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邱鹿鸣发觉自己越发喜欢这个时代。
虽然没有离开过滨城,但从电视和书刊中,她看到国家经济和军事力量的强大,当年国朝年入几千万甚至一亿贯银钱,也有地雷火炮和庞大的帆船舰队,但国朝重文轻武,政府官员俸禄高得惊人,用于军队的却比例很小。军队养兵养战,要靠将士经商来解决军饷。
国朝女子虽比前朝要自在一些,也可自立门户经商,但汴京良家女子所能从事的行业无非是手工业和商业,并且赋税很高,物价也高,又流行女子厚嫁,普通女子要攒一份好嫁妆着实不易。
可现在,所有人都是国家公民,没有贵族和贱籍奴仆之分,也没有株连。女子可以从事的职业很多,可以从政做官,可以经商打工,可以从军,也可以不结婚。
杨戈说赵春子是女医生,东行云是女警察,夏无为是女画家,赫春梅是女教授,而她自己也是女教师,还带她去看身穿戎装威风凛凛的女子骑警,看T台上的女模特和赛场上的女运动员。在电视上还看过女子飞行员、女航天员。总之,女子在这个时代,也可上天入地,与男子一样的平等自由。
虽然休病假,但十五日那天,她的手机收到短信:您尾号5440的借记卡存入人民币4880.22元,活期余额54438.66元。附言:发放2016年7月份在职职工工资。
邱鹿鸣对比汴京和滨城的物价,折算了一下,国朝的一两银约合人民币1300元左右。自做了尚食女官后,她的俸禄就是每月30两银,朝廷每月另发各种福利合60两,专门配给她的两个女侍由朝廷开饷,她平日吃住在大长公主府,除了买些首饰、胭脂和小食,基本没什么花销,所以大半的俸禄都积攒下来,兑换了黄金和交子,还寻机在龙津桥南的街面置了一间铺子,每年收租也是一笔银子。
邱鹿鸣一阵心痛,当初的月俸约合现在人民币四万元,若是按照黄金折算,更加让人心痛。想及当了八年女官存下的万贯家财,以及只去过一次的富足小庄子,还有,那只见过两面的英武非凡的苏毅鸿,不由得更加痛心疾首。
但邱鹿鸣很快通过清点家中的物品,找到了心理平衡。
一是她还活着!这无疑是最重要的。
二是,钱足够花了。历朝历代再没有比国朝官员俸禄更高的了,现在官员工资都不高,反而军队工资要高出一些,私企高管和科技人员的工资会更高。教师的工资虽不高,但在滨城生活也足够了,房子和车都是自己的,家里一个仆人也没有,除了吃穿和基本费用也没什么花销。何况,她的银行账号上不仅有个一百万定期存款,还有两个五万的定期存款,这让她安全感增加了不少。
周小年和她聊天时,曾经羡慕地说过,“你多好,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将来他们的钱和房子还不都是你的!我可听说一个大学教授年薪最少25万呢,你说你爸妈一年得攒多少钱?”
邱鹿鸣只是笑,不说话。她知道到了退休年龄,国家会一直给她发放退休金,生病也会有医疗保险,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三是,她有母亲了。赫春梅虽然每天忙于工作,但时常发个微信给她,就让她很满足了。可惜的是,她试着在赫春梅身边使劲嗅过,却没有嗅到让她安心的气味。
心安定下来,一切就会很快步入正轨。
邱鹿鸣喜欢这个身份,想努力做到更好。
她慢慢适应了从左到右的阅读和书写方式,模仿从前邱鹿鸣日记上的笔迹,每日在家要练习半个时辰的硬笔书法和板书,夜里睡不着时,也爬起来读书。她把从前邱鹿鸣的几本日记都好好读了一遍,又仔细看了关于她的照片和视频,又以极快的速度读完了所有的小学、中学、高中和大学的语文,杨戈并不觉奇怪,反而赞她到底是教授的女儿,恢复记忆就是快,连赫春梅也在电话里夸了一句,“鹿鹿你总算是开窍了!”
邱鹿鸣对这个“开窍”不明所以,只是笑笑说:“谢谢妈妈!”
杨戈曾说她有罪,把一个好好的人民教师的普通话给带偏了,居然有了一点河南口音。
邱鹿鸣有些紧张,生怕有人追问,她已经很努力跟着电视学习说话了。
但是并没有人追问她口音的变化。
——现如今的人,都在看什么穿越的电视剧和小说,还煞有介事地讨论。但当一个真正穿越而来的人活生生站在他们跟前时,却没一个人产生怀疑。
邱鹿鸣带着窃喜,悄悄地、贪婪地、迅捷地适应着这个时代。
***
邱鹿鸣一个人不疾不徐走在街道上,她穿着一条瓷秘色长裙,裙角直垂到脚上的杏黄色平底布鞋上,上身是一件白色T裇,头上是一顶卡其色大檐帽子,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卡其色的布包,别人看着不伦不类,但邱鹿鸣却怡然自得。
她现在可以独立行动了。
杨戈陪了她三周,假期一直没有回老家,她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在报名驾校时,给杨戈也报上了。在邱女官的概念里,那三千学费,也不过就是五贯钱而已,根本忘记和自己的工资对比一下。
杨戈推辞不受,邱鹿鸣又提出,等她回河南老家的时候,带上自己,杨戈这才接受下来。
滨城是个多风的城市,南风带来潮湿的空气,邱鹿鸣裸露的小臂潮乎乎冰凉凉的,这里,比汴京的夏天舒服多了。
去区图书馆要经过一条路旁长着高大栾树的小街,街道只有两车道宽,来往车辆也不多,邱鹿鸣走在树下,米粒大的柠檬黄色小花随风簌簌而落,有的落在行人肩头,有的嵌在人行步道的砖缝里,远看,地上好似罩了一条黄色薄纱。
她太喜欢图书馆这种肃穆安静的气氛了,杨戈只带她来过一次,她就完全可以自助借书还书,也懂得如何找一个不被空调口直吹又安静的位置,她的布包里,带着“身手钥钱”,带着借书卡、纸巾和保温杯,还有一包芝士夹心的饼干。
身边没有女侍,也不会驾驶那种靠发动机跑起来的车,衣服要自己洗,饭菜要自己做,但,一个人的自由自在,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街道上虽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甚至电梯里也有,家里那个白色的摄像头是邱凤鸣为了她的安全临时安装的,已经被她弃之不用。
回到家拉上窗帘,就是她自己的世界,有什么不懂的东西,立刻用手机百度,就会得到答案;穿什么衣服,无论是很豪奢还是简单,都没人过多评价。——她太喜欢这种自在便利的生活了,
邱鹿鸣在书架边轻轻挪动脚步,无声无息,裙摆微微摆动,如同微风吹动柳叶,角落里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邱鹿鸣听到了,但没有回头,她抽出一本《东京梦华录》来,此书由南宋时期孟元老所著。记忆里,国朝才到第六位官家。可这,是皇室南迁,金兵攻占汴京之后,躲避战乱的作者,将汴京繁华当作华胥美梦来怅然回忆的一本书。也是邱鹿鸣除了《清明上河图》之外,唯一能够聊以缓解思乡之情的作品了。
阳光从大玻璃窗照进来,慢慢在大书桌上爬动,邱鹿鸣正读到马行街的医铺一节,马行街上多是翰林金紫医官坐诊的药铺,当看到曹家独胜丸时,她会心一笑,眼睛有些潮湿,原来这家药铺一直开了五六十年啊。
光影一动,桌前坐下一个人来。
那人低下头,努力从帽檐下看她,不太确信地问:“你是邱鹿鸣?”
邱鹿鸣习惯地想从袖子里掏帕子,摸到光溜溜的小臂才醒悟,便随意用手指抹了眼睛两下,——她见电视剧里就有这么演的。
“请问你是...”邱鹿鸣抬起头,低声说:“不好意思,我受伤导致部分记忆损失,正在恢复,多有得罪了!”
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有点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带着眼镜,左右看看,似乎怕打扰读者,压低了声音,视线看着桌面,“我我我知道,我也是育才小学的老师,我是王永健啊,你不认识我了?”
邱鹿鸣微笑一下,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