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锵举起刀,身后兵士纷纷提矛推进。
石锵狞笑望着那批乌合之众,在这外城还没有他翊麾校尉不敢做的事情!
尤其是当他殚精竭虑送给曹太尉的次子曹渭阳那块方百砚。
曹渭阳是什么人?那可是当今权倾朝野的曹太尉的心头肉!
得了这方百砚,曹渭阳自然是欣喜若狂,当即就拍着胸脯向石锵保证,日后他在京师,只要不做出谋反叛逆的勾当,都可以横着走!
有了曹家的这句承诺,石锵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这张保命符,比起那些江湖术士或者道观真人所画的符咒可要灵验太多了。
更何况,京师各卫所的校尉们历来都有拿帮派开刀换军功的习俗,远离边境战事,想要快速晋升,手上不沾血是绝对不现实的。
石锵当然不仅是因为一个李氏就对鱼云帮和海鲸帮大开杀戒,而是鱼云帮和海鲸帮那一百多号青壮违禁当杀的谋逆头颅。
这是一笔足以让下任京兆府尹眉开眼笑的丰厚功劳薄,既然那名来历不明的兵曹参军自己撞到了马蹄上,汤自毅不介意多宰一个。
只要当作定海神针的曹太尉和本家的靠山石大将军还在朝廷任职,别说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就是杀了个六品京官都翻不了天。
而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唐谦,此时想的却远比石锵要深远得多。
他真正介意的,是石锵身后错综复杂的世家关系网,这些盘根错节的联姻和勾结,才是真正威胁到大唐江山的毒瘤。
唐谦出宫前,特意从宫中带出了一份详细的世家族谱。
这份族谱上,记录了所有盘踞在京师内的世家大族的详细信息,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石锵背后的石家。
对于石锵这种小角色,唐谦原本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在他看来,石锵不过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和精力。
而曹蒹葭关注的重点,则与唐谦截然不同,她想要通过石锵,让唐谦看到更多隐藏在繁华盛世下的黑暗面。
她要让唐谦知道,在石锵这类仗势欺人的豪横之辈之下,还有多少像鱼云帮这样的百姓在苟延残喘。
这二十年来,他们心中积压了多少的怨恨和愤怒!
曹蒹葭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条鱼送到唐谦面前,至于唐谦要如何处置这条鱼,是清蒸还是红烧,那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不过此时此刻,曹蒹葭心中更加担忧的是那些地方甲士的战斗力,因为这将直接关系到拱卫京师安全的八大卫所的真正实力。
周边的藩王拢共有四十余万铁骑,若是万一真的到了诸王叛乱的那一天,夹缝中的京师能支撑到何时?
石锵自然不会想到这两名少男少女根本就没把他当一盘菜,手中佩刀轻轻一挑,沉声道:“都给我拿下!违抗者斩!”
曹蒹葭望向天空,一粒黑点愈发显眼,破云直坠,神俊的青白鸾双爪钩住曹蒹葭的手臂,雪白翅膀一阵扑扇,面朝众人眼眸转动,冷冽非凡。
曹蒹葭伸手摸了摸这只绰号奕奕的白鸾的脑袋,奕奕低头蹭了蹭主人,显得亲昵温驯。
熬鹰养隼,家境殷实的富家子也都不算难事,只不过马匹优劣天壤之别,鹰隼也是同理。
石锵是正统士族出身,兼具将门子孙身份,眼力不差,当下就有些狐疑。
只是射出去的箭,没由头马上收回,正想着是否留下那兵曹参军的性命暂时不杀。
身后整条街道就仿佛要炸裂开来,如巨石磨盘滚动不止,这让石锵有些骇然,这种声响对上过边境的翊麾校尉来说并不陌生。
御林军重骑五百人以上,城内驰骋,就具备这种震撼力。
石锵尚且如此忌惮,更别提身后那帮多数不曾去过边境厮杀的守城兵士了,不用校尉大人发话,就下意识转头望去。
在御林军中籍籍无名的白淼披甲佩刀,大踏步进入洺光巷,这位曾在午门外随曹骁平叛的虎将,立下大功后,并未得到预想中的平步青云。
而是得以跟太尉一场谈话,麾下精兵变作仅仅五百人,也没什么实打实的将军头衔,却高兴得跟孩子似的。
而且他亲身对阵过当日强敌之后,整个人都蜕变得愈发沉稳。
如刀在鞘养锋芒,少了几分粗粝,多了几分圆润,恐怕对上那振威将军石闵武,也差得不远。
他这一进入,除去唐谦几人,其余人都立即给夺去了气焰,就连汤自毅也迅速收刀回鞘,翻身下马,抱拳恭声道:“末将石锵见过白将军!”
白淼仅是有意无意望向曹蒹葭一眼,视线交汇后便悄悄岔开,目光游曳所致。
赵少帮主这几位江湖沉浮多年的“老人”都有些悚然,这名武将,里里外外,绝非石锵可以媲美。
白淼并未见过面前这位病弱的少年皇帝,也不认得老宦官魏林,他只认识曹蒹葭。
因为这位曹郡君用太尉的话说,就是他和手底下的整整五百骑都死光了,这位太尉心头肉也不许被碰掉一根汗毛!
奶奶的,敢动牵系老子前程的曹郡君?别说你一个小小校尉,就是让你过气的老爹石闵武亲自抽刀,我白淼也敢跟他碰上一碰!
白淼毫不迟疑,冷笑道:“摘刀!”
石锵脸色难堪,握着佩刀的手微微颤抖,内心挣扎不已。
在军中,刀就是军人的生命,被迫摘刀无疑是奇耻大辱,如同猛虎被拔去利齿,雄鹰被折断翅膀,等同于朝廷上文官被当众摘去官帽子。
他石锵出身名门,自幼习武,在沙场上拼杀多年,才换来今日的地位,如今却要被人如此羞辱!
可是,看着白淼冰冷的眼神,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气,石锵心中又不禁生出一丝惧意。
这名外来将军,来历不明,履历成谜,却带着一股让人心惊胆寒的气势,仿佛一头蛰伏的凶兽,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石锵心中天人交战,最终,他缓缓地,缓缓地,摘下了佩刀。
他抬起头,虽然脸色苍白,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屈的怒火,咬牙问道:“末将斗胆问将军一句,为何要我等摘刀?!”
白淼冷笑一声,语气冰冷刺骨:
“甭跟老子废话,要你摘刀就摘刀!不服气?有本事找靠山诉苦去,能搬来救兵让老子收回成命,就算你的本事,以后我白淼再见着了你,避让一街,绕道而行!”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嘿,不妨与你实话实说,老子早就看你这个中饱私囊的翊麾校尉不顺眼了!一天油水比得上老子半年俸禄,也不知孝敬了多少人?今天就摘了你的刀!这位姑娘是本将的本家姐妹!别不把兵曹参军不当官,兴许这位魏大人明天就取代你这个狗东西做那个翊麾校尉!反正你小子满屁股都是屎,谁来做这个校尉都比你名正言顺!摘了刀,带上你这帮杂碎都给我立即滚出去!”
石锵心中气得无以复加,这个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难看,已经到了分一杯羹都嫌碗里没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独食?!
石锵脸上都挂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别怪我汤某人做十五了!
石锵摘下刀丢在地上,他这一丢,巷内的兵士都丢了刀和枪矛,俱是溢于言表的愤慨恼火。
官大一级压死人,要他们对付鱼云帮混混这种没后台的帮派,可以肆无忌惮,可真对上统领五百重骑的将军,没胆量。
神仙打架打得硝烟四起,自然有上头神仙们使出压箱法和宝杀手锏相互来往,轮不到他们去送死。
他们还真不信石校尉就栽在自家地盘上,这位翊麾校尉可是石府的大人物。
石锵蒙受如此羞辱,也顾不得去理会这个白淼背后是谁,大奉军旅有勋爵的将军无数,可又有几人比得上家父?
燕不羁他老人家算一个,可那位老将军的根底都在满州,你白淼要是有能耐搭上这条大船,何至于来这京师八卫寄人篱下?
石锵按照规矩摘刀以后抱拳告辞,抬头阴森一笑,轻声道:“白将军如此不顾大奉军律行事,就不怕当天就有现世报?”
白淼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
“速速滚你的吧,老子不像你喜欢做摇尾狗,老子军功都一点一点挣来的,从不信什么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里的刀!”
石锵心情猛然舒爽,也没有撂下任何狠话,只是擦肩而过。
赵帮主心有戚戚然,都说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
这种官场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见血,可是却要更加毒辣不要脸啊,真是长见识了。
不过既然有这位将军撑台面,鱼云帮就算大祸临头,也有了一段极为宝贵的缓冲闲暇。
狐假虎威的狮啸门注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够让他疏散一些帮众。
能逃走几个是几个,既然京师不安生,暂时逃出直隶也行,离乡背井总好过无缘无故就发配去九死一生的边境。
赵铭长舒一口气,挤出笑脸,就要恭请那位气焰彪炳的将军和唐谦一行人到一旁的客栈喝茶。
白淼也未拒绝,大手一挥,带来的五百骑兵分散护卫这座客栈。
大厅中仅留下赵铭和李氏,其余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外城还未到闭门禁行的凶险境地。
白淼金刀大马坐下,一口就饮尽了一杯茶,魏林本想站立在唐谦身边说点什么,但被唐谦压了压手示意坐下。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有文士装束的石府幕僚前来担当说客,官衔不高,仅是从七品的中层官员。
不过有个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对汪植竟是丝毫不惧。
一副颐指气使的做派,言语之间无非是白淼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越界过河行事,提醒白将军这儿到底是谁做主。
让白淼听得不厌其烦,当场就让手下的兵士禽下,一顿痛殴,等于彻底跟京兆府军政双方都撕破了脸皮。
唐谦坐在曹蒹葭身边冷眼旁观,喝了口茶,轻声叹道:“这些事情,本该迟上一段时间的。”
曹蒹葭掩嘴轻笑,这白淼还真是个直肠子,这种事情,私底下做做也就罢了,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怕是不好收场。
“接下来石闵武的亲兵就要涌来,真要摆开车马大战一场?振威大将军按大奉军律有八百亲兵护驾,那才是正主。”
唐谦叹了一口气,随后给魏林使了一个眼神,魏林会意后便如同鬼魅一般的离开了。
“现在就怕这八百精锐不来了。”
李氏听着这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云里雾里,干脆不去深思,至于什么将军什么军律之类的言语?她魂不守舍,更没有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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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锵带来的兵卒将洺光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粗略估计,连同之前就已抵达的那部分人马,总数恐怕不下千余人。
这阵仗,说是围城略显夸张,但说是围困一座客栈,却也足够令人胆战心惊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人群中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哥,手里捧着一只做工考究的紫砂壶。
在几名心腹的簇拥下,施施然地走进了客栈。
这公子哥年纪轻轻,却故作老成。
走起路来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若非脚步略显轻浮,倒还真有几分能让寻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国士风流。
只可惜,他这番做派落到唐谦眼里,却显得有些可笑。
还没等这公子哥开口说些什么圣贤道理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学识,就被早已等候多时的白淼出手擒住,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顿时慌了神,手里的紫砂壶也摔落在地,碎成几瓣。
他一边挣扎着想要起身,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嚷嚷道: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石匡!石闵武的嫡长子!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就不怕……”
“啪!”没等他把话说完,白淼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直接把石匡剩下的半截话给堵了回去。
石匡被打得眼冒金星,半边脸颊迅速肿胀起来,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他何时受过这样的对待,顿时怒火攻心,还想开口谩骂,却被白淼一脚踩在胸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眼见自家少爷被人如此欺辱,那几名心腹顿时慌了手脚,却又不敢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匡被人像死狗一样扔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剑拔弩张起来。
洺光客栈内外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意识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然而,唐谦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依旧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人们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声音远比之前那些兵丁嘈杂的脚步声要响亮得多,也震撼得多。
紧接着,就见一名老当益壮的将军,手持长矛,策马冲进了客栈的大厅。
这老将军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他翻身下马,手中的长矛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
老将军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唐谦身上,怒喝道:“哪家崽子,胆敢在老子辖境上撒野?!”
唐谦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负手而立,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姓唐,唐棣的唐,名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