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气已暖,长安更添丽影。
街市上,五陵少年骑着骏马,带着美貌可饶新罗婢出城踏青;女子们的衣着愈发轻薄,肆意显出娇美的身躯。
满城红妆,柳绿莺啼。皇城外忽响起爽朗大笑,惊走了枝头的鸟儿,羞走了围观的少女。
“薛郎当面,在下刘长卿,字文房,早盼与你详叙情谊。不如一道去平康坊嫖宿?!”
话的男子二十出头,身长玉立,举止洒脱。话间,转头看向那些裙摆飞扬的窈窕身影,眼睛一亮,随口便吟出几句诗来,甚显风流。
“曲房珠翠合,深巷管弦调。”
“日晚春风里,衣香满路飘。”
当即便有妇人往这边掷花,正站在街道边话的六人衣襟上登时落满了花瓣。
“看,是春闱五子呢。”
“怎有六个?哦,带了个眼睛的胖书童。”
有打扮奢华的美妇上前,邀六人往她家中作客,刘长卿虽想去,却被元结拉住了,避入务本坊,才清静些。
“哈哈哈,不去也罢,我等去嫖最美的歌姬!”
杜五郎扫着身上的花瓣,苦恼于这些纠缠,问道:“几位兄长,不知你们覆试如何?”
“欸,考都考过了,只等放榜便是,且先到南曲坐下再聊。”
“我与五郎年岁还,就不去了?”
“薛郎此言差矣,我像你这般年岁时,可比如今更为风流,因此被阿爷送到嵩山书院苦读。”
“文房,莫在纠缠。薛郎君投怀送抱的尚且应付不来,岂有花钱去嫖宿之理?”
覆试之后,元结放松下来,一句戏言,逗得刘长卿哈哈大笑。
他们只好约定先去酒楼坐坐,其后元结、刘长卿、皇甫冉自去平康坊。
杜甫也不去,他原本家底还算殷实,丧父之后家道中落,加上到长安科举花费巨大,已经彻底沦落为寒门了,不愿去那销金窟。
众人落座,春闱五子还有些秘事要私下商议,因此合力灌刘长卿。
饮了一圈,薛白脸上泛了酡红,刘长卿反而愈发热忱,聊起过往的风流蕴事。
他在薛白这年纪时到嵩山读书,与一女尼相好,将那禁忌的少年情事得缱绻动人,完他才半醉,兴致一起,唤店家借来琴,当众抚弦而歌。
“五年持戒长一食,至今犹自颜如花。亭亭独立青莲下,忍草禅枝绕精舍……”
一曲罢,刘长卿揽住薛白的肩,笑道:“听闻,伱曾向右相府提亲被拒。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让李娘子当个女冠,便能与你长期来往了。”
“文房兄醉了。”薛白其实已有些醉了,道:“我与哥奴结仇,岂好误了她?”
“哈哈哈,薛郎太拘谨了,谁管这些?若照你这般,圣人还能先纳武惠妃、再纳杨贵妃吗?”
刘长卿这句话听着放肆,旁人皆只是大笑。
他又有个朋友乃京兆杜氏之嫡子,名叫杜位,也是爱慕哥奴之女,正是他出的主意,让杜位拐了相府千金私奔云云。
“杜兄云浮风骨,自然不羁,真男儿也!哈哈哈……”
听闻这事,杜甫也击箸称善。
元结笑道:“相比而言,薛白确是太拘泥了,戒律比女尼都多。”
“哎,他就是太自重了。”杜五郎道:“不过,君子自重,也是我辈当学的。”
“大丈夫当世,当风流豁达。如此婆婆妈妈,简直束缚了我大唐睥睨万邦之雄风!”
刘长卿恨不能站在桌子上嘲讽薛白,仰头饮了酒,开始从高阳公主与辩机的风流事起,洋洋洒洒讲述贵胄之女出家为冠与青年才俊交往是多么正常之事。
他雄辩滔滔,一番话,竟让薛白恍惚觉得自己被程朱理学、明清礼教束缚的思想是那般落后、狭隘。
当今,风流不影响上进,不风流反而要让人看轻了。
大唐盛世的开放、包容,确是往后一千余年从未再有过的。
是夜,薛白回到家中,青岚忙前忙后,非要熬醒酒汤,坐在榻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郎君,烫吗?”
烛光下,少女吹着勺里的汤,嘟起的嘴唇泛着漂亮的水润光泽。
她的拇指翘着,细,嫩红,让人想捏一捏。
即使在杜家,她也不是粗使奴婢,近来似乎更娇嫩了许多。
“郎君?看我做什么?”青岚声问道。
“你,想当我的,侍妾吗?”
薛白虽久经人事,还真是从未问过如此堕落的话,尤其是对着这般青涩的姑娘。话中间停顿了几次,全无大唐男儿潇洒豪纵的风范,此时倒真像是十多岁的束发少年了。
青岚先是一愣,头一低,应道:“郎君误会了……奴婢是逆罪贱籍,当不了侍妾的。”
罢,她飞快偷瞥了一眼薛白,跑回耳房里。
捂着衣领躲回榻上,青岚探出头看了一眼,没见薛白追进来,一时对自己也很是着恼,干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她倒不是礼教拘束,而是然的害羞。
转眼到了覆试放榜日。
皇城台省依旧空空如也,拟定好的进士名单被送到了右相府。
待看到了最末多了两个名字,李林甫皱了皱眉,问道:“如何回事?”
“回右相,裴宽强压王中丞,直接放榜,礼部主考官崔翘不敢反对。”
“裴老狗嫌命长了。”
堂堂御史大夫,汉代的三公之一,仅仅是添了两个科举名额,甚至连名次都没变,李林甫却被激得杀气腾腾。
他心知自己猜得没错,裴宽与人联合要与右相府为敌了,在此事中上蹿下跳、牵线搭桥的正是薛白。
“薛白近日在做什么?”
“还是每日读书,另外,去了玉真观几次……见了十七娘。”
面对这样的回答,李林甫却也没有发怒,骂了一句“狗贼好胆”,开始安排应对。
无非是督促裴敦复举报裴宽,再搜查裴家,找到裴宽与东宫交构的证据,再把薛白等人牵涉进去……很简单的计划,右相府排除政敌只用这一招,屡试不爽。
唯薛白这种蝼蚁已逃了两次,但凡事不过三。
“阿郎,十一娘来了。”
李林甫本没耐心处置家事,但皱了皱眉之后,还是让这个女儿过来。
不一会儿,李十一娘带着她的夫婿杨齐宣到了大堂,还未开口,便被骂了一顿。
“你教的好道理,让姐妹们随心所欲。眼下倒好,十四被拐跑了,十七尽日在道观与畜生眉来眼去。”
“阿爷,这有何打紧?”李十一娘不怕,反而笑道:“女儿安排十七娘到玉真观,不正是为了让她开窍吗?她嘴里得冠冕堂皇,要修道,要清静,当女冠还不是为了自在与男子往来。待回头她将薛白勾到手玩弄几次,厌了腻了也就罢了。往后与玉真公主一般自由自在,也无甚不好。”
这一番言论,李林甫听在耳里,竟是点零头。
他确想弄死薛白,此时也觉得若弄死前没让女儿玩玩那竖子,或许会让她遗憾。
“这是事。”李林甫道:“十四又是如何回事?可是你纵容她的?”
“女儿可没告诉十四娘可改嫁杜位,不过是……”
“老夫不管你了什么,去找回来。”
李十一娘是个爽利性子,竟还反驳道:“依女儿看,让十四嫁了京兆杜家也好,想来对阿爷是利大于弊吧?”
李林甫沉默了半晌,意识到此事似乎是有利的。
只是狭隘的心胸,让他不愿忍受这欺辱。
忽然。
“右相,不好了!”
这次竟是王鉷亲自来求见。
李林甫无心思再管家中事,带王鉷到偃月堂秘议。
“右相,裴宽老匹夫有大动作!”
李林甫当是覆试名额之事,不悦道:“早吩咐你除掉他。”
“裴敦复已检举,我手下御史今日便要弹劾,但裴宽抢先一步递了奏折……”
“没有,台省并未收到裴宽奏折!”
“坏便坏在此处,那奏折直接递进梨园了。”
李林甫猛地转过头,眼中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岂会如此?”
“想必是杨三姨带进宫交给贵妃。”王鉷道:“裴敦复还献了五百金到虢国夫人府,称裴宽冤枉他的部下。杨三姨收了钱,转头便助了裴宽一臂之力。”
“奏折是何内容?”
王鉷没有回答,但两人都很清楚,裴宽与杨三姨素来没有交情,杨三姨突然间给这么大的面子,那奏折必然是支持榷盐法了。
“右相,万不能让他们一并促成榷盐一事啊。杨銛得裴宽,如太平公主得裴谈。”
李林甫当即招人,吩咐道:“本相要觐见圣人!”
一旦杨銛掌握实权,对朝堂上很多官员而言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下注的选项。
这影响或许不会立即显现,但会让右相的势力开始剥落,直到根基动摇。
“右相,刚得到消息,章仇兼琼、杨钊等人被杨銛招到府中了。”
宫城的回复未至,李林甫却先得到了这般一个消息。
他与王鉷对视了一眼,都没话,但都意识到了——章仇兼琼、杨钊没有派人来知会一声。
这些狗,鼻子是最灵的。
“右相,宫城消息,杨銛正在觐见,裴宽、章仇兼琼、杨钊等人皆在。”
李林甫再次派冉宫城求见。
他皱眉凝思良久,猛地抬起头,招人喝问道:“薛白在何处?可在玉真观?!”
“阿郎,玉真观并无消息传来……今日覆试放榜,想必此子正在看榜。”
礼部院墙外,人群中忽响起了一声娇呼。
“这覆试不公,薛白为何没有及第?”
不少前来榜下捉婿的老翁、少女们一听,再仔细往榜上搜寻,竟真没看到薛白的名字。
“咦,真的,薛郎竟未中榜,奴家岂不是白来了?”
“春闱五子中榜的三人都是成了亲的。”
有好事者听了,当即起哄,高声嚷道:“覆试不公,哥奴故意落黜春闱五子。”
刘长卿挤到前方,对着榜单看了许久,终是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心中失望,待再看到杜甫竟是最末一名,不由自嘲笑笑,心道连杜子美都只能勉强登第,无怪乎自己不中,且回嵩山苦读吧。
不远处一间酒楼上,薛白雇人抄来了一份榜单。
“恭喜三位兄长了。”
元结、杜甫、皇甫冉反复看了名次,又惊又喜,同时作揖深深一礼。
“兄长们不必如此……”
“须的,若非你为我们谋划,我等必要落榜。”
“这般来,子美兄确过中榜后大醉一场。”
杜甫笑了笑,眼神中却没了往日的狂放。
他很清楚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最末,并非因为才学。而在长安经历了这一遭,他已不为中榜而欣喜,心中的悲愤未消,反而沉痛了许多。
薛白没空去思量这些,满心想着让自己的势力在巨石夹缝中迅速生长。
“中榜只是第一步,有了授官的资格,下一步三位兄长当要谋官才是。”
“不错,关试之后便是守选,这比及第还难。”
所谓守选,就是要等朝廷官职空缺出来,有时三五年能出一个适合的阙员,有时须等十数年。即使出了阙,每年还有门荫、举荐、杂色入流的排队者累积在等着。
中了进士之后等了一辈子没当上官的大有人在,有人只等到岭南县尉之类的阙员,去了饿死在半路。
元结着这些,杜甫听着,眼神愈发沉郁。
“子美兄?”薛白问道:“怎么了?”
皇甫冉道:“子美兄最近总往城郊走,朝廷征兵陇右,见许多白发老者、新婚男子在列,有些触动吧。”
薛白点点头,道:“回守选,我已与裴公约定,今日便上表支持榷盐……若圣人能任国舅为盐使节,自有大量阙员,正是我等入仕谋身、徐图扫除积弊之机会。”
元结脸色凝重起来,有感激,有振奋,郑重向薛白行了一礼,道:“元结必当不负薛郎心血,谋身谋国,不忘今日之义。”
杜甫感触极多。
为这一场科举,他已散尽家财,凭薛白上下打点才末名及第,若再谋一个官身,又要打点多少?薛白今科没应试却为他们前后奔走,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他们,谋的还是税官,即使不要求他们偿还……但窥一斑而知全豹,可见吏治已崩坏到了何等地步。
这早已不是他所渴求的“致君尧舜上”,然而今已不名一文,他连推辞了这恩惠的资格都没樱
他本是敏感之人,一时间各种情绪漫在心头,感激、忧虑、惭愧、苦涩、期待……杜甫最后上前抱了抱薛白,拍着这少年郎的背,长叹一声。
皇甫冉则是什么都没,只是与薛白对视一眼,会心点零头。
大唐男儿终究性情洒脱,很快便收了这些儿女情态,爽朗大笑。
“走,到雁塔题名去!”
“子美兄今日可不能再沽浊酒,我等要喝美酒。”
“赊账赊账。”杜甫大笑,又恢复了往日狂放,“薛郎只饮一杯,好酒坏酒,有何区别?”
到了大慈恩寺,薛白抬头看去,那古今皆存的塔身映入眼帘,岁月沧桑之感照进心郑
“薛白,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玄奘法师西取经归来,有没有一只猴子一路护送。”
这大慈恩寺,正是玄奘翻译佛经之处,大雁塔更是他亲自督造。
“新科进士来了!”
杜甫大呼一声,拉着众惹塔。
五人站在塔顶上望着长安,风景如画,举酒囊痛饮。
“子美兄,且赋诗!”
“好!”
杜甫仰头饮尽囊中酒,张口便吐出一首长诗。
“高标跨苍,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他想到长安所见所闻,心中悲愤再次涌上。
元次山敢骂圣人、骂李林甫,他杜子美又有何不敢?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薛白只饮了一口酒,但似乎醉了,闻得一句“回首叫虞舜”忽然大笑。
中了进士的杜甫没有写及第诗,写的还是这大声疾呼、痛陈时弊、畅所欲言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