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夫人没好气地摆手,“就说王姑娘身体不适,不想见他。”
“他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说是负荆请罪而来,还说不见也得见。”丫鬟加重语气。
县令夫人面露难色,“李家在高淳县城颇有势力,连我家那位都不得不给他五分薄面。”
王贞仪会意,吩咐丫鬟,“让他进来。”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李巡检光着膀子,背着一捆荆条大步跑了进来。
他那浑身的赘肉上下跃动,大汗淋漓,见到王贞仪噗通一声跪下,大口喘着粗气。
王贞仪手指轻抵嘴唇,示意县令夫人不要多话。
县令夫人看出王贞仪存心要狠狠地整治李巡检,微笑着进了亭子,坐下准备看热闹。
等腿旁的地面被汗水淋湿,李巡检终于喘匀了气,“王姑娘,您在公堂上的那些话点醒了我。我老李向来大公无私,是非分明。是错,我就认。所以来负荆请罪。”
王贞仪懒懒地摆手,“你不是廉颇,我也不是蔺相如,回去吧。”
李巡检脸成了猪肝色,“不帮我倒也罢了,可你是戴罪之身,难道不想方设法洗脱罪名?”
王贞仪不屑地回答:“我自有我的法子,不用你操心。你放心,到时候谁故意冤枉我,就要承受相应的罪名。”
李巡检低声下气地说:“姑奶奶,您别耍小性子了。两千多人械斗,人脑子就要打出猪脑子了。”
“这个老王八蛋闹到这份儿上,反倒过来怪我?”王贞仪拂袖进了亭子。
“白露。白露。结作清霜彫树。树头愁杀乌栖。隔个窗儿乱啼。啼乱。啼乱。惊醒罗帷梦断。”县令夫人指着其中一行词句,“德卿,你究竟是怎么写出这首词的?”
李巡检重重地磕头,“姑奶奶啊,你说怎么着,你才肯帮我?”
王贞仪突然转身,笑盈盈地说:“我要一碗血。”
“一碗血?”李巡检惊疑不定。
“你来求我,无非是想让我替你背罪名。别以为你那点儿小九九,我会看不透。”王贞仪厉声说。
县令夫人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莽汉子如此阴险。
李巡检老脸红得像番茄,“王姑娘,其实我……”。
“放心,我会帮你,查不到真凶,也愿意背罪名,”王贞仪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芒,“你叫来衙役,用水火棍打你的背,直到吐出一碗血为止。”
李巡检稍一犹豫,高声道:“好,一言为定。”
反正到最后,若能查出真凶,就会是他的功劳;若查不出真凶,有人替自己背罪名。不只是可以不死,更重要的是保住他李家在本地的势力。
“小红,拿来一只碗,再让衙役们拿着水火棍都来。”县令夫人吩咐。
丫鬟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后花园。
黄昏,在后花园聚集了一百多名衙役,皂班衙役都拿着水火棍。他们见李巡检居然老老实实地跪向县令夫人,无不心中震动。
李巡检摘下荆条,简略地说了几句,然后肥厚的双掌按地,“来吧,狠狠地打我啊。”
衙役们以为是县令和李巡检相斗,都不敢上前掺和。
王贞仪和县令夫人不急,继续赏析诗词:“日长深院垂帘幕。夕阳芳草愁心搁。才换夹衣裳。轻红杏子衫。匆匆春去候。人病偏消瘦。不敢敛双蛾。含颦对镜多。”
李巡检怒吼:“你们这群混蛋,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还不过来打老子,是不想干了?”
衙役们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这是真心实意的请求,所以稍稍安心。
皂班衙役的头儿指着两个年轻人,“你俩过去。”
那两个年轻衙役慢吞吞地走过去,高高举起,看似是狠打,实则只是轻轻挨了李巡检的背。
李巡检气得喷吐沫星子,“没胆量的东西,都给老子滚蛋。以后别来衙门了。”
那两个年轻衙役脸色煞白,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水火棍,孤注一掷地狠狠打了下去。
李巡检惨叫,却高声道:“痛快,真是太痛快了,再来,再来。”
衙役们以看疯子的目光瞅着他,下意识地连连摇头。
丫鬟端着一个孩子用的碗过来,放在李巡检脸下方。
王贞仪则快步过来,一脚将小碗踢开,“太小,拿个大的来。”
丫鬟忙拿起碗就走。不大一会儿,一个大鸡公碗放在李巡检脸下方。
衙役们打一下,李巡检就故作兴奋地叫一声好。
他们平时受李巡检欺负,见县令制伏了李巡检,就裹挟着往日的仇恨,轮换着,肆无忌惮地打。
没过多久,李巡检觉内脏仿佛被利刃搅动,然后噗的吐出一大口血,鲜血流到碗上,红艳艳的,将碗染得殷红。
他何曾被如此欺辱过,恼羞交加,再加上受了重伤,立时晕死过去。
衙役们装作关切的样子上去搀扶他。
王贞仪让丫鬟拿来纸笔,写了一剂药方,交给县令夫人。县令夫人吩咐丫鬟去抓药。
王贞仪出了亭子,“捕班衙役跟我去夏村。”
翌日,吃罢早饭,夏大胆和夏小狗父子见王贞仪回来,欢喜不已地迎上去,紧接着看到后面跟着乌央乌央的衙役,脸色都一沉,抄上农具,护住王贞仪,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邢文明是捕班的头儿,忙躬身笑呵呵地说:“两位误会了,如今我等都暂时由王姑娘统领,以期尽早查出真凶,这段时日要暂住在夏村。吃穿用度都由少里长……”
他见夏大胆冷哼,和气地解释:“放心,吃穿用度都给银子,不会亏待你们。”
夏大胆啐了一下,“谁不知道公门吃银子的手段?我干干净净的,不染你们这些腌臜。”
邢文明心中恼极了,但目前要借王贞仪的力,不敢发作,难堪地一笑,转而指着两个年老体衰的衙役,“和往常一样,你俩办。”
王贞仪见夏大胆不肯要好处,连忙说:“邢捕翁,吃穿可以不算,但住在村里,要和客栈同价,加上搅扰,都要给银子的啊。”
夏大胆虽不情愿,但知道这是二小姐的一片好心,就不再阻拦。
邢文明满意地点头(他们又多了一个吃银子的名头儿),于是高兴地拉着夏大胆去安排借宿事宜。
王贞仪则轻拍夏小狗的肩膀,“你去问,是谁说夏小叶的死和争水有关。切记,一定要查实,不要敷衍。”
夏小狗用力地拍胸膛,“二姐,你还不放心我?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邢文明和夏大胆粗略地论定了章程,然后回来和王贞仪聊这件案子。
“这两天我问过了,夏大猛和夏青翠成孤儿后,经常受欺负,尤其是当时还是里长的夏小叶家的孩子们,偏偏夏大猛天生神力,打起人来没轻重,两家可以说是仇怨很深。”夏大胆些许唏嘘。
“夏青翠呢?”王贞仪关切地问。
“大概又过了一年,村里来了个姓李的道姑,带走了夏青翠,自那以后,夏大猛就远离村里人,当上了猎户。”
看来夏青翠去了哪儿,只有夏大猛知道。
邢文明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告发王姑娘的正是夏村的猎户夏大猛,他说在捕猎时无意间听到有个女子和几个盗墓贼有约,以点燃艾叶为凭,好像要做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
连我带艾叶上山的事都知道,夏大猛一直盯着我?
那天在山上喊着有妖怪吓得屁滚尿流的可不就是他?
恐怕在山上那一幕是他故意而为之,他和妖怪脱不了干系。
线索都汇聚在了他身上。
王贞仪指着村外的山,“那妖怪先前总发出呼噜噜的猪叫声,像是在打雷。但近来很安静,原以为是走了,可没料想屡屡犯案,以我来看,此案必须从妖怪入手。”
番役们埋伏在山洞,是所谓的妖怪早就挪走了。也许这就是不再有雷鸣般的呼噜噜声的原因。
王贞仪一番沉吟后,问邢文明:“你们在山洞里见到了什么?”
邢文明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除了看出是个大型野兽住过,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这次上山,王贞仪慢腾腾的,走一段路就停下来,仔细地观察周围的树枝树干,时不时看山路上走兽的脚印或粪便。
衙役们都觉得这个女人脑子多多少少有点儿问题。但想到连李巡检宁愿被打得晕死过去,都要跪求她帮忙。
可见这绝对不是泛泛之辈。立功也许就全靠她帮忙了。
走到当初妖怪从树枝上飞掠过的小溪边时,她更是格外认真。认真到从袖管里取出一个自己磨的凸透镜,虽然只有掌心那么大,但能放大20倍。
果不其然,发现了蛛丝马迹。小溪旁的一棵桑树树枝上挂着几丝毛发。
不是动物毛,而是棉纺物。
她顺着妖怪飞的方向走。
如她所料,那些树枝上都挂着棉纺物。
确定那不是妖怪,而是伪装成妖怪的棉纺物。
接下来要问了,究竟是用什么工具操纵纺织物,让它看上去像是在飞。
于是她转身摘下那条丝线,发现在树枝上有条深深的刮痕。显然是金属留下的痕迹。
她继续往前走,依次摘下前面树枝上的丝线,那下面也有刮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