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慢慢滑落，露出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他只在案件的最初，对这个十一岁的吴春产生过一瞬间的怀疑。
十一岁的吴春，十七岁的林冬，本应三十岁的林春。
可能是年龄，可能是动机，可能是不在场证明，可能是名字中的“ 春” ，可能是孤儿院的出身，可能是对另外三个人的恨意，他很快就把这种可能性抛之脑后。
原来，最小的可能性往往就是真相。
可这个真相，真的重要吗？
这七天的犹豫，是真的犹豫吗？
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有了选择，只是不知道到底正确与否。
他为一个真相付出了八年的努力，最后只落下一句轻飘飘的“ 人情世故” 。
他把那条项链慢慢解下，轻轻地放到手心，这是林春知道他要当警察后送给他的礼物。
“哥哥好酷！当了警察后要记得惩恶扬善呀！我永远支持你！”
他永远记得春春当时眼睛里的崇拜之情，像八月的湖水，饱满地荡漾着。
“春春，我查清了当年的一切，却依旧不能帮你翻案重查。权力当头，原来正义如此困难，原来法律也有阴影。” 谢夏摩挲着项链，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滑下。
“难道真的要以暴制暴吗？” 一位警察发出了这样的质问。
他拿起日记本，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2005 年 6 月 22 日，阴雨
当我在这个本子上落笔，就意味着哥哥已经走了。
蒙蒙细雨中，哥哥挣脱阿姨的手向我跑来，紧紧地抱住了我。他说：“ 等我。”
好的哥哥，我等你，我会等你很久很久。
你什么时候会看到这些日记呢？或者说，我们什么时候会再次相遇呢？两年后？五年后？还是很多很多年后哥哥都变成像院长婆婆一样老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了呢？
院长婆婆说，我第一次见你，是三岁那年。我被扔在了孤儿院门口，襁褓里只有一块写着“ 林春” 的平安牌。她说，我的名字生来就和你相配。果不其然，一直在哭闹的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停止了哭声，伸出一双小手朝你抱去。我们的故事，从第一次的拥抱开始。
四岁那年，你嘲笑我不会自己吃饭，却偷偷把攒了很久的糖放在了碗底。你说：“ 好好吃饭有惊喜。”
五岁那年，你教我骑自行车。你一直守在我的身后，扶着车身，生怕我受伤。你说：“ 学会之后我带你去兜风。”
六岁那年，你不知道从哪搞来一个碟片。我记不得影片的内容，只记得你在碟片机前忙忙碌碌的身影。你说：“ 我让你做整个孤儿院第一个看电影的小孩。”
七岁那年，我把院长婆婆的花瓶打碎了。你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向她的房间走去，失去了三天的自由活动时间。你说：“ 我怎么能让妹妹受罚呢！”
八岁那年，我学会了第一首歌。我拉着你给院长婆婆唱歌，她说我魔音贯耳，你说她不懂欣赏。你说：“ 春春唱的是最好听的！”
九岁那年，我学会了第一支舞。我站在桃花树下翩翩起舞，你好像愣了神。你说：“ 春春像仙女一样漂亮。”
十岁那年，我们抓到了一只兔子。我们把它偷偷养在院子的角落，结果被它偷吃了不少蔬菜。你说：“ 兔子像春春一样贪吃。”
十一岁这年，你走了，我在想你。
2006 年 3 月 21 日，大雨转晴
今天风雨交加，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写作业。等到天晴后，我跑到兔子窝那，却发现它不见了。
院长婆婆发动了所有人去找那只兔子，却一无所获。
我哭了很久，舍不得我们共同的兔子。
我想，你如果在，你会说：“ 春春不哭，我还在呢。”
2007 年 12 月 8 日，小雪
今年的初雪终于不是我一个人看了！因为我捡到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姑娘，她很可爱，像当初的我。
我想了很久，给她起名叫林冬，寓意春去冬来，冬过春归的时间循环，这样我们兄妹三人就变成了四季组合！
我想，你如果在，你会说：“ 春春现在都能当姐姐了啊。”
2007 年 12 月 20 日，晴
院长婆婆并不希望我亲自照顾林冬，她说我会很辛苦，但我拒绝了。我也想做一次照顾别人的大孩子。
我想，你如果在，你会说：“ 春春很勇敢。”
2008 年 6 月 3 日，晴
我考了年级第一哦！快夸我！院长婆婆破天荒给我买了一块蛋糕，我偷偷切了一小块放在了你的房间里。
我想，你如果在，你会说：“ 春春学习真棒！”
2009 年 5 月 12 日，阴
马上要中考了，我好累，每天都要学习很多很多的知识做很多很多的题。
但我没有放弃，我想考最好的高中，考最好的大学，然后和哥哥再次相遇。
我想，你如果在，你会说：“ 加油春春，我等你。”
2009 年 7 月 13 日，晴
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我没有庆祝，只是一个人在你的房间里坐了很久，把我这四年写的日记一条一条念了出来。
我想，你如果在，你会说：“ 春春你辛苦了。”
2010 年 8 月 23 日，晴
我把我们画的那个兔子娃娃做了出来，并在她的右耳朵上绣了六瓣桃花！我是不是超级厉害！我把它送给妹妹了，希望娃娃能把我们的好运传递下去。
我想，你如果在，你会说：“ 我们春春真厉害！”
2011 年 4 月 21 日，小雨
第一次被男孩子表白了，我很开心，但还是拒绝了。
我并不喜欢他……我想哥哥了。
我想，如果你在，你会说：“ 早恋不好，等以后哥哥帮你把关。”
2011 年 8 月 3 日，晴
你终于来找我了。我站在院子里，你站在门外，我们对视良久，直到眼眶酸涩，心绪蹁跹。
哪怕许久未见，我仍能第一眼确定那就是你。
你说：“ 我考到了本地的警校，马不停蹄地来找你了。”
你说：“ 好久不见，春春。”
你等一等，等我大学毕业后我们不用再分隔两地的时候，我就把这个日记本给你。
2012 年 7 月 20 日，晴
我考上了！！！
我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学，离你的学校也就一个小时车程。
院长婆婆很开心，又不舍得我大学去外面打工辛苦，就叫我留在孤儿院帮工，赚点学费，还能继续照顾林冬，我自然欢喜。
你说：“ 春春将来前途无量呀。”
2012 年 10 月 11 日，晴
你问我在孤儿院有没有别的玩伴，我撒谎说没有，想给你个惊喜。
我打算等毕业后带着林冬去你的学校。我想告诉你，我从当年那个需要你庇护的小女孩，变成了可以照顾别人的大姐姐了。
我教她吃饭说话骑自行车，我陪她上山下河爬树，就像你带我做的那样。
我想，你知道后，你会说：“ 春春原来也是大姐姐了。”
2013 年 1 月 3 日，阴
我们班有几个人被孤立了，我并不清楚原因。
我是其中一员。
我怕你担心，便没有告诉你。这次，我要独自面对问题。
你会怨我吗？
2013 年 5 月 2 日，阴
面对班长一行人的威胁，我没有服软，转头就走了。
你会觉得我做的对吗？
2013 年 9 月 16 日，小雨
他们打人了，那是我们班一个默默无闻的男生，叫吴和裕。
我看见他被拽走，回来的时候嘴角还带着血。
这不是校园霸凌吗？我告诉了辅导员。
你会夸我吗？
2013 年 9 月 19 日，大风
辅导员没理我，倒是他们找上来了。
宋扬清，也就是班长，问我为什么要告诉辅导员。
举报的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难道是辅导员说的？
辅导员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不通！
我被打了一巴掌，他说这只是警告。
你会担心我吗？
2014 年 4 月 27 日，阴
这是我第六次被按到角落里拳打脚踢，我依然没有说话，依然没有屈服。
我想，又可以多几条证据了。
最近我身上总带着青青紫紫的伤，怕被你发现，都不太敢跟你见面了。
你会在想我吗？
2014 年 6 月 11 日，晴
其实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但我怕你为我担心，我也不愿意你被卷进来。
你会怨我吗？
2015 年 3 月 18 日，晴
我收集了很多很多证据，得到了越来越多被霸凌的同学的支持。
那些在一个个深夜中辗转反侧，在一次次受伤后泣不成声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你会为我开心吗？
2015 年 10 月 26 日，阴
我被背刺了，吴和裕把我收集的所有证据给了一个霸凌我们的女生。
我不懂大家为什么要评比什么班花，不懂她为什么那么在乎这个头衔，更不懂她平时伪造的善良人设。
阴霾再次笼罩我的生活了。
没关系，等我把证据攒齐，我就全交给学校。
我很想你。
2016 年 3 月 18 日，阴雨转晴
我把证据以匿名的方式再次发给了辅导员，我不信一个人可以对这些血淋淋的照片置若罔闻。
我很想你。
2016 年 4 月 20 日，小雨
发出的证据再一次石沉大海，原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如此简单。
我很想你。
2016 年 5 月 27 日，晴
我把证据交到了警察手里，他们说三天内给我结果。
法律会制裁恶人！警察会找出真相！
哥哥也会成为优秀的警察！
我很想你。
2016 年 5 月 30 日，大雨
我收到了当头一棒，来自于警察的一句“ 举报无效” 。
我不懂。
难道录音中的哭喊声不算证据？难道视频中的拳打脚踢不算证据？难道照片中青紫一片不算证据？
我不懂。
一名警察为什么会说：“ 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了。马上就毕业了忍忍不好吗？”
你会成为那样的警察吗？
我很想你。
2016 年 6 月 6 日，阴
他们再次找到了我，并威胁我删除所有的证据，否则会打死我。
我不害怕，我知道总有人要为正义发声。
我不相信，所有的警局都会将一个冤屈之人拒之门外。
但我不敢告诉你和妹妹，我知道你们会为我担心，我不愿看最亲近的人哭泣。
我很想你。
2016 年 6 月 8 日，大雨
我被他们拽到了卫生间。我以为不过是一顿毒打，但直到衣服被扒光，我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被霸凌了那么久，那是我第一次发出凄厉的哭喊。
他们说，如果我半个月内不交出证据，我的视频将传遍整所学校。
我不害怕，我知道法律会制裁恶人。
但当我将你支走后，来到另一家警局报案的我却被拒之门外。
“ 抱歉，你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不接受本次报案。”
视频和录音，还有一身的痕迹，竟然也不够吗？原来这就是官官相护，原来这就是利益至上，原来这就是裙带关系。
我想过他们有背景，但当我接连被警局拒之门外后，我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刻破碎了。
我害怕了，但我仍然选择义无反顾。
我回到学校，把所有的证据交给了一个可以信任的女孩，我要让她帮我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
而我要做的，就是以血肉之躯，叫醒沉睡的律法。
哥哥，我很想你。
2016 年 6 月 21 日，晴
我来到了你的学校，见了你最后一面。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的计划。我只能把所有的不舍，融进那一句“ 哥哥，要永远幸福。”
如果我成功让他们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请为我欢呼。当他们倒下，黑暗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下。那些隐藏在全国各处类似的事件也会被举报、制裁。请记得，不要为我流泪，因为我不后悔。
如果我失败了，请替我这个胆小鬼勇敢地活下去。哥哥，我知道你一直想当警察，也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请永远记得正义二字吧，为了人民，为了国家，去惩治那些黑恶的势力吧。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校园霸凌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记得要帮我照顾林冬，她也是你的妹妹。她还太小，让她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实在是太过残忍。你要告诉她，不要为我报仇，去拥抱她自己的春天。
哥哥，我很想你。
哥哥，对不起。
谢夏，我爱你。
2016 年 6 月 22 日，大雨
凌晨四点未眠，我看见了窗外瓢泼的大雨，把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阴翳下。
古有窦娥七月飞雪，今有林春六月大雨，原来冤屈只有老天爷能看到吗？
冬冬还没有起床，我就坐在她床边，看着她的睡颜浮想联翩。
时间真快啊，怎么一转眼你就从当年襁褓里的小宝宝，变成如今这么懂事的大女孩了。
最近我常常会回忆起跟你相伴的这九年，所有的画面如走马灯在我的脑海中重现：想起刚见你时你白净的笑脸，想起我给你做桃花饼时你期待的双眼，想起你考了一百分兴冲冲的模样。
有的时候感觉很委屈你，别人家小女孩九岁的时候还在当小公主，冬冬却已经学会了洗衣做饭，成为了一个懂事的大女孩。
原谅姐姐要不辞而别了，我太怕你难过悲伤，更怕你对未来的校园生活丧失希望。
妹妹，对不起，我爱你。
可怜那“ 正义” 二字被写的冠冕堂皇，我横竖都看不懂它的含义。
我该怎么做，我也想不通。当我报案被拒的那天起我就陷入了长久的迷茫，好像走进了漫漫黄沙，好像迷失方向，好像深陷泥潭。
神说，要有了光，就有了光。
与光同行，则必有暗。
光下，是大同社会里“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安宁幸福。
暗处，是阴暗的走兽在无人的角落蛰伏，妄想抓住过路的行人饱餐。
我曾以为，法律和警察的意义是抓住这些走兽，可现实却是，走兽本就相互庇护。
我想，总要有人为了正义做些什么。
我想，这就叫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我想，绝望没有意义，让生命留下光辉才是伟大。
我想，血肉会吸引到群众雪亮的眼睛。
我想，哪怕失败，我也无怨无悔。
妹妹，未来是你的，请踏过皑皑白雪，请拥抱你的春天。
哥哥，要勇敢地走自己的夜路，大胆地寻找未来的光明。
静待花开，好吗？
我以身死换日明。