是是是，马上撤。”
随后是脚下柔软的地毯，刷卡进门的滴声，脱掉连衣裙时的抱怨…
无数的光影和声音碎片刺向脑中，疼痛到让人无法承受。眼睛眯开一条缝隙，阳光下，一个模糊人影在向她靠近。
明明上一秒的记忆还在京城俱乐部那间漆黑的包间中，现在…是在哪里？
“醒了就好。”额头的汗被男人抹去，他的手掌宽大干燥，有莫名的安全感，“你发烧了，我得去叫医生。”
“William…”孟婧终于看清了，“这是哪里？我头好疼…”
梁珞唯收回的手一顿，半响才想起来答：“医院，昨晚我们一起来的。”
突发状况远超他的预料，本以为自己才是会忘记的人，谁知一觉醒来没有发病，她却…
“我只记得给你打了求救电话，之后…”孟婧发现自己正抓着对方的食指，但也没有松手，“是你救的我吗？”
本是点点头便能承认的事情，梁珞唯却觉得，这比那句“喜欢我吗”还要难以回答。
“William，你怎么了？”孟婧急得撑着坐起来，她的身体滚烫，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会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吗？还是因为昨晚那杯饮料。
她加大手上的力道，盯着男人低垂的眸子：“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倒是说呀！”
“没发生什么。”梁珞唯把她的手拿开，放在柔软的白色床单上，“梁珞唯救了你，把你送来医院，在外面守了一夜。”
虽然没有听懂，但孟婧还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外，眼神空洞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梁珞唯把枕头竖起来，把床摇高，让孟婧靠好，“梁珞唯现在要去叫医生了。”
孟婧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眼中闪过惊讶和不确定。
梁珞唯直起身子，自上而下地看她，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去叫医生。”
随后大步离开了房间。
他刚才说了什么？梁珞唯…
孟婧浑身的血液再次沸腾，她一定是烧糊涂了，或者还没醒，才会听懂了他的话。
他说他是梁珞唯，是这个意思吗？到底是不是。
她又想起梦中在天台上的对话，和金发那张脸，那些人叫他…梁少。
所以在一开始就和她共度一夜的是梁珞唯，住在母亲自杀的房子里送她海棠枝杈的是梁珞唯，一起开会工作，冒着风雨去接的——也是梁珞唯。
千算万算也要与之共谋拒婚的人，同时也是阴差阳错让她动心的人。
如此荒唐。
医生来得很快，测了体温，看了昨晚的验血报告后，给孟婧开了一些退烧的点滴。
“没什么大事，应该是伤口发炎导致的。”医生皱眉环视病房，“不是有人陪床吗？半夜最容易烧起来，怎么没发现？”
梁珞唯隐没在一屋子医护人员的背后，没有说话。他从来没有照顾过病人，自己生病时也全靠硬抗，哪里知道这些基本医疗常识。
孟婧需要暂时回避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话题，于是问：“医生，我失忆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先做脑部检查。”医生低头看着病例，“你几个月前出车祸，有过脑震荡？”
“嗯。”孟婧不想隐瞒，“在霖市住过院，脑部CT显示有血块压迫神经。”
医生低头记下：“最近头部有过什么剧烈磕碰吗？”
孟婧回忆一番：“昨晚摔过几次，都是腿上的伤，并没有撞到头。”
她声音颤抖地问：“医生，这种情况…以后还会再有吗？”
“这个问题我暂时没法回答。”医生拍拍孟婧的肩膀，示意她放松，“小姑娘，人类的脑神经是非常复杂的，很多病情以目前的医学水平依旧无法破解，但是短暂失忆这种事还是很常见的，你先安心检查。”
孟婧乖巧点点头，被单之下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
怎么会不害怕呢？她不是医生，没有见过千千万万的病人，能看到能了解的病情也只有自己这独一份，在她看来，天就是快塌了呀。
在笔记本上写下to do list的时候，还或多或少带了些有趣猎奇的心态，但此刻，那段黑掉的记忆仿佛在提醒着，这一切并不是在开玩笑。
思绪纷乱，一瓶点滴的时间飞快过去，孟婧被护士推着去拍CT，经过客厅，看到梁珞唯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已经换回黑色衬衫，男人斯文矜贵，单手撑着下颚，高耸的鼻梁撑起英俊睡颜，额间的纱布微微翘起，眼下有浅浅的乌青。
他在外面守了一夜。
孟婧鼻子发酸，心中升起不知名的情绪，她的目光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直到轮椅经过他身旁，被护士推着离开了病房。
检查结果和在霖市拍的差不多，手上没有旧片子，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对比，医生安慰孟婧说：“这几天放松心情，注意休息，也许哪天就恢复了。”
“就像我恢复了一点之前忘记的内容那样吗？”
“是的。”医生笑笑，“你看，‘奇迹’已经在你身上发生过一次了，第二次还会远吗？”
退了烧，又观察了一下午，待到办完出院手续，已经接近黄昏。
孟婧和梁珞唯就像两个陌生人，虽然共处一室，彼此却没有一点点交流。
回家路上，梁珞唯开车，孟婧一脸淡然地坐在副驾。操作台像银河一般，将宾利前排划分成两个完全不会融合的空间。
梁珞唯不懂，同样是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孟婧的前后态度会差别那么大。
但这种思考没有持续太久，在宾利驶入溪山别苑小区大门后，孟婧目视前方，看着不远处茂盛的西府海棠，率先打破平静。
她的声音坚定，且不容置疑。
“梁珞唯，今晚留下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