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来了,药来了。”夏小狗端着粗糙破烂的药锅跑进来。
王贞仪瞅见他的小手被烫得红肿,心中隐隐作痛。
夏长松从床底抽出一条粗绳,要去捆夏大胆的手。
“二姐,你别见怪。不捆住我爹,待会儿不好喂药。”夏小狗哭丧着脸,无奈地解释。
“终日被梦魇所扰,即使喝药,也难以弥补损耗的元气。必须让他安静地休息。”王贞仪从袖口取出几根毫针,眼疾手快地刺在夏大胆的环跳穴、带脉穴、肩井穴上。
随着毫针的刺入,夏大胆的身体突然僵硬,不再抽搐,然后逐渐放松,哭喊声戛然而止,呼吸变得平稳,脸上的痛苦表情也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的睡容。
夏长松和夏小狗都露出欣慰的笑。
王贞仪示意夏长松出去唠。
到了屋檐下,她轻声问:“夏爷爷,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夏长松擦去泪水,沉吟良久才缓缓道来:“每天傍晚,我都会到老爷墓前,唠唠当天的高兴事和烦心事,或者安静地坐一会儿。那晚,我刚从墓地出去,遇到了一个年轻衙役,他说村里的夏小叶和邻村的韩老蔫儿为争水打架。我作为里长,被叫了去。你大胆儿哥见天已经擦黑,而我迟迟不回,就去墓地叫我,应该是那时遇到了妖怪。”
王贞仪焦躁地咬了下嘴唇,“究竟是什么妖怪?”
呼噜噜……怪异的雷鸣骤起,在屋顶上空炸响。
王贞仪不禁往外瞅了一眼,“又要下雨?”
夏长松和夏小狗都是脸色立时煞白,麻利地关上门窗,拿出藏在床下的农具,吹灭油灯,背靠着床坐下,如临大敌。
“夏爷爷……”王贞仪对他们的奇怪举动很是错愕,怔住了。
夏长松和夏小狗同时急切而又轻声回应:“嘘,妖怪。”
呼噜噜……
蓦地又雷鸣般的猪叫声传来。
王贞仪明白了:这就是那妖怪的叫声。传闻中獦狚发出的声音如猪叫。
她猛地冲出去,飞快地跑过院子开了大门,然后反身回老槐树旁,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循着妖怪的叫声狂奔而去。
呼噜噜……仿佛雷声滚滚。吓得家家闭户灭灯。军马疾驰而过的哒哒声,让他们心头都是一惊:莫不是妖怪进村了?
一个个捂着自己的口鼻,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贞仪骑着军马循声来到夏村附近的一座小山前。
呼噜噜声正是从这里传来的。在浓浓夜色中,小山黑黢黢的,林立的树影如一头头高大而又可怖的怪物,姿态像是要飞扑下来。
军马显然是嗅到可怕的气息,任凭王贞仪扯动缰绳、狠甩鞭子,非但不敢上山,还转头就逃。
若不是她骑术了得,恐怕早就被甩下去了。
当晚,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个疑问萦绕在脑海迟迟不去:妖怪已完成仙令,为何盘桓在夏村不走?
翌日,天空刚泛起鱼肚白,夏长松就带着连夜做的二十多张厚实的面饼,骑着军马离开村子。
出了村子没多久,他这个老江湖感觉到有几十双目光黏在他背上。
他急忙滚下马去,跪下朝周围磕头如捣蒜,高喊:“请诸位神仙高抬贵手,放过老爷一家吧。祸不及儿孙……”
可始终没人回应他,周围一片死寂。
直到太阳高升,他额头已经是血迹斑斑,见苦求无益,就起来打算继续行路。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木棍飞来,精准地敲中他的脑袋。他从马上摔落,掀起一阵尘雾。
尽管昨天刚下过大雨,日上三竿的时候天气还是燥热,王贞仪换上葛衣,为夏大胆针灸,又教夏小狗识字,然后背着竹篓、手持小铲子,往住着妖怪的小山去。
查探妖怪踪迹的同时顺便挖些草药。
山脚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蜿蜒小径上,本应是暖洋洋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令人不安的阴冷。
王贞仪略一定神,扫去心头莫名其妙的阴霾,继续往前走,到一个斜坡的时候,没曾想遇到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
这便是夏村唯一的女大夫方碧彤。
方碧彤一身粗布衣裳,却不像农妇们那样脸上身上脏兮兮的,从背篓和小铲子来看,也是进山采草药。
她扬了扬小铲子,脸上是干净的笑,给王贞仪打招呼:“德卿,什么时候来的?也来采草药啊?”
王贞仪朝山上瞅了一眼,面露狐疑之色,“方菩萨,你该不会真觉得自己是菩萨?山上有妖怪,你还敢来?”
方碧彤免费为村民们看病和送草药,人美心善医术极其高明,所以又被称为“方菩萨”。
前些年来夏村祭拜祖父,两人因医术相识,相见恨晚,就成了忘年交。
所以,方碧彤给夏大胆开的药方和送的药草,王贞仪很放心,就没有查验。
“今年会有旱灾,旱灾后就会有大疫,我必须多准备草药。即便有妖怪,我也要来啊。”方碧彤率先轻盈地跳到斜坡上,然后伸手将王贞仪拽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径走着。
“连钦天监都说有洪涝,你怎么说会大旱呢?”王贞仪好奇地问。
“你知道我是外地人,我以前住在北方,那里受了旱灾,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我逃荒到夏村,”方碧彤叹气,“旱灾的预兆,我再清楚不过。”
王贞仪暗忖:百姓虽没有钦天监官员们广博的天文学问,但从生活中得来的经验更为准确。
“我原本要去看看大胆儿怎么样了,你来了,我就放下了心。”方碧彤踮起脚,从路边的石榴树摘了两个,用衣袖擦了擦,递给王贞仪一个。
王贞仪咬了一口,充分尝到酸甜后吐出一串石榴籽,“听说大胆儿哥遇到妖怪前得了风寒,喝了你的药。药里有没有有助安眠的?”
方碧彤转过头,笑着说:“我懂你的意思,你觉得根本没有妖怪,是大胆儿喝了药,精神恍惚,加上当时天黑,又在墓地里,就产生了幻觉。有这种可能,你也知道,大胆儿这人向来精力旺盛,我给的药比寻常人的多很多。”
“村里人只听到猪叫声,都没亲眼见过,什么妖怪啊?分明是自己吓自己。”王贞仪语气轻松地说。
“那倒未必。什么猪叫得像打雷?而且即便是幻觉,也应该是有所本。”方碧彤略微沉吟,继续说:“在逃荒路上,我曾见过一个幻术。”
树林中的鸟鸣骤然变得有些诡异,不再像以往那样欢快,而是急促和警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裹挟着腥臭的气味。
“逃荒时,财主会把金银翡翠很隐秘地藏在身上,伪装成穷人。那天,我见一个道人捧着几块圆石头站在人群里。那些财主目光呆滞,像是扑火的飞蛾直直地走过去,争抢圆石头啃了起来,还不停地掏出金银翡翠换圆石头。”
方碧彤说着,手扫过草丛,发现一株金银花,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连带着土铲了出来。
王贞仪则认真地思索着那道人是如何做到的。
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飞快而来,越来越近。方碧彤警觉地矮身藏在草丛间。王贞仪则闪身到一棵石榴树后。
很快有群鸟惊飞,紧接着两人看到有个精壮汉子狼狈地从灌木丛里冲出来。
那精壮汉子就是村里的猎户,夏大猛。夏大猛胳膊和腿上被荆棘刺得血淋淋,脸上满是惊慌和恐惧,因慌不择路而跌倒,来不及起身,连滚带爬地往下逃。
和王贞仪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喊出一句话:“妖怪追过来了。”
妖怪?
王贞仪眼疾手快,抽出夏大猛腰间的猎刀。
夏大猛见状,停住脚步,“你一个弱女子想干什么?还不赶快逃?”
方碧彤目光在王贞仪和夏大猛之间游移不定。
王贞仪手持猎刀疾风般朝前冲去,跃过灌木丛,看到前方不远处有狼形巨兽一闪即没。
眨眼间就从一棵棵大树枝杈上飞过,穿过一片树林,大概只有妖怪才能这么快。
王贞仪顿觉后脑勺一阵凉风吹过,呆呆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