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二载,元月。
上元节已经过了,长安城想必又是繁华满目。而在雁门郡,天地间还是一片白雪皑皑。
有雁鸣声划破长空。
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雁门山时开始在空中不断盘旋,直到口中的芦叶落下,方才飞过。因此景象,有了“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之说。
与雁门山对峙的一座山名为隆山,两山相夹,岩壁峭拔,中有一路,盘旋崎岖。
绝顶之上,一座雄伟的关城屹立着,正是有着“天下第一关”之称的雁门关。
是日,有一男子裹着胡裘,从南边赶马行向雁门。他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眼角有深深的皱纹,眼神中有着饱经世事留下的沧桑与透彻,当离那雄伟的雁门关渐近,他开口吟起诗来。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
“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
“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
“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诗声高亢,传到了关城之上,有守卒从墙垛上探出头来,喊道:“来者何人?!”
男子拉下裹在脸上的围巾,显出一张苍老的脸来,在饱经岁月的痕迹间,依旧可以从他的皮肤看出他出身富贵,且年轻时一定极为英俊。
他五旬左右年岁,气质潇洒,虽没摆出表情,却也有种春风般的笑意。
“代州都督府录事参军。”他抬起头,报了官职之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崔颢!”
雁门关上,那士卒收回了脑袋,不多时,有个戴着头盔的将领探出头来,问道:“可是‘大唐七律第一’的崔颢?”
“不是!”
崔颢果断应了一句,哈哈大笑道:“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崔颢。”
过了一会儿,关城门被打开,几名将领迎了出来,核验了崔颢的官身。
为首的一名老将眯着眼,时而把那文书凑近,时而拉远,看了一会,喃喃着“以监察御史任职代州都督府门下”之后朗声大笑道:“就是崔颢,让李白搁笔的崔颢。”
“燕将军,这是何意?”有个年轻的将领问道。
“连此事你都没听过?早让你多读些书。可知眼前这位是何人?他年少登科,写下了《黄鹤楼》一诗,曾让李白为之搁笔,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慨。”
“将军过誉了。”崔颢连连摇手,道:“此事不过是世人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崔公的《黄鹤楼》是怎样的诗?”年轻将领又问道。
崔颢不等老将军吟出来,抢先问道:“还未请教将军高名。”
“老夫燕惟岳,大同军副将。”老将军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年轻将领,道:“薛嵩、薛岿,他们是两兄弟,皆是三箭定天山的平阳郡公之后。”
薛嵩、薛岿兄弟俩都很年轻,不到三十岁。薛嵩唇上留着短须,沉默寡言;薛岿二十余岁,显得更活泼些,方才不停问话的便是他。
而如今的大同军使、雁门关守将,也同样是平阳郡公薛仁贵的后人,乃是薛讷薛丁山之子、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之弟,薛直。
很快,燕惟岳便带着崔颢进了雁门关,见了薛直。
薛直正站在北面的城楼上眺望着,崔颢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茫茫的山川、天地静默,不太明白薛直在看什么。
“老夫得到信报,有契丹兵马南下,崔参军可是为此事而来的?”
“薛将军原来知晓。”崔颢道:“韩节帅对此很担心,遣我来问雁门关的情形。”
他口中所称的韩节帅,正是如今河东节度使,兼领代州都督的韩休琳。
薛直问道:“节帅为何不遣一名熟悉道路的老卒前来?”
崔颢听得他言下似有轻视自己的意思,神色一凛,道:“我正是熟悉道路的老卒。开元中,杜希望杜公任代州都督,我便在其门下为幕,那首《雁门胡人歌》便是当时所作。”
“闻道辽西无斗战,当年辽西无战事,如今却不同了。”薛直皱了皱眉,目光深沉了起来。
崔颢抱拳道:“我出生博陵崔氏,年少登科,薄有诗名,世人皆视我为文人雅客,冠我以轻浮之名,不信我能于仕客上有所作为。可我游历边塞多年,饱经戎旅,实可担一‘老卒’之称,薛将军可信?”
薛直这才回过头看了崔颢一眼,眼皮一抬,目光绽出些讶异之色,点了点头。
“我先反问崔参军,节帅为何要担心雁门关的情形?”
崔颢一愣,道:“自然是因契丹南下。”
“崔参军这边请。”
城楼内的桌案上摆着一张舆图,大致绘制了河东的几支军队的驻防范围。
薛直引着崔颢到了地图前,抬手指点着,道:“在雁门以北,还有横野军、岢岚军、云中守捉,契丹人即便是南下了,也并非雁门关首当其冲,节帅为何不去问这诸军,反而来问我?”
崔颢笑道:“自是因为我先到了雁门关。”
“好。”薛直道,“既然节帅问我雁门关局势,我便直说了,我如今更担忧的不是契丹,而是范阳。”
“何意?”
薛直略略沉默之后,指着舆图上雁门关西北的方向,那里是横野军的驻地,也是河东、范阳两道之间的交界处。
“开元四年,同罗、拔曳固等九個突厥部落因不堪忍受默啜汗的暴政,归顺了大唐。朝廷乐于接纳他们,但也担心他们日后会叛乱,遂将他们拆分,编入了河东各军,其中,横野军接收了五部,这突厥五部的首领分别授予前、后、左、右讨击大使,驻扎蔚州,守着飞狐口。”
崔颢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目光落在地图上,方才意识到横野军驻地的重要性。
蔚州、飞狐口是什么地方?是太行山八陉之一,是河东与范阳互通的要道。
薛直又道:“这些年,朝廷发生了几桩事。同罗部首领,称‘阿布思’也好‘李献忠’也罢,叛逃了,在此之前,安禄山几次请求把阿布思的族人迁至范阳;另外,安禄山还斩杀了不肯听从他命令的突厥左贤王哥解,整编了哥解的族人。”
“薛将军的意思是?”
“安禄山之所以对归顺的突厥诸部如此在意,你认为他目的在何处?”
“横野军?”崔颢想了想,道:“可横野军属于河东节度,安禄山作为范阳节度,怎可能插手得了?”
薛直道:“太行山一带,物资补给困难,河东边军人数众多,朝廷负担甚大,因此一直鼓励屯田、屯盐,使河东兵马自给自足。其中,岚州一屯,蒲州五屯,云州三十七屯,大同军四十屯,横野军四十二屯,横野军的规模一直是最大的,他们还制作土盐。”
“土盐?”
“所谓土盐,就是从已经盐化的河床中提取粗制盐,横野军盐屯效果颇显著,一个盐兵最多一年可收盐一千五百石。”薛直道:“有了这些重要物资,横野军遂一直与突厥、契丹诸部,以及范阳,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
崔颢道:“薛将军何不直说,你担忧的是何事?”
薛直沉吟着道:“范阳那边的消息一直称很快就要灭了契丹,可刚过了年节,便有契丹兵马南下,为何?”
“许是被范阳军打得丢失了牛羊,想趁着开春,前来劫掠一番。”
“秋后不来,却在这时节来?”薛直摇了摇头。
话说到这里,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崔颢虽然一直在发问,其实是一个极聪明的人,早已听懂了。
“我所担忧的是,安禄山若有反意,收买了横野军、勾结了契丹,即可轻易以武力占据河东啊。”薛直却还是直说了出来。
“这……会吗?”
“韩节帅遣你来问,难道就没有猜想吗?”
“这一切都只是薛将军的猜测。”崔颢道:“可有实证?”
“没有。”薛直道,“老夫所说的,不过是猜测。”
崔颢良久无语,再次转头往北面望去,这次终于明白了方才薛直是在看什么。
那茫茫山川之中,原来是那般危机四伏。
“薛将军。”末了,崔颢一抱拳,道:“将军方才一见面便信我,而我亦信将军,这便去向韩节帅复命,请他遣兵来助将军守雁门。”
薛直微微一叹,点了点头。
于是崔颢在雁门关歇了一夜,次日便策马赶回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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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依旧屹立在那,偶尔能听到空中响起几声雁鸣。
薛岿站在城墙上,极目远望着崔颢的背影,无不遗憾地道:“那大诗人就这般走了吗?也没有留下一首诗。”
“你又不读书,听什么诗?”
“燕将军喜欢诗,若是崔颢能为燕将军作首诗,他该多高兴。”薛岿道。
他却没留意到燕惟岳已经走到了他身旁,用苍老的声音感慨道:“老夫能见崔颢一面,已足慰平生了,岂还需要什么诗?”
“咦。”薛岿道,“燕将军往日可是说,见到李白才算是足慰平生,如今怎就成了崔颢。”
“那还不是因为……”
“我知道,因为崔颢题诗在上头,比李白还厉害些。”
燕惟岳嘿嘿一笑,心中道:“那还不是因为根本就不可能见到李白了。”
以他的年纪,守在这雁门关,怎么想这辈子都不会有与诗仙见面的机会,见见崔颢也就知足了。
“对了,你兄长呢?”
薛岿道:“去领家书了,驿使可算把家书送来了。”
说到家书,燕惟岳脸色一黯,有些愀然不乐。
薛岿见了,眼珠一转,终是没忍住想把一个消息告诉燕惟岳。
“将军,你可记得我与伱说过,我本家兄弟中也有一个大诗人。”
“唔,你吹得好大一头牛,不如去把我们的屯田给耕了。”
“真的!”薛岿道,“我阿弟之前就写信来了,说那名满天下的薛白算是我们家走丢的六郎。”
燕惟岳显然不信,笑了笑,捋着被风吹乱的白色胡须,道:“吹,接着吹。”
“我没吹。”
“我是说这风,风吹啊吹。”
“真的。”薛岿大急,道:“阿兄还写信给了七郎,说雁门关里有一位燕将军,无儿无女,只喜欢诗。请七郎让薛白给燕将军写一首诗哩!”
“哈哈哈。”
燕惟岳大笑着,不把薛岿的话当回事。因为这薛家兄弟虽说也算是薛仁贵之后,可惜却有个不成器的阿爷,滥赌得不成样子,最后落得亲戚嫌恶。
就这样的家境,哪能攀上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当亲戚。
“将军你可别笑,一会我阿兄回来了,你一看便知。”
“好好好,我信你。”燕惟岳莞尔道,“可我不喜欢薛白的诗,我只喜欢李白的诗,你们可能让李白替我写一首诗?”
“哎,你……”
薛岿终于是被逗得跳脚了,正要发誓赌咒,却见薛嵩终于呼哧呼哧地登上了城楼。
“阿兄!”
“七郎来信了!”
薛嵩往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此时难得显露出了欢喜之色。尤其是看到了燕惟岳之后,更是展颜露出了两排大牙。
“将军,我兄弟托人给你写了一首诗,你快看看!”
燕惟岳一愣。
他不信薛岿,却很相信薛嵩,此时才意识到这兄弟俩真认识薛白,还真让那名满天下的大诗人给自己写了诗,不由兴奋地心肝发颤。
“真的?”
“你看!”
一个信封已被递在了燕惟岳手里。
他顿觉狂喜,正想打开信封。
“呜——”
忽然,悠长的号角声打破了雁门关上百无聊赖的戍戎生活。
众人转头北望,只见远处的高山之上,一道狼烟冲天而起,接着,更近之处又是一道狼烟。
“敌袭!”
“点狼烟!”
号角声更加高昂,很快,薛直已全身披甲登上了战台。
燕惟岳顾不得看,把信收在怀里,吆喝着,命令雁门关守军集结。
随着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盔甲铿锵作响,一队队唐军站在了城垛处,执着盔甲、弓箭,严阵以待。
忙忙碌碌,到了正午时分,远处的敌人渐渐逼近了。伴着烟尘飞扬,马嘶声喧仰,一队队骑士冲进了唐军的视线当中。他们披着皮袄,编着头发,手执弯刀与弓箭,狂放地叫嚣着。
“契丹人!”
“啖狗肠,契丹人是怎么到的雁门关?!岢岚军呢?!”
“岢岚军被全歼了不成?!”
“……”
唐军将领们根本想不明白契丹人为何能这般神兵天将,因此军心大为动摇。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契丹的兵力远超他们所料,那烟尘自从被扬起就没有再落下去,骑兵源源不绝地涌来,绵延至天边,看不到尽头。
燕惟岳被震惊到了。
他在边军待了一辈子,与突厥、契丹、奚都战斗过,还从未见过这些草原部落能攻到雁门关下。
号角声、鼓声接连不断,双方各自调整,对峙。
春日的阳光灿烂,照着将士们身上的盔甲,晃着耀眼的光。
燕惟岳布置妥当,眼看着契丹人还没开始攻城,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冷静,此时才想起怀里还揣着一封信。
他背靠着城垛坐下来,掏出信,打开,过程中手指莫名地一直在颤抖。
“嗖嗖嗖嗖……”
有箭矢从他头上飞过。
“放箭!”他大喊道,心想着开战了,这不是看信的时候。
正要收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首诗吸引住了。
那诗名为《雁门老将行》,第一句便写出了当前契丹人大军压境、兵临城下的危急气氛。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燕惟岳愣在那儿,目光仿佛透过信纸,看到了整个战场。
他心想着,这诗写得比崔颢的《雁门胡人歌》要好,且还是赠他的,心中不由涌起无限的满足。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把后面的诗句看过,燕惟岳咧开嘴,大笑起来,郑重把那信纸收好,起身大吼。
这一刻,诗意与战意同时在他心中迸发开来。
大唐的诗,尤其是大唐的边塞诗,寄托着的是这个恢宏的时代里顶天立地的男儿们无尽的豪迈梦想。
“儿郎们!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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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的战事来得突然,契丹人兵力雄厚,且忽然杀到城下,使得城门上的守军有些左支右绌。
战斗进行了三日,薛直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显得忧心忡忡。
这日,契丹人鸣金收兵之后,他招过燕惟岳,以沉郁的语气道:“若再无援兵,雁门关只怕守不住了。”
“将军,为何?”
“还没看出来吗?”薛直从城楼上望向契丹大营,道:“区区契丹,岂有如此攻势?那其中是横野军啊。”
“怎可能?!”
燕惟岳冲到城楼边,极目望去,想要看清那藏在黑暗当中的真相,看到的只有点点的火光。
他很快就相信了薛直的判断,道:“若是横野军,是突厥人反了?随着谁造反?阿布思还是……安禄山?”
薛直没有回答,道:“代州的援军还未来,再派人去催一催吧。”
“喏!”
燕惟岳转身之前,想到一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纸,递给了薛直。
“请将军一观,这是薛白赠我的诗。”
“哦?”
虽是情势危急之下,薛直还是展露出了镇定的微笑,接过那封信,轻声念了纸上的诗。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留意到燕惟岳还在城楼中,遂道:“燕将军,把这张纸送我可好?”
“这……好吧。”
薛直也不客气,留下了那信纸,低着头看着那纸上漂亮的楷书,喃喃道:“薛白?”
他转身回了起居室,从柜子里翻出几封信,展开来,对照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暗忖燕惟岳没骗人,还真拿到了薛白写的诗。
之后,他翻找了一会,念叨了七个字。
“云中军使,王难得。”
~~
燕惟岳原本只是想炫耀一下,没想到弄丢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诗。
他把手伸进头盔里挠了挠那稀疏的头发,两步一回头地走出城楼,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
“不妨的,诗是写给我的……薛岿!”
“在!”
“你去代州,催促韩节帅出兵。”
“将军,让旁人去吧,我想跟着我阿兄。”
“这是军令!谁许你多嘴,滚!”
“喏!”
薛岿回头看了一眼薛嵩,不敢逗留,忙不迭地便跑下了城墙,拉过两匹战马,打开南门奔出雁关门,直奔代州。
那“哒哒”的马蹄声渐远,薛嵩回过头来,郑重向燕惟岳执了一礼,道:“多谢将军。”
“这仗不好打喽。”
……
仿佛是为了印证燕惟岳的这句感慨,次日,契丹军攻势更猛。他们仿佛有着无尽的弓箭、云梯,使得唐军几次都差点失守。
好在薛直指挥有方,才险之又险地守了下来。
鏖战到傍晚,正当唐军期盼着听到契丹人的鸣金声,以期度过这艰苦的一天之时,忽然有号角声从南面传了过来。
“那是什么?!”
将士们回头往南边看去,只见到了崎岖的山道上有一支兵马正往这边赶来。
一面红色的唐军大旗招展在风中。
待近了,果然见上面大书“唐河东节度使”字样。
“援军来了!”
欢呼声很快传开来,一个个满脸是血的士卒们展开了笑颜。
薛直也大步赶到南边的城墙,放眼看去,试图寻找着队伍中的韩休琳、崔颢。
首先到的是韩休琳麾下的几员大将,他们叫开了城门,策马而入,大喊道:“打开北面城门,放我等杀敌。”
“雁门的儿郎们!且看我等杀败契丹狗!”
代州来的兵马很快已列阵在城门后,随时准备涌出城杀契丹疲兵。
“哈哈哈!”雁门守军纷纷大笑。
欢喜之下,不等薛直吩咐,已有人顺势打开了北面的城门。
正此时,异变突起。
薛直正从城头上下来,询问着韩节度是否亲自率兵来了,忽然,“嗖”地一支利箭从城中射向他。
“噗。”
激射而来的箭矢射穿了灰甲,钉进薛直的左胸下方,当时血溅而出。
与此同时,雁门守军尚未反应过来,高扬的屠刀已经对着他们的脖颈猛然斩下。
前一刻,他们还沉浸在援军到来的喜悦当中,下一刻已成了“同袍”刀下的鱼肉,不可置信地、愤怒地、悲伤地被砍倒在血泊当中,任马蹄踩踏着他们的身躯。
“杀!”
几员骁将从代州军中驱马而出,语气凶狠地喝令着。
“全歼他们!一个活口不许留!”
“杀绝!杀绝!”
薛直被利箭射倒在石阶上,惊怒之下瞪大眼看去,赫然认出了那几人。
安守忠、蔡希德、何千年……俱是安禄山手下将领。
一瞬间,薛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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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然是安禄山已经到了代州,出其不意地取代了韩休琳,才有可能把兵马从南面调动到雁门关来。
至于北面的契丹军,薛直早就猜到那是安禄山联合了契丹人,并派横野军引他们来攻。
~~
“安……安禄山……反了!”薛直大吼。
但那一箭伤到了他的肺腑,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只好勉强支起身来,艰难地往石阶上奔去。
箭矢不停向他射来,与此同时,反军也已杀上了石阶,混乱中,有人冲上前护住他。
“将军!”
薛直仓促一看,只见是燕惟岳,他连忙道:“安禄山反……你带人去……云中守捉。”
“将军,我们走。”
燕惟岳四下一看,雁门关前后都已被夹击包围了。
他唯有寄望于借着夜色深沉,看能否带着薛直从东、西那险峻的山上离开。
“薛嵩,你擅攀爬,你来拖着将军。”
“别管我。”薛直竭力催促道:“告诉王难得……找朔方……郭子仪,走……这是军令!”
他说着,他伸手入怀,好不容易才用那满是鲜血的手摸索出一封信纸来。
那是薛白写给燕惟岳的诗,他知道燕惟岳爱诗,他一定不能夺人所好。原本就没想留下的,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败亡了。
“拿着。”
薛直手一推,推开燕惟岳,走向城头上的士卒们,想要组织起防御。
今日旁人能逃,他薛直一定是不能逃的。
因为他阿翁是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他阿爷是屡破突厥、吐蕃的薛讷,他继承了父祖的姓氏,便绝不敢辱没。
咳了两口血之后,薛直用最后的力气喊道:“儿郎们!随我杀敌!”
这是他阿爷薛讷每次出征时都会喊的话。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蕴藏的是薛家爷孙父子三代人对大唐的忠诚、对士卒的体恤。
而在这次,薛直想要用来激励士卒们的话还有更多。
他想到了大唐对薛家的恩荣,在心中喃喃了一句诗。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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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绝!”
回应薛直的是反军凶狠的吼声。
反军人多势众,如潮水一般拍打着这雄伟的关城。
是役,守军力战不敌,血洒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