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七年,端午,杭州将军千金钮钴禄·海兰封了西湖,从军中调来高大巍峨的楼船,让一众官宦之女作陪,只为宴请贵客。
她宴请的不是皇族权贵,也不是富商大贾,而是仙术了得的李道姑。
湖面上只有这艘楼船孤零零地漂浮着。女子们在甲板上宴饮,男人在场多有不便,因此,兵丁都被清退了。
李道姑坐主位,手持拂尘,洁白道服显得仙气飘飘。
“仙师,去年菏泽旱灾,眼看就要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您略施仙术就使得大雨滂沱,当真是仙人慈悲。”海兰热情地举杯,“当今圣上最喜萨满、仙佛,仙师,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分内之事,不足挂齿。”李道姑谦和地笑,“当今圣上英明,让我等修士在人间积累功德。名声地位非吾愿,方便行善而已。”
“公鸡总觉得太阳升起是它打鸣的功劳,真是可笑。分内之事?呵,还不是收了菏泽知府黄金百两。非你愿?哼,干嘛整天不是到知府府邸,就是到将军宅中?攀附权贵,装什么清高?”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嗤笑。
海兰脸色一沉,重重地放下酒杯,厉声问:“是谁在胡言乱语?”
县令之女陈宛玉吓得脸色惨白,忙悄悄地轻踢闺中密友王贞仪的脚。
“我。”王贞仪淡定地回答。
李道姑见是个梳着丸子头、脸肉蛋感十足、眼睛和鼻头都圆嘟嘟的可爱女子,心里的不悦一下子就化了。
海兰脸色稍霁,语气和缓:“德卿,不要胡闹。”
“这位莫不是号金陵女史、江宁女史的女华佗?”李道姑顿时满心厌恶,脸上却是笑呵呵,“凡夫俗子难免会嫉妒小道,人之常情。”
王贞仪指着李道姑的鼻子,鄙夷地斥责:“嫉妒你?区区一个江湖骗子,大言不惭。”
李道姑冷笑,“毫无灵性的蠢物,识不得真神仙。”
陈宛玉忙打圆场:“仙姑,千万别怪她,她早些年也有向道之心,花费重金拜师,却被江湖骗子害惨了,就……”
李道姑不耐烦地摆手,“别为她搪塞。她爷爷就是个不敬鬼神、打僧骂道的狂妄愚昧之徒,这是前人不肖,遗毒后人,后人复遗毒后人啊。”
王贞仪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你们这些江湖骗子屡屡得逞,无非是愚夫愚妇好欺哄。”
众女无不惊慌地看向海兰。
海兰脸色铁青,瞪着王贞仪,“我也是愚夫愚妇吗?”
“是。”王贞仪直截了当地回答。
海兰气得浑身哆嗦,但忍不下心罚她,于是央求李道姑:“仙师,使些仙术让这蠢物从此拜服在道门,岂不更好?”
“虽只是初见,但小道能算出你的过往。”李道姑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会儿,“你和其他女子不同,非但医术高明,还颇具诗才,骑射了得,武艺超群,十五岁就走遍大江南北……”
“抬手不打笑脸人,这套对我没用,”王贞仪端起酒杯,轻啄一口,“这是算卦常用的伎俩。要么说话含糊,要么事先打听。作陪的人有哪些早就决定了。打听一下每人的情况不是难事。”
李道姑不慌不忙地又算了几下,“你今年二十五岁了,是个老姑娘。最近,你家中长辈正为你的婚事奔走,相中了詹家的书生。这等隐秘之事,想必连陈宛玉都不知道吧?”
陈宛玉头摇得像拨浪鼓。
王贞仪冷着脸,“我最厌恶你这种江湖骗子,你初步了解后肯定会深入调查,以防我在席间突然发难。你这种仙术,我也会,无非是靠银子买消息。”
众女都不再言语,嗑着瓜子吃着点心看两人唇枪舌剑。
李道姑见他人也无了恭敬之意,彻底被激怒,猛挥拂尘扫击王贞仪的脸,却被她一把抓住。
两人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李道姑狞笑,“敢不敢和小道打赌?赌项上人头。”
“奉陪到底。”王贞仪毫不犹豫地答应。
“项上人头?”海兰哈哈一笑,“这未免太过血腥了,不如换成百两银子。”
“那就谁输就割了谁的舌头,免得她再亵渎神仙,给自己惹祸。”李道姑奸笑。
陈宛玉紧张兮兮地劝:“一会儿杀头,一会儿割舌头,我怕。”
王贞仪朗声道:“就赌项上人头。”
“好,很好,”李道姑拽回拂尘,“小道施一仙术,你若一月内证明是骗局,小道的脑袋送给你。”
王贞仪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开始变戏法吧。”
“那就是让你们见识驱使妖魔的仙法。”李道姑左手结印,右手高举拂尘画圆,口中念念有词。
王贞仪忽然听到有羽箭破空的尖锐声袭来,抓起凳子挡在身前。
噔!
一声沉闷的钝响,众女就看到一支羽箭挟着符纸狠狠地钉透凳子,回过神来,都惊叫着趴在酒桌下。
“休怕,休怕,这是小道凭空摄来的,不会伤到诸位。”李道姑笑呵呵地扶起海兰。
其余女子长松一口气,纷纷起身。
海兰毕竟是将门之女,又在她们之中地位最高,怎能被看了笑话?
她昂首挺胸,以老成的语气分析:“船离岸至少五里远。即便是传说中的八牛弩,射程也不过四里。想射这强劲的一箭,必须游到附近,浮在湖面用弩射。可羽箭和符纸都没有沾水,而且楼船十余丈高,看来的确是凭空摄来。”
李道姑瞅着王贞仪,调侃:“可能是从天而降哟。”
众女子齐齐抬头望天,只见小湖上空无一飘浮物,甚至连一片云彩都没有。
这羽箭……难道真的是凭空而来!?
她们看李道姑的目光都满是钦佩。
王贞仪自斟一杯,连连摇头,长叹道:“物体运动都要遵循牛顿三大定律,怎么可能凭空而来?我敢说,船上定有机关。”
前朝,利玛窦入华带来全新的知识:西方的天文地理算学几何等学科,比如《几何原本》。
可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简直是天书。只有一小撮人能深入学习,并有方法和西方学界保持联络。
她祖父王者辅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她自小就学过牛顿的三大运动原理。
李道姑不安地瞅了眼海兰,紧接着勉强挤出一丝笑,“恕小道孤陋寡闻,牛顿是哪位仙佛?三大定律又是何种仙法?你说有机关,可否找出证据啊?”
“你早有准备,又有内应,仓促之下我去哪儿找啊?”王贞仪冷笑。
“看来凭白诬陷修道之人是你王家的家风。”李道姑志满意得地笑,用拂尘指着符纸,“一旦取下,仙令就会驱使妖魔。若你诚心拜在道门下,小道可收回这仙令。”
王贞仪充耳不闻,稍稍用力就拔出羽箭,摘下符纸。
符纸上写:王者辅不敬鬼神,贬损修道之士,为略惩戒,遣獦狚掘其坟墓,毁其尸骨。
王者辅 ,正是她祖父的姓名。
符纸突然在她手中化为幽蓝火焰,眨眼间便燃烧殆尽。
很奇怪,火非但没有灼热感,还冷冽得刺骨。
手几乎要被冻僵。
李道姑哈哈一笑,“仙令已发,小道也没辄了。”
众女都同情地看向王贞仪。
王贞仪却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问李道姑:“海兰请你来做什么?”
“小道来是为解江南今夏的洪涝。”李道姑客气地朝海兰微微颔首。
“南方现今何处发洪水啊?”王贞仪双眉微微一挑,语含嘲讽。
“钦天监报当今圣上,江南今夏会有洪涝。”李道姑昂头,用鼻孔看王贞仪。
王贞仪蓦地笑了,朗声道:“我说今夏南方将遭遇旱灾。敢不敢赌?赌项上人头。”
李道姑眼底满是嘲讽,“哟,你怕了,来这手找补。”
“你能出题,我为何不能?”王贞仪以嘲讽的语气回敬:“哟,你怕了,不敢应战。”
“小道怕你不能死两次。不过嘛,小道愿意吃亏。”李道姑好奇地问:“但,能否给小道讲讲南方为何今夏是旱灾?”
王者辅看天象预测晴雨很是有名,他孙女如此说,令她有几分相信。
王贞仪神秘一笑,“因为啊……”
李道姑上身前倾,认真地听。
“因为啊,”王贞仪突然高声说:“我是旱魃!我说哪里旱灾哪里便是旱灾。”
紧接着朗声大笑,看李道姑意兴阑珊地缩回脑袋,她眼中满是畅快。
众女都窃笑。
“海兰,船靠岸,我要两匹军马。”王贞仪喊着,头也不回地到船首,摇动旗帜。
半盏茶后,楼船靠岸,早有两匹雄健的军马等在湖边。
十余丈高的楼船,王贞仪踩踏着船体外侧的弩窗矛穴,如猿跃如鸟飞而下,轻盈地落在马背上,轻拽缰绳。
军马嘶鸣着几乎人立。
“可惜你不能死两次,我吃亏了。”这句话未落,王贞仪轻挥鞭子,军马狂奔而去。
海兰站在船舷后,俯望王贞仪远去的背影,和李道姑相视一眼。
两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这一切都被陈宛玉尽收眼底。她忧心忡忡地轻叹一声。
当夜,戌时两刻,夜幕深重,晚风灼热,夏大胆昏昏沉沉走进墓地,听到吭哧吭哧声从茂盛的草木间传来。
“爹,都大半夜了,该回家了。”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
银白得阴森的月光透过薄云,照得这片墓地惨白。他远远地看到王贤守的坟被刨了,棺材半开,旁边蹲着一个人。
“爹,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儿就爱找王伯唠唠,但也不至于把他掘出来吧?”他调笑着近前。
月光突然亮得令人晕眩,他下意识地遮住眼。
墓地开始剧烈震颤,他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
呼噜噜……
咆哮声后一阵恶臭的风扑面而来。
他抬头看去,眼前的月光亮得刺眼,突然感觉有什么搭在自己双肩上,转身看去,见有一头脑袋赤红的巨狼用那双老鼠般的眼睛正怒瞪着他。
凶兽那血盆大口里正咔嚓咔嚓地嚼着白森森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