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是第一个被排除内鬼嫌疑的, 据阴差所说,那两抹伪装替身的元神沾了阴气,而且是属于神职的阴气。
如此看来, 天平倾倒, 死神的嫌疑便会被大大加重。
“放心,有什么事,我担着。”那日死神的话言犹在耳,无比清晰地绕着涧的耳廓一次又一次打转, 那傻子……不会真的自己全揽下来了吧?
涧踏出住处的步子不由加快, 心也跳得飞速。
只是走在半路撞见几个刚受完刑的鬼魂,理智瞬间就回来了,他忽地想起白书安已经被拖下十四层,那羸弱的魂体受不住任何惩罚。
涧停下脚步, 朝前进的方向望了片刻,接着转身往另一边走。
也是昏了头, 堂堂死神,偷奸耍滑样样精通,又怎么会叫人轻易抓住把柄?涧垂头笑笑, 加快步伐。
地狱十四层的尖叫总是比别处凄厉许多, 被关押的每一只灵魂都饱受煎熬, 自杀者下狱,惩罚便是要经历无数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瞬间。
阴差们每日变着法子折磨他们,务必叫每只鬼反复体验死亡来临时的感受,死法千奇百怪, 又要悠着防止对方灰飞烟灭。
“大人, 您怎么来了!”泡在滚汤里的鬼魂边奋力挣扎,边对着从那头过来的涧说。
涧认出这是极乐会里那只经常比兰花指的男鬼。
“你……还好吗?”他看见对方魂烧得七扭八歪, 都快看不见影了。
兰花指男鬼倏地惨叫几声,接着滚烫降温,他的魂魄又慢慢凝聚起来。
“还好。”他从大锅里飘出来,神情似乎有些窘迫,“让您见笑了。”
见鬼没事,涧舒了口气,转而问:“你有看见白书安吗?就是那个白白净净,穿着黑袍子,常常跟在我身边的那位。”
兰花指男鬼对长得好看的男人都印象特别深,想也不想,就直接伸手指向右方:“我看见差爷带他过去了,看那样子,魂魄怕是快散。”
涧的心咯噔一下跳到嗓子眼,赶紧朝男鬼道谢,然后一阵风似的飘过去。
等他赶到的时候,白书安的魂只剩下一个虚影了,模模糊糊、要散不散的样子,这个时候随便给一巴掌都能要鬼命。
但阴差们好像没有收手的意思,举起手中的黑色鞭子眼看就要抡下去。
这种地狱特制的刑具,专门用于对付灵魂,无论神魔鬼,被抽上一抽,都是会产生实质性伤害的。
鞭子犹如毒蛇扑兽般飞速朝白书安袭去,他却看也不看,身体无力支撑跪地的姿势,索性倒下来,闭上眼睛。
魂散了就散吧,他也没什么遗憾的,只是可惜那位莫逆之交,怕是等不到再次相见。
白书安如是想,耳边突然响起涧的呼喊:“快住手!”
紧接着,他魂体猛地被什么东西一拢,蜷缩起来,一齐在地上滚了几圈。
两个阴差也没想到,好好的工作怎么就被眼前不明物体给搅乱了,这样一来他们又要加班,脸色直接黑了十个度。
“喂,你是什么玩意?”阴差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对着纯白色的四不像的怪物问道。
只见那似球非球的物什展了展,竟然从中间开出一条缝,露出底下两张人脸来。
阴差眨巴两下眼睛,想起什么似的,惊讶道:“督察使臣大人?怎么是您?”
涧抖了下翅膀,洁白的羽翼缓缓张开,将底下护着的白书安放出来,道:“闲来无事,便过来瞧瞧。”
显然,白书安比两位阴差更惊讶,拖着一副羸弱的躯体,说话有气无力:“核查结束了?”
涧双手搀着他,背后翅膀“刷”地收进身体,白色西服上的两个破口自动合拢,接着忧虑道:“我没事,排除嫌疑就能出门了,只是……他还没消息。”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吹陌。
白书安吃力地勾起个笑,心想我也没问那谁啊,上赶着回答真是令人伤心,重色轻友的家伙。
想是这么想,其实白书安清楚,涧第一时间赶过来,放弃了什么。
“去找他吧,我这尚且无事,区区鞭刑奈何不了我。”他说。
涧眉头紧锁:“再受一鞭,你这魂就散了,逞什么能!”
他继而将视线转向阴差,目光带着兴师问罪之意。
阴差倏地吓出一身冷汗,天道之子,开罪不起啊,他赶紧躬身道:“还请大人明鉴,这刑罚的鞭数由生前功德决定,并非小的自作主张。按理说,鞭刑定量必是鬼魂所能承受之数,公文显示这位白先生还差一鞭,您看,可否……”
一鞭?涧回头看白书安,那透明的魂体就是半鞭都能要命。
绝对不行!他必须想办法让白书安逃过去,于是试图同阴差讲道理:“文书是死,人是活。您长年在地狱办差,想必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看他这魂体,哪里还撑得住?一鞭下去定是要散的。若真打散了,您也不好交代,便通融通融,救我友人一命,可好?”
如今之计,也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但愿这小阴差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给条活路。
阴差头一回被大人“您”来“您”去对待,颇有些受宠若惊,白纸似的脸愣住,眨巴两下眼睛,显然没回神,喃喃道:“可是我们是鬼啊,鬼也是死的。”
涧额角抽搐,这听了半天,敢情只听进去第一句,他不得不继续忽悠说:“鬼活着的时候是什么?”
“人啊。”阴差脱口而出。
涧拍拍手:“那就对了,你生前为人,死后亦保持人的思想和理智。说白了,你还是人,只不过是以鬼的躯体活着。”
阴差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恍惚道:“啊……这样吗?所以我还活着?”
“嗯,可以这么理解。”涧一本正经。
倒是白书安有些哭笑不得,涧向来实诚良善,如今这般说辞,倒是得了那满口胡话的死神真传,草稿都不带打一下。
果然是近墨者黑。
“什么活着死了,”后面另一名阴差走上前,一副不讲情面的样子,“涧大人,恕我直言,地府有地府的规矩,你刚来不久,还不了解,我等便当未曾听闻这番话。若真心为他好,你就速速离去,莫要耽误办差。”
涧没想到后头还藏了一位的阴差,油盐不进的模样完全让人钻不了空子,这该如何是好?
“我并非胡言乱语,书安已然无法承受,大家一看便知。文书也有可能出现错误,我可以去请示阎王,还请二位随我一起。”
阴差还是冷着脸:“时间未到,工作也未完成,我们不能离开。”
“大人,我们抽完这鞭,便可散职,不如等到那时,我在同您一起上阎王殿?”那如今还蒙着圈的小阴差说。
涧要崩溃了,等阴差抽完这鞭,白书安也归西了。不对,哪还有什么归西,灵魂应该直接变成泡沫没了。
白书安抓了一下他的衣角,小声说:“我真的可以,就一鞭,没什么大不了的。”涧看着对方,他活了百年,深知这一鞭抽下去的后果,他没法冒险,更不能看着朋友灰飞烟灭。
此时,隐藏在白色西服下羽翼正蓄势待发,若不是道理讲不通,他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对不住了。”涧低声说,转瞬间,一双翅膀破开衣料骤然大展,将白书安护在身下,同时隔开两位阴差。
前头油盐不进的阴差迅速扬起锁链,与涧对峙,“大人这是干什么?要与地府作对吗?”
涧的翅膀足有两米宽,轻轻松松卷起白书安,捞进自己手里:“今日多有得罪,过后我会亲自上阎王殿解释清楚的。”
说罢,他抓着白书安,展翅腾飞。
然而只腾空几米,那阴差竟不折不挠地追上来,甚至扬起锁链朝涧袭去。
涧躲过几鞭,非得更快些,谁知那阴差将锁链一分为六,六条同发直直冲向他。
两人在紧追不舍的锁链下快速穿梭,白书安突然看见涧的翅膀根处有一道很明显的血痕。
“你受伤了!”白书安说。
涧完全没感觉:“哪里?”
“翅膀。”
底下倏地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声,凄厉骇人,比寻常鬼怪的声音大上好几倍,阴差因这突兀的叫声分了神,转头就发现涧他们已经不知所踪。
“都怪我,害你受伤了。”白书安满心内疚,在人间与地狱交界的百米高空中频频回头去看那伤口。
涧摇摇头,银色的发丝盖住伤处,“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出去。还有,方才那声叫喊来得太及时,着实奇怪,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安,必须要回去看看。”
“不行,要走一起走,你若回去了,定要受阎王怪罪的。”白书安说。
涧笑了笑:“我是天道之子,阎王不会拿我如何,更何况我还要向他禀明情况,为你争取减刑。若是两日后,我出去找你,便是成了;若没等到,你便自行离开。在天地做只逍遥鬼,总好过困在地狱不见天日。”
白书安顿时不乐意,摇头摆手:“涧,如此我不会心安的。”
涧没多说,直接一手刀将鬼魂劈晕了。
地狱第十四层,女鬼披头散发,魂魄被一片片慢慢撕下来,凌迟般折磨。
“说,督察大人是不是早就计划好要来劫狱?他还吩咐过你什么?”阎王的亲兵厉声问道,挥手又将一片魂扯掉。
女鬼发出惨烈的叫声,撕心又阴森,却不说一个字。
涧回来时,藏在草虫里,便看到这惊悚的一幕,立刻认出女鬼是他第一日就职在阎王殿上撞见的那只。
他记得他当时还帮她说过话。
莫非就是这女鬼帮他拖延了时间?
涧一下攥紧拳头,双腿使力,随时准备冲出去。他劫得了一个,就能劫第二个。
这时,手腕突然被人握住,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哦豁,我不在,竟闯出这么大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