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其小元扶住女孩的肩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有些紧张地向外面望了望，声音有些颤抖地对其小元说：“我叫程莲莲，是装配一组的操作工，来了快一个月了，一天也没休息过，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得起来干活，一直到半夜，上个厕所都得马上回来，晚一点儿都要扣工资……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呀，我真的受不了了……”

　　其小元听了有些诧异地问：“刚来一个月，应该还在试用期吧？如果觉得太辛苦是可以辞职的吧？”

　　程莲莲听了却是一脸沮丧地说：“我是从乡下来的，能找个啥样的工作啊？还不是因为老乡和我说这里待遇好才过来，可没想到是这样的。而且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现在走了肯定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不会的，”其小元说，“你工作了几天他们就会给你结几天的工资的。”

　　“不，我不能走！介绍人说随便辞工不干是要赔偿他们的……”程莲莲说，“再说我还有弟弟妹妹上学也需要钱，离开这里我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为什么要赔偿他们？这是不合理的，你可以拒绝的。”其小元觉得这个说法很奇怪。

　　“可是顾明想走的时候就要扣他工资来着，他们吵起来了，所以顾明才跳了楼！”程莲莲说到这里时，眼睛突然睁大，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听她这么说其小元才意识到，程莲莲提到的这个顾明，可能就是前段时间新闻报道的跳楼自杀的那个员工！

　　“总之，法律规定的工作时间是8小时，如果工厂要求你加班的话，是要支付加班费的，并且还需要保证你有足够的休息时间。现在你还在试用期，辞职也是不需要提前通知他们的，随时可以走，而且也不需要任何赔偿。如果工厂因为这些为难你，你是可以去告他们的。”其小元帮程莲莲把这件事捋了一下。

　　在她看来自己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但程莲莲看上去还是一脸悲戚和惶恐，口中说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懂！我太累了所以逃出来躲在这里，被他们抓到我就惨了！……”

　　“你冷静一点！”其小元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轻轻拍着程莲莲的后背，尽力安慰她说，“我正在和你们领导开会，要不我和他们反映一下你的问题吧？你放心，当着律师的面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本来她想再说一句“如果你想马上走的话，我带你走”，但心下终究觉得自己只是个外人，又不够了解实际情况，并没有立场去介入这件事，这句话就没能讲出来，只是在程莲莲的手掌上用力地握了握！

　　“真的吗？”程莲莲像是看到了希望。

　　“嗯。你先在这里等一下，他们承诺不会对你怎么样之后我会来找你，你再离开，好吧？”其小元说着，让程莲莲退回了隔间，又嘱咐她把门栓好，自己则回到了会议室。

　　这工夫会议早已经在继续进行了，她一推门进去，众人的眼神不自主就都投向她，她也不以为意，一直走到前面坐了下来。

　　这会儿恰好轮到张卓讲解，他站在台前，带着澎湃的激情介绍着公司的福利待遇和人文关怀，幻灯片中还特意放了许多活动的照片，照片中的员工们笑逐颜开，显得这是一个十分有爱、气氛融洽的组织。

　　趁着他介绍的间歇，其小元突然插嘴说：“不好意思，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从会议开始到现在，她一次也没发言过，此时来了这么一句大家都是一愣，尤其是石教授、方孝栋和周正一，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她。

　　“既然你强调的是风控，在人力资源方面，最大的风险恐怕就来自员工的心理状态吧？在因为心理原因而酿成惨祸、对企业造成重大的声誉打击之前，不知道有什么好的预防措施呢？”其小元缓缓地说。

　　“惨祸”二字未免太过直白，坐在前排的几个公司高层听到脸色都是一变，尤其站在前面的张卓，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眉头微皱，但又不好发作，憋了半天才说：“嗯……我理解你的意思，实际上我刚才介绍的这些正是公司为了提高员工的满意度和幸福感而特意安排的……”

　　“那我们不妨来谈一个具体的问题，生产型的企业通常都会有加班赶订单的情况，公司怎么做到在完成生产任务的同时保证员工的休息呢？”其小元打断他问。

　　“这个，一般都是安排几个班次，轮流工作的……”

　　“据我所知工厂都是按工序分成很多个小组吧，难道每个岗位都有条件分出班次吗？”

　　“即使如此，一般一个月也会保证休息一天的。”张卓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其小元语气中的咄咄逼人，终于再也笑不出来，脸色变得阴沉。

　　“每个月本来应该休息8天，如果只休息1天的话，就算按每天工作8小时计算，加班时间也已经到了56个小时，再加上平时的加班时间，远超过法律规定的44小时了吧？”其小元扳着手指做了一个简单的计算题。

　　“这……”张卓正想说话，一旁的许朝炳已经接过话头说，“哦，小其你可能不太了解工厂的实际情况。我们在旺季的时候的确是会出现加班比较多的情况，但到了淡季的时候是给工人轮休的，大家基本上都是这么操作的，这也是符合法律规定的是吧？”

　　“哦，是啊！”张卓像是恍然大悟地点头应和着。

　　“我们现在谈的是员工心理危机干预的问题，就算事后会有轮休，在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下，总会有人受不了的吧？不知道公司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呢？”其小元却不肯罢休。

　　“首先，在他们来之前我们都是会明确告知的，能接受再来，干了一段时间如果受不了，也是可以随时辞职的，工厂人员流动性大也是这个原因，进出自由嘛！”张卓赶紧解释说，似乎是想挽回一些刚才被问倒的面子。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出现了极端事件，原因又是什么呢？”其小元问。这次的问题已经尖锐到现场的人都有点坐不住了，发出了嗡嗡的骚动。

　　就算是张卓和许朝炳这次也都卡壳了。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其小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有些话在外人面前不方便说得那么白罢了。尴尬的气氛下许朝炳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坐在他对面的石教授，大有求援之意。

　　石教授原本只是安静地听着，见到这个眼神也不好视而不见，于是开口道：“刚才我也说了，今天我们谈的主要是内部监督哈！所以小其的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换个问法，假如HR部门收到员工的投诉，比如说投诉的正是旺季太辛苦，无法得到充分休息这种问题的话，公司一般会怎么处理呢？”

　　张卓一听，不愧是教授，同样的问题这样换一套词，立刻就有种给了他们台阶下的感觉，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嗯，其实我们也是设置了员工关怀热线的，如果收到这类的投诉，会有专人进行调查核实，确实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问题，进而讨论是否有必要临时追加人手，或者在获得员工认可之后为他调换岗位等，都是会遵守员工的意愿的。”

　　他说完，许朝炳也赶紧补充道：“这个员工关怀热线的宣传海报在我们的厂房、员工的休息区、食堂这些地方都有张贴，每个季度还会进行宣贯，待会儿可以带你们去参观一下。”

　　在场的人一听，也觉得这个事情圆得好，个个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其小元听到这儿，也觉得工厂的做法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点，假如把自己换位到他们的角度，又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吗？程莲莲初来乍到，这也可能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所以她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个环境，遇到了问题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更不敢大胆地表达诉求，似乎也很难因此苛责工厂的管理者吧？

　　头脑里虽然这么想，但她心里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悬着，有些憋闷又有些不安，欲吐不出。

　　于是会议继续，过了大概一小时，她终于又找到机会离开了会议室，到了四层的洗手间时，却发现程莲莲已经不在那里了。

　　难道这姑娘想通了，所以自己回去了？其小元有些不放心，回到走廊向厂房中望去，看到里面的工人都穿着清一色的制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实在是辨别不清程莲莲是否身在其中。有心去问一下管理人员，又想到她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自己一提岂不是出卖了她？正在踌躇，目光落到了厂房门口的一张海报上，上面写着“如果发现违规违纪现象、或者对公司有任何要求，请与我们联系”“你的声音对我们很重要！”“7*24小时热线”的字样，看来许朝炳所言非虚，公司确实给了员工发声的机会。

　　刚才听他们的介绍说，这间工厂规模相当大，几个厂区的工人总数达到惊人的20万，工厂真的有动力去为难一个小小的操作工，克扣她那一点工资吗？

　　难道之前跳楼的员工也只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而想不开，只是舆论过于严厉了么？其小元脑中甚至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于是调研一直进行，中午他们参观了员工食堂，下午又去了参观了厂区，沿途都没有看到任何不妥的现象，当然，也一直没有再见到程莲莲。

　　直到行程来到尾声，其小元随着石教授他们走向车子打算上车离开时，突然感觉身后像是一阵疾风刮来，接着就是“嘭”的一声闷响！与此同时聚集在门前欢送他们离开的瀚宇高管们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其小元纳闷地回头看去的时候，却见到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正俯卧在不远处的地上，此时天气也正风云突变，不安的气流卷起她脸上的乱发，那失去了生机却依然大睁的眼睛竟像是正在瞪着其小元！这张脸她分明认得，是程莲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