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一时语塞,双颊浮现一抹潮红。“这……想是采晨露之时……”
“整个临安城的桐花早都落光了,唯有周员外家门前的那株,因为是百年老树肥力不济,花期晚了些,如今才开始落花,而周员外家隔壁住的正是贾秀才。你还敢说,昨晚哪儿都没去?”玉面狐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这微笑总是让喜鹊感到不寒而栗,让她联想到鸨母豢养的狸奴(宋朝人酷爱养猫,并将其唤作狸奴。)阿花,而自己好似阿花爪下被拨弄得奄奄一息的小鼠。
于是,她放弃了抵抗,乖乖求饶道:“好姐姐,我错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妈妈呀!”
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玉面狐只得怒其不争地训道:“你这小蹄子,就知道和贾秀才鬼混,也不用心学琴,上次教你的《凤求凰》,都练了一个月了还没弹熟。”
她是有些着急,心想自己若是真走了,喜鹊能否撑得起这和乐楼(临安城里著名的官营酒库,不仅提供美酒,还有数十名官妓,以才艺服务于酒客。)的招牌。
喜鹊意识到危机解除,赶紧讨好地帮她捏肩,撒娇道:“姐姐你最好了,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可我哪有你这般聪慧,妈妈给的曲谱,你看一遍全记住了,三天就练会了。我呀生性愚钝,是没得救了!”
玉面狐无奈,用手指戳她的脑袋,嗔道:“瞧你这不争气的样子,幸亏还长了张巧嘴!”
转瞬间,她也想通了,这和乐楼的将来,又何须她玉面狐来操心呢。
午后,略微收敛的烈日照在小金山上,玉面狐的凉轿已经爬到了半山腰。轿夫们的短胯衫(宋朝底层劳动男性的流行服饰。)被汗水浸透,又被清冽的山风吹干,现出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玉面狐打量着天色,约摸太阳落山前应该能赶到八仙楼。她瞥见跟在轿子旁的喜鹊,目光一直没离开山脚下时隐时现的春风苑,满脸好奇地窥视着里面的戏台、马场、蹴鞠场和捶丸场(宋朝流行运动,类似高尔夫,前身是唐朝的马球和步打球。)。
“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玉面狐忍不住在心底暗骂。
她知道喜鹊对那里神往已久,之前因为她婉拒春风苑的邀约,喜鹊埋怨过许多次,说自己没造化,不能沾玉面狐的光去里面瞧瞧。她哪里明白,这春风苑对于达官贵人来说是销金窟,是歌舞场,但她们做艺的,进了那儿,便成了供人消遣的玩物,只怕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还有她们此行的目的地,齐舜庭新建的八仙楼,临安城里关于它的传说就没断过:有人说它如春风苑一般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有人揣测齐舜庭建它是为了隐居山林、颐养天年;有人笃定这八仙楼里做的是人间罕见的美味珍馐;有人传说只有极少数收到请帖之人,才有资格登楼赴宴。
然而,真正见过庐山真面目的人却寥寥无几。这种故弄玄虚的神秘感,令玉面狐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姐姐你看前面那人,怕不是脑子坏了吧,居然对着山崖跪拜!”喜鹊的话将玉面狐拉回了现实。
她挑帘远眺,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山崖边,一个郎君正冲着山下春风苑的方向跪着。他举起随身的酒囊向崖下撒一圈酒,接着磕了三个响头。
这郎君三十来岁,相貌粗犷,一脸虬髯,虎背熊腰,着一件不起眼的紫凉衫(宋初明令静止百姓服紫,因为紫色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官服颜色。到了南宋禁令逐渐放松,紫色已不再是权贵专属。),仔细看才会发现其布料实乃上品。站在一旁牵马的,应该是他的侍从。
玉面狐顺着郎君跪拜的方向望去,看见山谷里金碧辉煌的春风苑,静静流淌的富春江,以及江水上游蓄水的陂塘(古代用于蓄水和灌溉的中小型水利工程,宋朝时在东南丘陵迅速发展,为当地的农业开发做出重要贡献。)。恍惚间,江水好似突然咆哮起来,从陂塘里一泻而下,疯狂地席卷了整个春风苑。
“姐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停下来歇一歇?”喜鹊注意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玉面狐这才收回神思,定睛一看,江水又恢复了静谧安详的样子。她强打起精神道:“没事的,快些赶路吧,等天黑了山路就不好走了。”
一个时辰后,玉面狐的凉轿子终于到了小金山顶。喜鹊扶着玉面狐打帘下轿,清秀典雅的八仙楼引入眼帘,原来并不似春风苑那般热闹俗气。
打楼里走出来一个装扮奇特的娘子,大约四十来岁,一席黑袍,腰间系一条大红丝绦(古时用丝编织的带子或绳子,用于搭配道袍、围裙,类似腰带,起到收腰的作用。),眼下遮一层黑纱,隐隐可见左腮上有一块大疤。
“玉行首,您总算来了!咱们齐老爷下了三道帖子,就是怕小姐嫌弃咱们这深山小店,不愿前来赴宴。还好您赏脸光临,真是让咱们蓬荜生辉啊!”这娘子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与她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姐姐您说的哪里话?能来八仙楼品尝人间至味,是多少人做梦也不敢想的美事。齐老爷能想到小女子,是看得起我。奈何我身子孱弱、小病不断,怕扫了大人们的雅兴。只得挨到身体康健了,才敢接了帖子前来赴宴。对了,不知姐姐怎么称呼?”玉面狐虽然觉得此人未免有些不懂礼数,但还是熟练地应酬着。
这娘子瞬间挺直了腰板,郑重其事地说:“鄙人姓常,是八仙楼的掌柜,帮齐老爷操持这楼里的日常琐事。”
玉面狐连忙行了个万福,道:“见过常姐姐。”
“小姐快请起,真是折煞奴家了!”常掌柜赶紧将她搀起,颇为为难地说,“不过,咱们这八仙楼有条离奇的规矩,还望小姐海涵。”
“客随主便,常姐姐但讲无妨。”玉面狐早就料到此行不易,只是没想到,还没进门挑战就来了。
常掌柜骤然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地说:“为了品尝人间美味,齐老爷在这后山豢养了不少奇珍异兽,只怕人多嘴杂惊扰了它们。所以烦请小姐的女使、轿夫去山下春风苑歇息,明日晌午再来接小姐下山。”
听闻此言,喜鹊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争辩道:“这是什么欺负人的破规矩,我若下山去了,谁帮我们小姐洗漱更衣?”
玉面狐明白喜鹊巴不得去春风苑,却偏要装出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所以假意呵斥道:“喜鹊不得无礼。平日里三、四品大员都进不了春风苑的大门,如今你有这等荣幸,还不去开开眼界。”
常掌柜也打圆场道:“八仙楼的女宾都由我亲自照拂,保准让小姐宾至如归,您尽管放心。”
送走喜鹊和轿夫后,常掌柜安排伙计宋三,把玉面狐的琴和行李送上楼去。她自己则亲自引领玉面狐观赏八仙楼的内部格局。
这八仙楼是一座八角形的建筑,一共两层。一楼正中央是一个八角形的中厅,中厅的八条边上,是八个房间。其中朝正北的这个房间,是整座建筑的门廊和大门,其它七个房间是厨房、储藏室和客房。
玉面狐从门廊走入中厅,不由得感叹:“这建筑好生独特!”
“都是瀛洲的青司大师设计的。”常掌柜的脸上似乎抽动了一下。
这久远的名字,令玉面狐颇感意外。“就是那位擅长风水堪舆的青司大师?”
“正是。十年前齐老爷建造春风苑之时,也是青司大师选中了小金山山谷里那块风水宝地。”常掌柜说到这里,眉头紧蹙,神情似乎有些伤痛,“只可惜去年大师赫然仙逝,齐老爷为表纪念,便按照其遗愿建造了这座八仙楼。”
玉面狐并未察觉常掌柜的神情,依然沉浸在对这座奇特建筑的探索之中。“这八仙楼内外、上下都是八角形,可是按照八卦而建?”
“小姐果然聪慧过人!二楼的八个房间,便是以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种卦象来命名的。”
常掌柜将玉面狐带到中厅的东北方,这里有唯一一道楼梯,通往二楼。二楼中庭悬空,也是八角形的,八条边上也分布着八个房间,由一条环形走廊连在一起。震字号房离楼梯最近,离字号房离楼梯最远。
玉面狐踏上楼梯,抬眼望见天窗,不禁喟叹:“连楼顶的天窗都是八角形的!这天窗采光虽佳,遇到风雨天可如何是好?”
常掌柜拉动墙边的一根绳索,八角形天窗外的木板向内闭合起来,楼里顿时漆黑一片 。她再次拉动绳索,天窗又恢复了原样,阳光也照了进来。
“好机巧的设计!”玉面狐连声赞叹。
两人来到二楼,常掌柜把玉面狐带到坎字号房门前。
“二楼的八个房间,可以俯瞰小金山的风景,所以今晚赴宴的五位贵客都被安排在二楼。小姐您住在坎字号房,我们齐老爷在乾字号房,我在震字号房,伙计宋三和厨师徐祥在坤字号房,方便照顾诸位。如果缺什么,您只管吩咐。小姐可稍事休息,酉初二刻,请来一楼中厅与其他宾客共进晚宴。”
(八仙楼二楼示意图,图片无法显示)
常掌柜把玉面狐让进了坎字号房,关门准备离去。
房门关上前,玉面狐偷偷朝乾字号房望了一眼。她心想,等等一定要去那房间探查一下,若是提前找到了自己乐籍,齐舜庭就休想拿捏她。
坎字号房呈梯形,整个房间宽敞明亮,床榻、桌椅、橱柜、屏风一应俱全,全是上好的麝香木(就是花梨木。宋代家具多用就地取材的软木,也有用硬木的,但不多,紫檀、黄花梨等硬木到明朝晚期才流行起来。)。
玉面狐站在门边侧耳倾听,知道常掌柜已经下了楼。又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条门缝朝外窥视,确定楼上楼下皆没有人,才悄悄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朝乾字号房走去。
不料,她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楼下传来争吵之声,于是当即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