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最后的时刻,大概都是有预感的吧。
赫老太太最牵挂的是她唯一的女儿。
邱鹿鸣不知道昨夜,赫春梅是否也惊醒过。
她听到小舅对着电话大吼,“赫春梅你死哪儿去了?电话怎么就是不通?你赶紧回家!我让你赶紧回家你听到没有!因为啥?因为咱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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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老太太去世后的第二天,远道的子孙陆续赶了回来,赫春梅在出殡前三个小时才赶到家。
邱鹿鸣半夜听到门响,就猜测该是她回来了。
她跑出去打开门,见赫春梅拿着钥匙站在门口,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赫春梅看到邱鹿鸣右臂上的黑箍,猛地后退了一步,撞到陈默身上。
——她不敢进门。
邱鹿鸣忽然有些同情她,最爱她的两个人,都离她而去了,永不回头。
赫春梅咧开嘴哭,发出奇怪的声音,身子向地上瘫去,陈默在她身后接住她,
赫长河从客厅出来,一把把赫春梅拎进家门,不由分说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赫春梅被打尖叫一声,条件反射地双手乱舞着还击,语无伦次歇斯底里,“你打我?你竟敢打我!还没有人敢这么打我!打死你打死你,我让咱妈打死你!啊......妈啊......妈!”赫春梅踉跄着扑到赫老太太的卧室,床上空空如也,再没有那个端正盘坐的老太太了,她双膝一软跪地捶着床垫,号啕大哭。
“你还有脸回来?明明说好十号回来的,老太太天天眼巴巴等着你,天天念叨你,结果你说改期就改期了,事先连个电话也不打!妈都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说不上哪天就走,你心里没数吗?你出差我就不说了,怎么还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旅游了!电话还不通!”赫长河追到卧室去骂。
“小哥你别骂我了,我都后悔死了!”赫春梅呜咽着。
“我还没骂完哪,咱妈一年到头就盼着你回来的那几天,我心里明镜的,在咱妈心里,我们哥仨捏一块也不抵你一个人儿......”赫长河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委屈,“可你呢,一天天的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鹿鸣还知道隔天跟咱妈视频一次,你呢,一个礼拜也等不到一个电话!”赫长河伸手指着赫春梅的后脑勺,骂个不停,最后还恨恨地瞪了陈默一眼。
赫春梅伏在床边哭泣,对于哥哥的指责,再不还嘴,只是哭声中充满无尽的懊悔。
秋宝被惊醒,哭了起来,邱鹿鸣连忙跑过去安抚。
一大家子人,再无睡意,无言枯坐,直到东方既白。
去殡仪馆的时候,邱鹿鸣被大舅勒令留在家中,原因是秋宝太小,不宜去殡仪馆。
邱鹿鸣不甘心,她一定要去送姥姥最后一程,就让苏毅鸿陪着秋宝,谁知秋宝隔了一个月不见爸爸,十分生分,这几天又被家中气氛吓到,这会儿只死死搂着邱鹿鸣的脖子不撒手。
无奈,她只得留下。
邱继业火化时,她就很难过。如今几乎没有土葬的地方了,人死了都要火化,把骨肉烧成灰。
她一想到这里就打哆嗦。国朝时,死无全尸是种惩罚,人们连头发都不敢随便剪短,可现在,连骨头都要化灰。
在赫家她是没什么发言权的,按照当地习俗停灵三天,就得火化了。这两天,她都是趁着秋宝睡着了,多给赫老太太念几遍地藏经,多在火盆里化些纸钱。
邱鹿鸣在国朝的二十多年,都没有这个时代两年的经历丰富。
没有亲人疼爱是遗憾,有了亲人,又惧怕他们的离去。
赫老太太活到九十三岁,她得是经历多少的生离死别啊......只是想想,就让人心生敬畏。
邱鹿鸣抱着秋宝坐在窗边,看着东南方向,天空湛蓝,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秋宝忽然指着天空,回头看妈妈,“哦!”
邱鹿鸣鼻子一酸,“宝,你看到什么了。”
及至中午时分,众人从饭店回来,全都坐在赫老太太的卧室里。
张丽群悄悄告诉邱鹿鸣,赫春梅在遗体告别时,哭晕了过去。
邱鹿鸣抱着秋宝,坐到赫春梅的身边,看到她双眼红肿,鼻头和嘴唇也是肿的,比邱继业去世时还要狼狈几分。
赫春梅的身体是僵硬的,她并没有依偎着女儿的意愿,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地板。
邱鹿鸣心想,爱是会用完的吧,赫春梅拥有那么多来自丈夫和母亲的爱,也终于用尽了。
而她们母女间,客客气气,虽然爱的总量不多,但爱的用量一直都更小,想来,她们大概率是会相伴久远的吧。她自嘲地想。
大舅清了一下嗓子,可声音依然嘶哑,“今天各家人都在,咱们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把今天的礼单清点出来,再把额娘的遗物也整理出来,做为长子,我不会侵吞任何东西,也不会占弟弟妹妹一分钱的便宜。额娘没留下遗嘱,也没有存折,她的钱都是现金,包括首饰都在这个箱子里,这些钱物,均分四份,咱们兄妹四个一人一份。衣服物品,小辈儿的要留念的,就来拿一份,剩下的头七都化了吧。”
众人默默地清点物品,有人打开了赫老太太的木箱,有人打开了她的衣柜,邱鹿鸣就抱着秋宝和苏毅鸿回了小卧室。
邱鹿鸣问起赫春梅的事情,苏毅鸿叹口气,低声说:“岳母在遗体推出时,非说那不是她妈,她妈不长这个样儿,等看到老太太眉毛里的小红痣,才信了,她当时哭得太凶,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倒了。等救醒了,听说人已经推去火化了,又晕了过去......”
“小舅怪她,其实我也是怪她的,那天,姥姥一直念叨着妈妈以前的事情,说了很多,可惜我都没当回事,听着听着还睡着了。”邱鹿鸣把头抵在苏毅鸿的胳膊上,“其实,我更自责,你知道吗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惊醒了,却没想着过去看看姥姥......我后悔死了都,你说我要是过去看看,是不是就能救回她?”
“那是她在跟你道别呢。她这些年哪儿也去不了,只能是坐在家里等着你们去看她,她等着了秋宝,却没坚持到岳母回来。”苏毅鸿抹去邱鹿鸣的眼泪,“别太难过了,老人家九十多岁,这是喜丧。人,总是有生离死别的。”
邱鹿鸣听他声音有异,抬眼看他。
苏毅鸿擦去她刚涌出的泪珠,“那年我在內狱经历过更痛苦的。”
邱鹿鸣立刻紧紧抱住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苏毅鸿也紧紧地回抱她。
赫存志在门口说东西都整理好了,叫他们过去看一下。
两人松开了,邱鹿鸣给睡着的秋宝整理了一下小毛巾被,就去了赫老太太卧室。
钱物都铺在床上,看着红彤彤金灿灿的一片。
赫存胜拿着一张纸,念道:“除去丧葬费用,再加上账面上收的礼金,现有现金十一万五千八百元,另有五十克的金条八根,金戒指四只,金手镯四个,金耳环四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