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狐偷偷朝楼下看去,原来是一个汉子在门厅里叫嚷:“这是什么狗屁规矩,第一次听说请人赴宴,不让带女使、小厮的!”
此人大约三十来岁,但见他腰宽体胖,环佩叮当,头上戴花(宋朝男子戴花,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手提一个硕大的鸟笼,笼子外用黑布遮着。总之,就是一副暴发户的打扮。
“这都是咱们齐老爷定的规矩,还请徐员外多多包涵,别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常掌柜紧跟着也步入了中厅。
“你不用拿齐老爷来压我,我与他可是老相识了!”这位徐员外牢牢抓住身边女使的手,“我是一天也离不了丫鬟伺候的,她们都走了,我夜里睡不着觉,你负责吗?”
“您尽管放心,有我和伙计们伺候,保准让您宾至如归、乐不思蜀!”常掌柜一抬手,手帕掠过徐员外面前,留下一缕幽香。
徐员外顺着手帕的方向望去,瞧见了楼上独自凭栏的玉面狐,顿时两眼放光、垂涎欲滴。玉面狐见他这副嘴脸,急忙退回屋里,重重关上房门。
“若是徐员外实在不同意,那就只好请您和女使们一同下山了!”常掌柜一改先前的殷勤,态度变得异常强硬。
“我不跟你们这些奴才一般见识,等我见了齐老爷,有你们好看的!”徐员外嘴上虽不认输,其实早已撇开女使,魂不守舍地往楼上走去。
常掌柜冷笑着跟了上来。
徐员外走到玉面狐的房门口,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差点就要推门进去。
常掌柜连忙拦住他,把他拽到了旁边的艮字号房,道:“走错了,您的房间在这儿呢!”
被她这一拽,徐员外自觉面子上挂不住,于是又挑起理来:“这是朝西北的吧,朝向太差了,我怕潮,我要住西南向的房间!”
他转身往巽字号房走去,却被常掌柜挡住了去路,道:“房间都是齐老爷事先安排好的,而且董大人已经入住巽字号房了。”
徐员外绕过常掌柜,继续往前走,不屑地说:“你少唬我,我倒要看看是哪位董大人!”
常掌柜这次并未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波澜不惊地说:“就是当朝宰相的得意门生,太常寺少卿董思任董大人。”
徐员外顿时嚣张不在,但又不想承认自己落了下风,于是指着正南的房间问:“那这间呢?”
“这乾字号房,是我们齐老爷自住的,并非客房。”常掌柜似乎并不想给他留丝毫的脸面。
徐员外碰了一鼻子灰,不情不愿地往他自己的艮字号房走去,嘴里还是不饶人:“你们这些看人下菜碟的混账,小心别落在我的手里,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完,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与此同时,厨房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笼子,里面关着各种奇珍异兽,有蛇、锦鸡、兔子、鲥鱼、猫头鹰、甲鱼、穿山甲、雪蛤等等。它们仿佛预见到自己的命运一般,都在做最后的挣扎,拼命扑腾鸣叫。
厨师徐祥在用一块巨大的山石磨刀。那菜刀被磨得锋利无比,刀刃透出凌冽的寒光,映照出徐祥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以及他右小臂上一条长长的刀疤。
在他的对比下,一旁的伙计宋三虽然长得尖嘴猴腮,却显得亲切了许多。他正在刨开地上的土,从深深的地洞里取出一坛酒来。
半炷香后,总算应付完徐员外的常掌柜,走进了厨房隔壁的储藏室,似乎在与什么人偷偷耳语:“人都到齐了,放心吧,全安排好了,一个也跑不了……那个东西,到时候你别忘了搬到屋顶上去……”
那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晰面孔,不知是徐祥,还是宋三,或是别的什么人。
天色渐晚,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打破房间里的寂静,原来是书案上的龙舟香漏(又称火钟,最早出现于宋朝,是一种利用燃香来计时的仪器,兼备定时闹钟的功能,但精度不高。)烧到了酉初二刻,铜球坠落了了下来。
玉面狐妆扮妥当,娉娉袅袅地走下楼梯。
此时,一楼中厅已不似之前,四下里点了灯,正中放置着一张八角形大桌,正对着楼顶天窗落下的缕缕霞光。桌子旁已经坐了四人,个个衣着华丽、气质不俗。
常掌柜原本站在桌边端茶倒水,看见玉面狐下楼,连忙拉着她上前引荐道:“这位是和乐楼的行首玉面狐,她色艺双绝、名满京师,多少王孙贵胄散尽千金,只为了听她一曲《凤求凰》。”
玉面狐用团扇掩面,作娇羞装,道:“常姐姐谬赞了,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曲儿罢了。”
“玉行首谦虚了!我帮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太常寺少卿(正四品。)董思任董大人,近年来官运亨通、连升三级,前不久才回京赴任。”这位董大人,大约四十岁上下,天庭饱满、面如玉盘,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这位是明威将军(从四品。)陈双陈将军,刚刚旗开得胜,打败了蒙古铁骑。”玉面狐认出,这位陈将军就是对着山崖跪拜的那个虬髯大汉。
“这位是田白岩田居士,他精通炼丹之术,被人们唤做‘活神仙’,连官家都曾服用过他炼制的丹药。”这位田居士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实在看不出年纪。
“这位是徐天赐徐员外,他腰缠万贯、富甲一方,是两浙西路最大的矿主。”
这位徐员外,下午时玉面狐便有所领教了。但她面上却并无变化,依旧礼数周全,如同对待前几位时一般,向徐天赐行了万福,道了吉祥。
所有人客套一番后,常掌柜将玉面狐安排在了陈双与徐天赐之间的空位上。
“既然各位贵宾都到齐了,那我便安排伙计上菜了。”
董思任抬手拦住了常掌柜,问:“齐老爷邀我们来此赴宴,他主人家未至,我们怎好先动碗筷?”
“齐老爷刚刚派人送信来说,万分抱歉,山下春风苑有要事耽搁,实在无法按时赶到。他老人家嘱咐我一定照料好诸位,明日一早,他定然亲自上山赔罪。”说着常掌柜向宾客们深深鞠了一躬。
大家都表示恭敬不如从命。
常掌柜击了三下掌,宋三推着个木制小车来到桌前,常掌柜则将装盘精美的八道大菜,一一上桌。
待菜已上齐,董思任第一个举起了酒杯,提议:“今日有缘相会,诸位一同共饮一杯吧!”
于是,众人纷纷响应,举杯共饮,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常掌柜从董思任开始,依次为每位客人布菜。大家举箸品尝菜肴,都不由得惊叹人间美味。转眼间,赞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八仙楼果然名不虚传!”
“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确实是人间至味,人间至味啊!”
然而,董思任却突然皱起了眉头,道:“我自认是个老饕,也去过不少地方,但这些菜品还真是头一回见。请问常掌柜,这些菜肴都是用什么做的?”
常掌柜闻言,放下了布菜的公筷,挺直了身板,如同要讲史(唐宋时期的曲艺表演形式,与小说、说经、合生并称“说话四家”。)一般,道:“《周礼》有云:‘食医,掌和王之六食、六饮、六膳、百馐、百酱、八珍之齐。’这‘八珍’是为何物,据说是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鸮炙、猩唇、熊掌、酥酪蝉。
“我们齐老爷近来研究药膳,试图还原八珍之味,但觉这龙肝、凤髓实在子虚乌有,豹胎、猩唇、熊掌不甚美味,鲤尾、酥酪蝉又太过普通。
“于是结合小金山上特有的物产,将八珍改为:蛇胆、锦鸡髓、兔胎、鲥鱼尾、鸮炙、鼋鱼唇、穿山甲掌、酥酪雪蛤。绝对都是延年益寿的滋补佳品,还取了个名叫‘齐八珍’!”
常掌柜说得是眉飞色舞、舌灿莲花,而五位宾客却纷纷停箸、胃口全无。一时间,整个中厅都笼罩在尴尬的气氛之中。
多亏田白岩及时开了口:“老朽一向吃素,不知你们这八仙楼里可有素菜可吃?”
常掌柜又拍了三下掌,宋三推着小车过来。
常掌柜将四小碟为一组的精致汝窑瓷器,放在每位客人面前,道:“这是小金山特产的杨梅、白果、山茱萸和黄花菜,给诸位清清口。菜肴已上齐,还剩一道雷笋豆腐羹需要我亲自烹调,各位请先用菜,奴家去去便回。”
常掌柜走后,众人都专注于面前的四小碟,不敢再碰那八道大菜。
见周围人都在闷头吃饭,董思任率先引起了话头:“陈将军,北边战事是否吃紧?”
陈双不禁长叹一声道:“战火连天、饿殍千里,但这临安城里倒还是一片醉生梦死!”
“陈将军我敬您一杯,您征战沙场、抵御外敌,实乃国之栋梁!”董思任举杯敬陈双。
“愧不敢当!”陈双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十年前奔赴北疆,我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居然苟活至今。”
“听您口音像是本地人?”董思任品阶虽比陈双高半级,但却不像其他文官那般,轻视武官。
“确实,在下曾在小金山附近住过十余年。”陈双有些出神,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徐天赐一直想插话,却苦于没有机会,这下总算让他找到了空档,道:“这么巧?我祖籍也是小金山,就是富春江下游的平安村。”
没成想陈双不但没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徐天赐顿时咬紧了后槽牙。
田白岩见状,赶紧打圆场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董大人好像也在本地做过父母官。”
董思任闻言,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转而又微笑道:“老人家好记性,在下的仕途确实是从此地开始的。”
“看来大家都与这小金山颇有渊源啊!”徐天赐在陈双那里碰了壁,又想巴结董思任,“董大人您高任太常寺少卿,主持各种祭祀庆典,如果有什么采买筹备之需,小人手下所有的矿藏都愿鼎力相助。”
“采买之事都有专人负责,我初来乍到,也不好过问。”董思任虽然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但也不愿与这个开矿的继续交流,转头问田白岩道,“老人家您也是本地人吗?”
没想到对方竟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非也,非也。老朽一直住在临安城里,这是首次登临这小金山。”
“那您怎知鄙人曾执掌此地?”董思任满脸疑惑。
田白岩面露窘色地答道:“有所耳闻罢了。”
董、田二人交谈之际,陈双在旁一直自斟自酌,喝完一壶,又自己动手续上了第二壶。
徐天赐见在坐的男性都不待见他,转身朝向玉面狐,一手举杯,一手便要去抓她的纤纤玉手。“玉行首,久仰大名,今日总算得见,我敬小姐一杯!”
玉面狐眼疾手快,用团扇挡住了他的手,欠身道:“小女子不胜酒力,徐员外请多见谅。”
徐天赐却并不死心,接着道:“今日高朋满座,小姐可否献曲一首,给大人们助助兴!”
“齐老爷邀奴家前来赴宴,奴家未曾携带乐器,还望员外海涵。”玉面狐原是带着琴上山的,但她实在忘不了,徐天赐在楼下看她时的猥琐表情,所以并不想配合他。
然而,玉面狐的回绝,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