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骞站在鹿城中心医院的3025病房门前，迟迟没有开门进去。
他再次打开便携智脑上的讯联信息，点开南茜的头像。
半小时前，南茜告诉他，京栒霜回来了，并附上了一个定位。
他看了好几遍，随后放下了手头的一切赶到了中央区的中心医院。京栒霜在顶上的单人病房区，到25楼要换电梯，他觉得等电梯太慢，走了安全通道上来。
但站在这扇门前，他反而不敢进去了。
他期待，他更害怕期待落空。
痛苦和纠结在心头化开，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南茜的声音：“请进。”
明骞推门进去，门对面是窗户，阳光正好照进来，有些刺眼。
他佯装镇定，径直走过去拉窗帘，“怎么窗帘也不拉上一点，晃眼睛……”
他转身看向病床，看到了那个他想了千万遍的人。
“晃眼睛……刺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栒霜，你回来了。抱歉，我忘记带一束花来，太不礼貌了。”
可是，真好。你回来了。
京栒霜没有说话，南茜招呼明骞过去，“过来坐着吧。她不认识你了。”
“什么意思？”明骞下意识问。
“字面上的意思。”南茜叹口气。
明骞走过去，这才仔细看着京栒霜。
她瘦了一点，面容有些憔悴，和他对视时眼神是陌生带着一点警惕的。
……她一定受了很多苦。
明骞怕吓到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南茜说：“栒霜，他也是你的朋友，叫明骞，是可以放心说话的人。”
“你好，明骞。”京栒霜的警惕褪去，展露了柔和一些的笑容。
“嗯……”明骞捏着被角，“南茜，她只是忘了我还是？”
“头部受伤失忆，需要一点时间治愈。不过治愈几率并不是百分百。”
南茜又叹口气，“她自述一个月前在荒原上一个废弃基地里醒来，身上有伤，之后在废弃基地里养伤，快痊愈时看到了鹿城的新闻，就只身穿越荒原回到鹿城，城门口的警卫机器人联系了我并帮忙把她送到了这里。”
“她不记得在废弃基地醒来前的所有记忆。”
“连阿佩斯也？”
“是的。”
南茜皱着眉头，“忘记人倒是无所谓，有些人还在，不在的忘记了倒少一份痛苦。我更担心她……做不了科研了。”
南茜的话半真半假。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京栒霜还留着阿佩斯的大脑，京栒霜曾经和她说过，她还待在翡玉实验室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阿佩斯。
她在寻找复活阿佩斯的方法，而翡玉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对她有很大的帮助——新型材料接入部分中枢神经后会激活细胞分化，只要下达正确的指令，它和人本身长出来的肢体没有什么差别。
既然肢体可以，那么剩下的部位只是时间和一点技术问题。
如果京栒霜记不起来她曾经掌握的技能与知识，那么她可能再也无法找回阿佩斯。
她绝对不会希望自己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
南茜想，还是等等时间吧。
明骞以为南茜说做不了科研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幕后黑手那边需要京栒霜无法再做科研，一层是她是个独立性很强的人，如果没有工作，她大概会为此感到困扰。
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至少京栒霜还活生生存在于此，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我会向安理会申请最前端的医疗技术的，他们也本该为栒霜的伤负责。”
明骞把被自己揉皱的被角展平，“是他们的过失，竟然没有找到受伤的栒霜，如果早一点找到，栒霜就不会独自一人在荒原待一个月了。”
京栒霜主动握住明骞的手：“没关系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会配合治疗，早点想起来你们的，不要为我担忧生气。”
明骞呆愣住几秒，随后抽回手，在南茜疑惑的眼神中走了出去。
他来到卫生间隔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很好，没有变化。
明骞拿出那支香水，往手腕上喷了一点，然后吸一口。
他抬头看向镜子，还是完全没有变化，他还是他。
太好了。
明骞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回病房。
乔尔森也来了，他坐在明骞之前的位置，京栒霜看他的眼神依旧茫然。
南茜又解释了一遍京栒霜的情况，乔尔森低头不语。
明骞是有一点幸灾乐祸的，京栒霜连阿佩斯都忘了，那经由阿佩斯才建立起来的关系算得了什么呢？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但明骞无法抑制。
他实在太嫉妒阿佩斯了。
也许那时候在荒原他就不该问南茜那个问题。
很多事情无知反而会更幸福。
乔尔森把脸埋到被子里，“……姐姐，你到底是在哪个基地醒来的？我在荒原找了你大半个月……对不起……我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你……”
又来！
装可怜这种事，一两次就可以了吧。
明骞盯着乔尔森的背影，余光却落在京栒霜身上。他倒是很想知道失忆的京栒霜会是什么反应。
京栒霜伸出手去，“乖，不要哭了。”
乔尔森抬头，眼睛红红的，面上湿了一片。
京栒霜捏着他的下巴，让他仰头，然后拿纸巾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不要哭了。虽然我不记得你了，但你哭我心里也很难过。为什么呢？”
乔尔森破涕为笑，抓着她的手腕蹭了蹭，“原来姐姐这么爱我。”
南茜：“……我错过了哪一集吗？”
明骞：“乔尔森你起来！”
乔尔森：“姐姐他不是什么好人不要理他。”
南茜：“你俩够了都给我滚，别在这演了一两次三四次演够了好吗？”
“好的。”乔尔森站起来，“南茜姐早点带姐姐回家，我在家做好饭等你们。”
南茜点点头，看向明骞。
明骞说：“栒霜出院了告诉我，我送你们回去。”
“嗯，”南茜看着两人，“霜霜回来这件事，不要和别人说……霜霜她需要静养，我也怕ITS的人再动手，明骞你也不要往安理会上报，该知道的他们都会知道，你先保持中立。”
南茜又叹口气，这不知道是她今天第几次叹气了。
“沉英公司的总裁乌醉凡联系过我了，他封锁了霜霜回来的消息——至少民众暂时不会知道这件事，避免有记者媒体过来采访什么的，安保他也会负责。还有很多事，我现在也挺乱的，等我把手头的处理好了再说。”
“谢谢，真是辛苦你了，南茜。”京栒霜侧过身，去拉南茜的手，南茜靠过来，伏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休息。
她今天接到警卫机器人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好中心医院病房的接洽，又应付好乌醉凡那边，还一边联系一些校友寻求治疗方法一边联系明骞和乔尔森，最后帮京栒霜解释好几遍事情经过，同时在脑内思考如何应对后续的事情。
她真的累坏了。
京栒霜轻抚她的背，用眼神示意乔尔森和明骞出去。
乔尔森和明骞不舍得见一面就走，但他们确实需要找个地方消化一下京栒霜失忆的惊与京栒霜回来的喜。
“我就说……姐姐没有死，她会回来的。”乔尔森在医院楼下的自动贩卖机里买饮料，还不忘给明骞买一瓶。
“谢谢。”明骞说，“她当然不会死，她可是京栒霜。”
乔尔森回家的路上都感觉自己在做梦。
一朝梦中所想成真，真实都变得那样不真实。
他终于有一点理解为什么会有参与了《时空之门》内测的玩家在测试关服后好几天都认为《时空之门》才是现实世界了。
人总是偏向自己愿意相信的，而非真正的真实。
到家后乔尔森精心挑选了几支后院开得正好的蔷薇花放到花瓶里，然后坐在厨房的吧台前，发呆。
他让管家安和订的东西还要一会儿才能送来。
台面上的通讯器弹出来一条消息：
【白亦：你在哪？】
【白亦：看见消息了就回复。】
【乔尔森：在家。有什么事吗？】
【白亦：你现在相信我不是京栒霜了吧哈哈哈。】
【乔尔森：你在哪？】
【白亦：AN-710-85基地。[实景图]】
【乔尔森：旅途愉快。】
【白亦：京栒霜怎么样了？】
【乔尔森：你认识她吗，这么关心她。】
【白亦：毕竟我也十分好奇她是怎么在我们那么细致的搜寻下毫无踪迹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鹿城的。】
【乔尔森：与你无关。】
【白亦：哦。狗我已经拜托柏望照顾了，以后没什么事应该不联系了。】
【乔尔森：好的。[发送失败]】
乔尔森看着“发送失败”四个字呆滞了一秒。
事情是不是发展的有点快了？
不过自己的语气确实不太友善，他都莫名其妙自己会那么说话。
除去初见时为她罩的一层京栒霜滤镜，他对她到底是怎么一种情感？好像无所谓中还掺杂着别的什么。
是什么呢？
乔尔森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是什么呢。
就像抛去阿佩斯的滤镜，京栒霜对自己又是一种什么情感？
管家安和将东西送来了，乔尔森起身去处理食材。
心里想的事情有点多，他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几滴血掉在砧板上，他只是打开水龙头冲洗了板面和手指。
有点痛。
他后知后觉，好像该处理一下伤口。流血的话要止血，痛的话要止痛，有问题就要解决问题。
她说过，他不是小孩了。
他其实早就不是，父母消失后他照顾妮可许多年，只是在她面前会想要当孩子，想要……被更爱一点。
旁边墙上的柜门突然弹开，里面放着家用医疗箱，管家安和也过来询问情况，指导他处理伤口。
乔尔森给手指缠了一个亲肤创口贴，伤口的疼痛消退，生出一丝清凉。
晚上南茜带着京栒霜回来了，明骞在后面提东西。
京栒霜还是对这里感到很陌生，她一点都想不起来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南茜给她刷权限，但奇怪的是，身份认证通过，别墅权限转移进度一直卡在1％。
管家安和是京栒霜自己改造的一款管家机器人，它的系统只有她自己能修，南茜不会修理，而会修理的京栒霜又因失忆也无法修理。
南茜拍了两下管家安和，无奈地给京栒霜刷了临时通行证，接着带她熟悉了下家里的布局。
几人在一起用餐，京栒霜夸赞了乔尔森的厨艺，他笑着说：“姐姐果然和以前一样喜欢我呢。”
南茜深吸一口气，“好了，霜霜回来了，你也有工作了，早点搬出去吧。”
明骞很热情：“我认识几个中介，我推给你，保证物美价廉。”
“才不要，我工资还没发，没有钱。”乔尔森拒绝。
南茜也就是吓唬他，“那你就好好说话，霜霜还失忆呢，你这和大街上拦着一个人就表白有什么区别。”
“没有这么严重啦，南茜。反正家里也大，让他住着嘛，我失忆有熟悉的人陪着说不定能更早想起来。”
京栒霜安抚南茜，又问乔尔森：“对了，你的工作是什么？”
“给椰丝游戏公司打工，当GM。姐姐以前就希望我能找到一份工作，虽然听起来不是什么很厉害的工作，但我会好好努力不辜负姐姐和南茜姐的期望的。”
“好，乖孩子。”京栒霜揉揉他的头，“我有点累了，先去休息了。”
南茜也起身，“今晚我陪你睡，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问我也方便。”
两人上楼去了，明骞和乔尔森收拾碗筷，难得的单独平和相处了几分钟。
“明天见。”明骞走之前说。
“好走不送。”乔尔森扯了扯嘴角，没扯出一个笑，直接垮着脸看他走远。
南茜和京栒霜洗完澡，换上了睡衣，一起躺在南茜房间的床上。
临时通行证的权限进不去京栒霜的卧室，强行进去会引发别墅安保系统的警报，南茜实在没精力处理，干脆就睡她住的房间了。
南茜拿了些自己的衣服给京栒霜穿，打算明天再外出买些新衣服回来。
不知道京栒霜什么时候能好。
南茜闭着眼，很累，但大脑没有丝毫要睡的意思。
旁边的京栒霜已经睡着了，她这个月大概过得也很辛苦，今天见到她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南茜睡不着，脑海里掠过许多往事。
童年，中学，大学，入职翡玉实验室，认识林染，认识阿佩斯，认识京栒霜……
她看了一眼呼吸均匀的京栒霜，曾经她和京栒霜探讨过命运是否可以改变，譬如她重回多年以前，选择不好好读书，不上大学，不来到翡玉实验室，这是否证明她改变了命运？
京栒霜说，命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可改变。
重回过去的前提也是她到这个时间节点得到重回过去的机会，而她将会做出的选择全都是因为过去的混沌因素才造成了这一瞬间的选择，所以可以说，过去已经写好未来的事情了。
南茜虽然不太认同但也无法辩驳。
那么，京栒霜，“现在”，会是你选择的结果吗？还是你选择的过程呢。
手腕上的便携智脑闪烁了一下，是乌醉凡发来的讯息，几乎是发通知一般告诉她，他明天要来繁盛兰亭和京栒霜见面。
南茜翻了个白眼，把便携智脑设置了免打扰。
沉英公司大厦顶楼，屋内只有鱼缸和照亮族徽的灯光开着。乌醉凡坐在落地玻璃前，外面照进来的光勉强能照亮他面部的轮廓。
李以述走过来，弯腰说：“雁柳小姐在楼下等您一起去德乐雅戏剧院。”
“哦。”乌醉凡把玩着手里的龙形耳饰，上面的红宝石光泽如新。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让她不用等了，说我有事。”
“是。”
李以述来到三楼的休息室，向雁柳传达了乌醉凡临时有事情要处理的消息。
雁柳起身要往专用电梯那边去，李以述拦住了她，摇了摇头，“雁柳小姐，老板是真的有事，不要上去打扰他了。”
“……我知道了，谢谢李助。”
她走出沉英大厦，回头看了一眼顶楼，随后低头上车，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