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太向姜诺坦白:“你们刚来时,说要去宜城才路过我们村,我就认定是说谎,觉得你们不是好人,因为宜城现在全塌了,乱得很,哪里还会有人要去。”
“这没什么。”姜诺淡淡道。
这个世道,没点警觉心反而才是怪事。
她看天色越来越暗,又要接近天黑,便说道:
“这里的塌陷太厉害,道路损坏很严重,我们不得不改道而行,才来的这个村,老人家,我想跟你了解一下宜城的具体情况,还有路怎么走比较好?”
刘老太听姜诺的问话,察觉到她是准备离开了,神色一瞬间有些寂寥。
“小姑娘,你们走之前,我能不能打听一下基地的事?”
“可以。”
“你们南江第一基地,是不是要走很久?几天能到?路上危险吗?”刘老太身子前倾,目光殷切。
“你们村的人是集体结伴而行,这个人数应该没事,歹徒一般是选择那些比较落单的幸存者。”姜诺回答道,“他们应该是可以平安到达的。”
刘老太听了,欣慰点了点头,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她又问,“那基地的情况怎么样?我女儿、女婿两个人带了两个孩子,他们有30多积分,算上我的50,手里有80积分,你说,他们要是到了基地里,会好吗?”
姜诺抿了抿嘴唇。
不同基地的物价几乎是统一的,她对这个还真挺熟悉。
80积分做不了什么,进了基地就要做工了,体力消耗后必须要吃饱,就夫妻两人还勉强能行,再带两个孩子,不会好。
再过几年,等基地建设成熟后,会逐渐有一些对儿童的福利,可现在,只能靠父母撑着。
看着刘老太那担忧而殷切的双眼,姜诺还是选择说实话。
“不会太好,但好在一家人可以在一起。”
刘老太点了点头,轻声一叹,“我也知道是这样,其实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苦过来的,后来日子好了,就不舍得孩子吃一样的苦,但他们现在也做人父母,该担的责任,总得去担起来……那么多人涌向基地,国家哪里管得过来?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有困难总能克服的。”
她接着又向姜诺问了基地的环境,住所等问题。
总归还是放心不下女儿。
问完以后,她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隔着空地,远远望着对面那一堆坟包,忽然笑了笑。
“所以我们没去是对的。他们都够难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要是去了,路上是拖累,到了基地也是拖累,不管我们说不过去,管了我们大家一起受罪……我这决定,是对的!”
说到最后,她语气变得坚定起来。
姜诺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些老人,出生在资源匮乏穷困落后的年代,吃苦奋斗了一辈子,没等到安度晚年又迎来末世,默认自己是拖累,一个接一个无声的死去了。
会有人记得他们吗?
眼见天很快就黑了,刘老太对姜诺道歉,“对不起,耽误你们事了,我一个人在这呆着,好不容易有人过来,忍不住就哆里哆嗦的拉着你说话……我也没有几天可活了,死之前遇到你们,我很高兴。”
姜诺微微皱眉。
不远处一直没有说过话的云曜却在这时,忽然走了过来。
他来到刘老太的面前,因为他太高了,刘老太只得仰起脖子,有些困惑抬高了头看他。
云曜缓缓蹲下,总算勉强与她平视。
“你想活吗?”云曜问,“如果你想活着,我可以帮你。”
云曜的眼神很沉静,刘老太看着着,反应也是平静的,“年青人,你能怎样帮助我呢?”
“我可以送你去基地,也可以让人收留你,你的身体还有生机,可以再活下去。”云曜轻声道。
姜诺知道他不会随口胡说。
他这样说,看来以刘老太的身体,起码还有好几年可以活。
当然,这是在不饥饿不受冻的前提下。
“不必了。”
很意外的,刘老太摇了摇头,拒绝的非常坚定。
“我不会离开安临村,也离不开。”
她摸着手腕上的镯子,轻声道,“不是我老太太吹嘘,我们这村里,我是第一个出去做生意的人,我先在外面打工,又摆摊卖餐点,后来进工厂,等后来手里有点存款,又赶上国家发展政策好,就跟村里合作,开了个服装厂。”
说到这里,她眼睛逐渐有了光,仿佛回到了那个奋斗的荣光岁月。
难怪姜诺觉得她谈吐间很有见识,果然是有点子人生阅历的。
“那年头,是人都跟我说,你一个女人在家生孩子照顾家就够了,总出去折腾什么?我心里就不服气,非把这厂子开起来,最后看我赚了钱,十里八乡的,谁人不眼红?我这人不小气,只要你好好合作,认真做事,我可以带着你干!”
她望向远处楼房的残骸。
正是曾经惊艳过姜诺的那幢梦中情楼。
城堡一般的外形,又高大又漂亮,碧蓝的天空下,它被鲜花环绕,属于路过都想拍照打卡的程度。
“那房子就是我修的,我能赚钱,就想让我家人孩子都在一起,大家住的舒舒服服的,看我家建了房,邻居亲戚也都跟着建了起来,我们这些房子,比城里那楼可漂亮多了,从公路边上过,可显眼了。那时候远近的人们,谁不知道我们安临村?以前安临村的姑娘嫁到城里,还要被嫌弃,后来城里的想娶我们姑娘,我们都不答应。”
刘老太目光又转到村子的四周。
“不止房子,还有这里的公路,商店,我们的广场、小花园,工厂、果园……全都是这些年大家一起建起来的,别看现在塌的难看,以前可漂亮了……”
她认真看着云曜,对他道:
“年青人,谢谢你的帮助,早些年也不是没人劝我,说外面生意更好做,环境也好,还有人劝我出国,给女儿整个国籍,我都没听,何况活到这个岁数了,离不开了。”
说完,她又指向远处的坟包,最新的那一个。
“那是老林,他是大学生,当年下乡过来的,跟着大家一起奋斗,他媳妇嫁给他时,大家都说老林最后要回大城市的,你留不住他……可到最后了,他也没有走。”
接着,又指向旁边的土包。
“那是吴老婆子,我们服装厂里,她教了16代徒弟,多少人跟着她学了一手养家致富的本事,她可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那些样品送来,她无师自通就会打版,又快又好,我们厂第一批出口货就是她监工出来的。”
“还有她哥哥,没上过一天学,脑子却灵活得很,耕田种地开拖拉机,一个人干几个的活,得过红旗手,拿过模范,后来带着施工队给村里建房修路,他两个儿子都送出国了,他骄傲得很,却死也不肯跟过去,一直留在了村子里……”
“在他后面是李会计,这人一辈子扣扣搜搜,什么都算计,但给村里做建设,他又一样都没落下……”
“在我坑位旁边的,是我家老头子,当年跟着我一起出去打工,走南闯北,又陪我建厂创业、照顾老小,是我坚实的后盾,现在他躺进去了,你们说,我能自己走了吗?”
刘老太指着那一个一个的土包,述说他们的故事。
那是他们一个一个亲手埋藏的亲人、伙伴、朋友。
“我的根就在这,几十年根深扎入地里,又怎么离得开呢?”
没有人不畏惧死亡。
但在死亡面前,又有一些是绝对无法被改变的东西。
她已经太老了,老到只想落叶归根,与尘土作伴,无法迁移到别的地方。
云曜听了,对她点了一下头,“好。”
他声音轻轻的,没有要勉强的意思。
刘老太望着他,“但我求你一件事,我女儿叫刘雪婷,你要是在基地见着她有什么困难,麻烦请帮她一把。”
云曜道,“只要她值得活下去,我会帮助她。”
这并不算一句承诺。
但刘老太却仿佛安心了许多,她连神态都变得放松了,不住的点头,向他们道谢。
“是我运气不错,临死之前还能遇上你们,还能听我这个老婆子说这么多哆嗦话……我现在真没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