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地问她。
安月华的心猛然跌倒了低谷,原本动荡不安的情绪忽然一下子全部静了下来,死寂一片。
虽然从木云乔进入这个幻境的态度看来,他一直在怀疑这个地方的真实性。
但是他今天竟然如此明白无误的点破她的身份却,让她几乎大惊失色。
看他的神情,只怕很早就洞若观火,之前的欲退还休,苍白无助以至于后来的温柔笑语,此时回想竟全是动魄。
他怎么会知道?他究竟是谁?难道她所看到的执念并非全部?
她神色平静地抬头,与他静静对视,谁也不相让,最后,安月华笑了,她说:“云乔,你在开什么玩笑?”
木云乔也在笑:“我一直很认真,我很认真想帮你完成这个游戏,助你帮我这场梦做的圆满。只可惜,你太过于自信,至始错误百出——我便失了耐性。”
安月华的呼吸一下子乱了,紧紧咬着唇,偏过头去不看他,眼中却隐隐有泪光。
“美人落泪,我自然心疼。”
他稳若泰山,丝毫不乱:“可是月华并不会这么容易哭泣。小月儿虽然柔弱,可是什么事情都要弄个明白才会想起落泪——那日在罗马镇,是我负了她,她明白是我要负了她所以她才会哭……她不会不明不白就哭。”
“我爹娘也不会因为我的事情而责骂下人,或许世上恩爱夫妻大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是我爹娘不是这样。我娘是修仙门派的弟子,自小就在师门中被师兄们娇宠惯了,嫁了人脾气也不改,根本就没有当娘的样子,可是我爹和我都不管,就是喜欢这样。我们越是这样喜欢,娘就越是爱闹小脾气,我爹,就越是娇宠她。”
见安月华依旧不说话,木云乔轻柔一笑,将目光转移到那幅画上:“弄青梅的意思,其实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和小月儿在临安城一起长大,父母间的意思我们隐隐知道,可惜当时太小,只觉得有个玩伴很好。后来小月儿十三岁的时候,终于明白她长大以后是要嫁给我做新娘子的,之后与我见面便多了几分羞涩,下人打趣两句便就红了脸躲走。有一次我追过去的时候,看到她藏在一片樱花里,粉红的花瓣落满头,就好像盖头一样——如果花瓣是大红色的,想必更加好看……”
木云乔的声音很低,慢慢握着她的手,捂在心口的位置,看着她,看了很久:“这些事情刻在我心里,烙在我的梦里,谁都偷不走。你让我做了一场好梦我应该谢你,或者应该把我剩下的寿元拱手赠与你。可惜如果你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光,想必你会十分失望。”
最后一句话果然让安月华有所触动,她猛然抬头,困在眼里的泪水撑不住落下一滴。
木云乔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轻将安月华脸上的泪痕擦去:“你修行多年,虽然并未成正果,可是也该知道修仙门派中仙凡不婚的规矩。”
安月华点点头:“娘她是……”
她依旧还忘不了自己正在扮演的是木云乔的夫人。
木云乔点点头,低声道:“我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我娘嫁给他,自然要有天谴,自然要有代价,只是这个天谴报应在了我的身上,而我也成了那个代价——我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七,而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安月华整个被震住,不知道要先消化哪一个信息。
木云乔依旧是那么淡淡的:“我娘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哭的死去活来,反而是我决断的很。诈死、悔婚、离家......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七年之前临安城木家的那一场白事之后,木云乔就已经死了。这件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甚至还去过我的坟头看过,所以我怎么可能重新回到临安?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当这件事情不曾发生过?”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根本不可能。”
安月华愣了很久,嘴角才扯过一丝模糊的笑意:“你倒是伟大的很,成全了别人,只苦你一个人。”
“苦?如何才算苦?”木云乔说,“我并不爱天下苍生,所以说不上成全这个词,只是这样安排对大家最好。如若不然,我该如何?依约十五岁那年娶了她,然后眼睁睁地让她在最好的年华中变成寡妇?或者我依旧留在临安,悔婚、等死,在大家的同情中度过的余生?”
木云乔心中微微酸楚,但是语气却依旧淡然,“那不如叫我立刻去死。”
安月华沉默,良久以后忽然发问:“那为何又要告诉我?”
“这些事情埋在我心里很久了。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小月儿问我,那个小丫头问我,就连我的一些同门也偶尔会忍不住。答案就在我的心里,我却没法说出来,这个感觉并不好受。我有时候很想很想,对一个人坦诚相告,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而你,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是我?”安月华面不改色得听着,她仰起脸,眼睛有些红肿,不过已经没有泪水。已经撕破了脸,都已经不用再装下去,那个原本柔弱的安月华只是一个恍惚便已经换了个人一般。
他回答:“因为你要死了,死人,或者死掉的妖是不会多嘴的。”
大概是想不到适才一直柔声述说往事的木云乔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安月华足足静了一会才笑道:“死?你说的倒是轻松,如今你在我的幻境中,只要我不放了你,你就永远不会醒来。”
木云乔笑了笑,淡淡道:“南柯一梦之所以很少有人可以走出,只是因为你抓住了那些凡人的贪欲与所留恋的往事罢了。而如今我已经懒得再玩下去,我自然要想办法破了这个阵。”
安月华冷笑:“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说了这么多,安月华的手依旧被木云乔牢牢捂在胸口,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是小夫妻间在互述情愫。
“是么?”安月华几次想从他的掌心将手抽出,都被木云乔不动声色地牢牢握住,温热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她的掌心画圈,一阵阵的酥麻搅地安月华心绪大乱。
“破解南柯梦的方法其实不难,当年淳于棼得异人相助才并未受你所害。而我显然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所以只能找到本主将其诛杀,南柯梦立破。”
安月华干笑:“你又如何知道本主是我?”
“我听见的,或者说,你在告诉那个小丫头的时候,我附在她身上的神识‘不小心’听到了。”
“你如何……”安月华忽然回想起几天前木云乔莫名其妙的落水以及莫名其妙的生病。
果然呢,是在投水那个时候知道那个丫头也进了幻境么?怪不得那几日木云乔虚弱至此,之后在她见了那丫头之后就日日好了起来,原来是他那个时候拼尽一切放了灵识出去。
原来这个人心机如此深沉,他虽然留恋这个幻境可是却从来没有放弃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原来一直在算计她,从一开始就是,温柔笑语也好,不明所以的情愫也罢,一刻都没有纯粹过。
她扮演安月华,一个不如他的意就要她死。这算是什么?玩笑?戏弄?还是仅仅只是当成一个好笑的游戏?
并未被握住的那只手在衣袖中紧紧捏成拳头,细心保养的指甲断裂在掌心。她仿佛置身冰窖之中,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带着颤音:“木云乔,你心如铁石,真是令我自愧不如,我输给你,真是讽刺地很。”
她待他再好,再柔情似水,也换不来他哪怕一刻真心的感动。
当真是讽刺,还是一天之内,她当时面对那个小丫头,信誓旦旦地说,她会陪着木云乔一世圆满。可是一个转身,那个原本对她爱意深沉的男人就毫不犹豫地说要诛杀她。
木云乔感觉到了身边的女子在颤抖,他慢慢一笑:“你已经活了千年了,总是活在他人的故事里,不觉得腻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