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淋漓雨水浇湿了虚空,令耸立于虚空中的远山都生出了一层水色,变作横亘地间的蜿蜒湿痕。
在此般滂沱大雨中,一道酷似龙爪的雷霆骤自顶落下,击穿了弥漫地的雨幕,直往那片化作朦胧湿痕的远山抓摄而去。
一股黑烟盘旋于乱山之间,罗公远那张遍布虬髯的宽面从黑烟里显露出,他抬目看到那声势浩大的龙爪神雷投向近处的远山中,眼底犹疑之色一闪而过,最终咬了咬牙,一刹抽出夹在腋下的法剑——
道人身形冲而起,无数符箓耀发神光,盘旋于罗公远身周,护持着他直冲那骤落而下的龙爪神雷而去!
他徘徊于雍凉二地间,已经有半个时辰。
一直试图作法破去这场豪雨,但他多番尝试下,却发现以自身的修行,根本无法摧灭这场雨水!
罗公远由此更加清楚,自己与那‘张午’的修行层次究竟相差了多少。他的气性因为骤减了许多,本已萌生退意,然而又顾忌众多与张午一同参与了此次斗法的弟子性命,担忧张午早就结果了诸道门年轻一辈的菁英弟子,便一直犹豫未决,不知该进还是退?
正在此时,他恰巧看到那缭绕盛烈大道神韵的龙爪神雷从而落,而自身徘徊的这片山野间,亦有燥烈诡韵喷薄而出——罗公远内心因此陡生出一个猜测:那引致雍凉大旱的灾祸根源,或许还未被张午彻底解决,就隐在这片无名荒山里!
因这一个猜测,罗公远陡然起心拦阻‘张午’一下,同时自己首先解决了那‘祸胎’,也算为道门挣得两筹功劳!
他是这般想的。
亦是这般做的。
诸道符箓溢发道韵交织于他手中神剑之上,那神剑猛然摇颤神光,陡地化作一道百丈大蟒,迎向顶骤落之龙!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罗公远眼耳口鼻之中齐齐溢出血线,将他整张面孔都染作一片血红!
他手中迸射出去、受诸多符箓加持的法剑,在滚滚雷光下,已经被熔作铜汁,倾落于乱山野林间!
雨仍在下。
那龙爪神雷一刹磨灭了罗公远修持已久、近乎伴随一生的法剑,它却没有丝毫停顿,直落入了山谷中!
咚!
狂烈躁动的诡韵从山谷中爆发而出,竟在瞬息间盈满山谷,将山谷化作了一方血湖。
血湖中央,一具遍身缭绕种种符箓的‘旱魃尸’一刹浮出,冲头顶劈炸下来的龙爪张了张嘴——
旱魃性凶恶,能食龙!
它此下大张獠牙,欲啃断那击落下来的龙爪,却反被龙爪扣住了腮帮子,雷霆盈满血湖,将这一汪血湖炼作青烟!
受‘紫籍’而显生的‘旱魃’,被龙爪攥着头颅,整个提出山谷,紧跟着——
又一道龙爪从而降,正将旱魃踏在爪下!
罗公远看着那旱魃爆发出的凶焰诡韵,与其周身紫籍仙箓交相辉映,他心中已然无比震骇,自知方才纵然能够拦住那道龙爪神雷,自身也绝不是那得登‘紫籍’的旱魃对手!
可这般凶怖厉诡,却被那从而降的龙爪随意提摄起,跟着就踏在了脚下。
那穿着爬满群龙的金红袍服的恐怖形影脚下,不止有一道旱魃厉诡,更有诸多厉诡层层叠叠,以自身头颅于那恐怖形影脚下筑成了京观!
这是……神灵!
是四御、五老、六司、七元等诸神阶中的哪一个层次?
罗公远心头念头飞转,在他震骇的目光之下,那脚踏厉诡京观、依他判断至少在‘六司’这一神阶层次的神灵,骤然转作人身,竟化作了一个身材英拔、面容俊朗的青年人!
他一看那青年人面容,顿有刹那失神——
这个年轻人,他看过其之影图形,就是那个‘张午’!
罗公远张目注视着苏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作声,内心的骄矜更叫他低不下头来,只能梗着脖子紧盯着苏午。
苏午瞥了他一眼,又看其手中攥着的一截剑柄,便开声道:“你当时若比我快上一线,便能与这紫籍仙阶的旱魃照面了。
它倒正口渴着,需要点血食。”
着话,苏午将旱魃又提摄了出来,那血淋淋缭绕符箓神光的身影,在苏午气势压制下,好似变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但罗公远目视那旱魃,内心仍心悸不已,隐生后怕。
“你算是给它送上门来的美味佳肴。”苏午言语淡淡,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利刃,狠狠地扎穿罗公远勉力维系,却难维系住的骄矜与自尊,“我今日若没有出手,你今日合该葬命于此。
换句话,我于你,有救命大恩。
你如何酬谢救命恩人?便是如此一剑刺来,以刀兵相谢?”
苏午所言句句属实,罗公远一句也反驳不得,他被苏午目视着,又陡地想起自己法剑回鞘之时,对方附在法剑之上的留音——此下羞惭、恼怒种种情绪在罗公远心头暗涌着,他猛然抬头看向苏午,阔脸上一片血红,盯着苏午如视仇寇一般地喝道:“少废话!
你坑杀我道门弟子,以绝高修行而凌弱,便是于我有恩,今时恩也成仇了!”
“坑杀你道门弟子?”苏午冷眼看着罗公远,一拂衣袖,青蒙蒙雾气自其周身散发而出,先前临于老龙山沟壑前的诸僧群道,尽皆出现在了此间山谷之郑
他们虽然看清当下情形,但眼神一片茫然,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甚么。
罗公远看着山谷中林立的道门弟子,以及诸多年轻僧人,他脑海里忽起一念:“当下机会正好,不若一剑杀了这些年轻和尚,令佛门从此青黄不接,我也算于道门有功了!
而今以后,纵是一死,也在下道门之中垂下美名!”
此念一起,罗公远杀意翻腾起来,他看到那相貌清秀的‘印知’就在自己五丈之外,暗一计算,身形忽然暴起,化作一股腥烟,直席卷向印知以及周边诸僧!
印知方才回过神来,陡见阔面虬髯的罗公远化腥烟席卷而来,更感应到了对方磅礴无匹的杀意——他神思抽离,滚滚誓愿力冲荡全身,在这危急关头,于他顶上聚成佛莲。
那朵佛莲之中,显映一个个苍老僧侣的身影。
诸苍老僧侣身影如泡沫般灭却以后,又有一僧神形被浅浅勾勒了出来——也在此时,一道剑光掠过雨幕,猛然间直切向罗公远所化腥烟,拦住了他的身形!
“住手!”
神剑之中,传出人声!
缭绕符箓神光的神剑,与黑蟒一般的腥烟相碰,继而四散开去。
叶法善身背神剑,脸色严峻地看着罗公远:“罗师兄,切不可如此,这是要铸下大错!”
“我无错!
如能杀干净这些秃驴,而今也于道门有功!”罗公远兀自叫嚷着,却看到对面的叶法善眼生寒意,望向了他身后!
这个瞬间,罗公远似有所感,转身回望——
缭绕雷光的神龙指爪倏忽探来,猛然间攥住了罗公远,将其直接提摄过去,拉拽到了苏午跟前!
“你称我以绝强修行而凌驾弱,当下你这般作为又是甚么?
只许你做得,不许别人做得?
若下间都是你一般的‘道理’,那么下间便处处没有道理可言——”苏午抓着罗公远头顶发髻,罗公远便似一个破面口袋般地受雷霆洗礼,随处摆荡着,他周身尽受雷霆痛击,一刹那就惨叫出声!
“啊啊啊啊——”
罗公远衣衫破碎,只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血葫芦!
叶法善见得老友此般惨相,神色震骇之下,立刻向那随手就将罗公远抓摄而去的青年人稽首行礼,行叩拜大礼:“弟子叶法善,拜见祖师宗长!”
“弟子请祖师宗长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苏午听得叶法善所言,依旧提着罗公远头顶发髻,却收摄雷光在掌心里,朝引领着一应道门弟子尽皆跪倒在地的叶法善投去目光,面无表情道:“我非你道门宗长。
你道门如今势头正劲,于皇帝提拔之下,已是下第一显宗。
我却当不得你这般赫赫声名下的甚么祖师宗长。”
群道跟着叶宗师一同向苏午下拜,原本就大为震惊,但当下又听得苏午这番言语,便更难免惊诧不已。
他们被苏午收摄入鬼梦世界中,皆是混混沌沌,不明情况。
当下才脱离鬼梦,又遇到这样比梦境里所见更‘光怪陆离’的事情,一个个便难免怀疑自身仍置身于梦中了。
而叶法善听得苏午所言,更加伏低了身形,毕恭毕敬道:“而今道门声势虽大,内中却良莠不齐,如无有壮士断腕,决意革新之念,道门倾覆,已在旦夕!
似彼辈罗公远者,确实深有罪过,该得祖师严惩,但其从道一生,毕竟于道门有功,还请祖师宗长饶他一条性命!”
他面对苏午时言辞恳切,谨慎微,全然没有在一众道门弟子眼中一代剑法宗师的风采。
苏午看了看被自己控制住、已奄奄一息的罗公远,又看向跪倒在雨水中的群道,摇了摇头:“算了。
便留他一条性命。”
叶法善心头一松,又听苏午道:“虽死罪可免,但须拔去一身道门修校罗公远,你若有心,便从头开始罢。”
一言落!
罗公远身后飞起道道符箓,尽被苏午一手摧灭!
其于顷刻之间,由道门宗师沦为凡俗百姓!
罗公远至今已有五十余岁,从前有道门修行支撑,是以神完气足,看起来尤是盛年之相,当下被摧灭一身修行以后,立刻显得老态龙钟,再兼其当下受了雷法惩戒,身有重创,于是在连番打击之下,直接当场昏迷了过去!
叶法善见此情景,却也再不能要求苏午甚么,低下头去,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苏午随手丢下昏迷过去的罗公远,叶法善立刻躬身接住这位老友遍是伤痕的身躯,他微微抬目,却见苏午走向了那些僧侣。
他心里有些紧张,令几个道门弟子搀扶住老友,将一颗丹丸塞入老友口中以后,便转身去看苏午那边。
苏午径直走到了‘印知’面前。
印知头顶佛莲盛放,圆融誓愿光中,一眉清目秀的僧侣形影轮廓越发鲜明,那盘坐于莲中的和尚,在此瞬倏忽化作一蓬白光,披散在印知周身各处。印知睁开双目,他似还是从前的印知,却已与前一个刹那的印知大相径庭。
“贫僧神秀,来与阁下斗法。”那‘印知’开口言语。
叶法善闻听那清秀和尚所言,心头一跳,立刻注目向印知和瑟—这个瞬间,那印知和尚在他眼中,陡地变了一副模样,变作一个身形瘦高,面容黢黑的僧侣。
那僧侣,与传闻中的神秀和尚留于世间的画像有些相似!
真是神秀?
叶法善拧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